第4章 榜前夢遊
坐在樹陰下的老穆,眼睛有點澀,這些日子裡的勞累加上焦灼的心情,沒有讓他睡上一個真正的安穩覺,不知不覺,他閉上了那想睜卻難以睜開的雙眼,兩手相扣抱住膝蓋,頭緩緩地垂在胸前。
老穆獨自一人走在一條向前看不到盡頭的路上,兩邊繁花緊簇,蜂蝶群舞,讓人心醉的花香,陣陣撲鼻,遠處傳來「嘩嘩嘩」的流水聲,聲聲入耳,心裡很是納悶,「這是哪裡呢?難道是《西遊記》中的花果山,卻怎麼不見『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呢?」正疑惑間,一位白髮飄逸的長者緩步向其走來,他急忙迎上去問個明白。
「大爺,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通往逍遙境的路,前不遠便可進入逍遙境,凡人來此福地,必為逍遙而來?」
「逍遙?」老穆內心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忘卻身前身後事,一心只為逍遙遊!此處雖不是天上仙境,卻勝過人間福地。請隨我先逛他一逛!」說畢,拉起老穆的右手就走。
走不多遠,便看到一個高大的石門牌坊,篆字書寫三個大字「逍遙境」。再走近時,兩邊石刻一幅對聯,亦是篆字書寫:
享人間榮華富貴
遊仙境暢所欲為
那長者對老穆言:「逛只逛得,但不可言,言語必失,失則遭遣,遣則不回!」老穆半信半疑,隨長者走進門來。
跨入門內,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十分平坦的小廣場,腳下青一色的花崗岩石鋪築而成,距離大門不遠處是一假山,假山高二十餘米,四周怪石嶙峋,環繞而上,其間花草重生,老穆認得的也只有類似冬青、月季、牡丹等幾種常見的植物,其餘各類鮮花異草,老穆只是看著賞心悅目,卻叫不出什麼名字。山頂處一青石突兀,在那稍平之處,有大篆書「怡情谷」三個字。
順著花崗岩路轉過去,便可見一直徑約丈余的半圓形平台,平台前綠意盎然,平台地面用的全是琉璃鋪成,但見流雲漓彩,五顏六色,晶瑩剔透,光彩奪目,老穆心裡不由一驚,此景只為天上有啊!老穆輕踏上那琉璃,感覺自己如同進入仙境般。他隨老者行至平台邊沿,但見面前峭壁直下,深不見底,讓老穆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稍微定了定神,細看去,躍入眼帘的是煙霧繚繞,峰巒疊障,一條峽谷蜿蜒起伏,兩邊群山青翠,溝壑連綿。
「這莫非是人間仙境?」老穆不覺詫異,「與之相連沒有什麼路可以走,如何進入這仙境呢?」長者看出其心思,慢語道:「請閉上眼睛,莫言語!」說閉,直視老穆,老穆稍疑惑間,已將雙眼緊閉,便覺自己頃刻之間飄然而起,雖身子在移動,兩耳卻感覺不到一點風聲,靜得出奇,那清新的空氣讓自己神清氣爽,稍傾,腳下已落在實處。
「可以睜開眼睛了!」長者沉厚的聲音再次傳來,老穆微微睜開眼睛,陽光明媚,雖然看上去很是強烈,卻不十分刺眼,照在臉上,覺得暖烘烘的,讓人感到渾身軟綿綿的舒服。腳下是細軟的青草,時而伴隨應時小花,這花草卻不怕踐踏,踩在上面,軟軟的,細細的,如同踩在厚實的綠絲毯上,草青味濃,撲鼻而來,清新爽腦,心情舒暢。
環顧四周,如同再現清明上河圖之盛景,道上行人全部古人裝束,但對於老穆這個外來著裝之人,也沒有人多看上一眼,雖然遊人如織,騎馬者,坐轎者,乘古代車馬者,圖有皆有。大家彼此揮手致意,並看上去也是說笑自然,但對於老穆來講,卻是只看到大家歡笑,卻聽不到任何聲響,安靜異常,仙境自有仙境之妙。綠道交叉分支,或寬或窄,或深或淺,沒有什麼規律可循。每條細徑的兩旁,盡鋪綠色,樹葉間隙中透過的陽光,細的游若如絲,粗的潔白如柱,不時映在臉上,增添了些許絲絲樂趣。那不知名的行道樹,葉子或闊或狹,枝杈或長或短,針葉闊葉的交換更替,無章可守,如同書中所述的原始森林。與圖上唯一不同的是,這裡沒有店鋪,沒有攤位,收入眼底的是無盡的綠,低低的青草地上,灌木隨處可見,高大喬木連接成林,綠意盎然。
老穆不聲不響,隨長者行進在這如織的人流中,長者精於此道,讓其再次閉上雙眼,稍頃青草之氣換得異香沖鼻,待老穆微睜雙眼,依然是遊人如梭,卻換成了五彩斑斕的世界,被紅、白、粉、藍、黃、紫各色花包圍,萬朵千枝,競相怒放,壓枝欲低。白色的花簇,清純、玉潔、無瑕,擁有冬雪的晶瑩剔透,風姿綽約,素潔淡雅之態,賽過白玉一樣純潔。再看那迷人粉色,緊擁者似繡球,張開者如喇叭,向過往行人傳遞著溫馨浪漫。紫色花兒更是喜人,集於枝頭,形成花束,好似在向行人爭相伸頭問候。老穆看得眼花瞭亂,目不睱接,但長者飄然而行的步伐,讓老穆不敢獨自逗留,雖然腳步不時加快,越快越輕盈,讓老穆沒有絲毫睏乏,緊隨長者邊走邊賞,「這百花集中於此,並能同時競相開放?真是仙境自有怡情處,來生必到仙境游!」
老穆還沒有來得及盡情去享受那百花之美,便又邁入叢林盡染中,這裡清一色的紅花緊簇,紅果堆於枝頭,煞是喜人,放眼望去,橫看似紅霞滿天,縱瞧似火燒連營,在這紅色的映射下,這裡的陽光也變成了紅色,遊人看上去都很興奮,時而輕撫紅葉,時而輕倚紅木,時而品嘗紅果,美不勝收般,喜笑顏開。
轉過一道山樑,紅色漸去,古色古香,亭台樓榭,掩映在青山綠水中,再細瞧看去,波光粼粼,一望無垠,金鯉跳躍,輕舟往來,偶有大片荷葉掩映,讓人想到「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詩句,陣陣荷香飄來,絲絲入肺,清心涼腦,爽滑細膩,讓人不由得多吸幾口這沁人心脾的荷香,細細品味這水上清爽的風景。
老穆已忘記了煩憂,這靜謐的山中仙景,已經讓他迷途難返。「人間的真諦是來這世上走一遭,陶冶性情,又何必自尋煩惱,大家互不答言,豈不美哉?」老穆正想時,長者言:「景色迷心心自清,丹田納氣氣難濁。」老穆聽得長者說,但不明其義,稍稍略加思索,想問及什麼,想到長者入門提醒,不可多言之話,未問出聲來。
「閉上眼,隨我來!」長者提醒道。
瞬間,老穆睜開眼,面前又站在一突兀的懸崖處,頓覺腦袋血往上涌,心懸於一線間,膽小者絕不敢看上半眼,猛回頭,見一山洞,洞口上方狂草書有「回頭是岸」四個大字。
「長者帶我來此有何用意?難道這也是逍遙的地方么?」老穆納悶,正不知所為。長者拖了他一下,便踏進山洞,山洞裡有些陰冷,絲絲寒意透骨般襲來,讓老穆條件反射般打了個寒噤。老穆還沒有看清山洞裡的景象,便看到前方已有亮光,並不時傳來車馬喧囂聲。
洞口外熱鬧非凡,車馬人流,屋舍儼然。讓老穆怎麼也想不明白,背後懸崖峭壁,轉過即是另一番景象,變化之快,實在是難以想象。
與前面所去「怡情谷」不同,對於老穆來說,那是一個無聲的世界,這裡卻是一個嘈雜的空間,雞鳴、狗叫、馬絲,聲聲入耳,猜拳、吶喊、歡歌,句句動心。路上來往車馬不斷,實是一派繁華景象。
空間房舍樓宇獨成一體,各有千秋,別緻各樣。這邊低矮簡易的房舍,掩映在高大樹林之中,四周房頂全用蓑草圍成,圓形的,方形的,多邊形的,交替排列,獨有情調。那邊三層樓宇,清一色的棗紅色外漆,牆面各式鏤刻、彩繪、書法題字,隨處可見,顯示出不同凡想的豪華。從那低矮房舍前走過,濃濃酒味夾雜著肉香,讓老穆食慾大開,不時做著吞咽的動作。穿過那樓宇間時,飯香、酒香、胭脂香混雜在一起,讓老穆更是唾液分泌加快,欲罷不能。那樓宇里的歌聲飛揚,婉轉動聽,雖聽不出什麼曲子,卻讓老穆如痴如醉,早已忘記了飯香的誘惑。
正走在繁華街巷處,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吵嚷聲,老穆覺得很是稀奇,難道在這裡還會有吵鬧的么?正在猜測中,已隨老者行至吵嚷的人群邊,老者駐足,手捻鬍鬚,微笑不語,老穆注意到,人群中,一位老嫗正在對著跪在面前的一個青年大聲叫嚷著,情緒激動,言語急促,稍傾,老嫗聲淚俱下。人群中不時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相互議論。
老穆回頭看了看老者沉默不語的神情,好似聽得津津有味,好奇心立即讓老穆沒有絲毫的怠慢,站立身形,屏氣側耳,在吵嚷細聽究竟。
「你看看,就因為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連趕考的這麼重要的人生大事都拋至腦後,這還叫人么?」人群中一位頭戴氈帽的中年人說道。
「讓眾人評評理,我這孩子還有救不?全家人省吃簡用,供其讀書,本想讓他考個功名,將來好脫離無知之苦,過上個好日子,可他在考取功名的路上,卻貪戀女人,將考取功名拋至腦後,睡到女人的安樂窩裡,全家供其考取功名的銀子全花在了那女人身上,到現在依然執迷不悟,他爹苦勸他不要沉緬於女人,他還辯白說什麼『這是我初戀』的混話來,現在他爹氣得病倒了,而他依然留戀著女人,沒有回頭之意。」
「這世間真是奇怪,世上不只我痴迷,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著了魔般,我當年也是一樣,迷戀女色,不求上進,女色離我去,至今過得窮困潦倒,落得個孑然一身,形影相弔,今看此景讓我幡然省悟,這世間痴迷不只我一個,難得還會有如此痴迷之人?」人群中站出一位穿破長衫的「孔乙己」,走到老嫗跟前,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說,這「孔乙己」聲如洪鐘,這番話說下來,人群中沒有了相互議論聲,大家沒有嘲笑他,反而對他的坦誠懷有一點敬意。
稍停了停,又從人群中走出一位智者接著說:「你這孩子,父母之言,老人之言,你不可不聽,這都是他們一生的教訓,他們不希望這教訓在你身上重演,所以才這麼勸你,你也不想想,等你考取了功名,女人、轎子、房子都會一應俱有,假如與這女人有緣,到那時,不是一樣可以長相守么?何苦這麼早成為自己的羈絆,假如這女人拖你後腿讓你求上進,她能為你帶來什麼呢?假如你停滯不前,到那時,你身前身後事,窘迫、煩心事會接踵而來,你是讀書人,難道這點淺顯的道理不懂么?」
此番話引起了圍觀人群的共鳴,立即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老者沒有拍掌,只是微微頷首。
掌聲停下來,人群中出現一聲清甜的「唉……」長嘆聲,大家齊刷刷的眼神轉過去,聲音發自一位著白色長衫、頭頂整齊的髮髻套在一個精緻的白玉發冠中,一身的素白,清秀的面孔,飄逸瀟洒的俊俏郎君,他向前走了幾步:「我是讀書人都不陌生的那篇《樂羊子妻》中的樂羊子,我雖無大才,但是當年若沒有吾妻斷織之言,我豈有後來的滅中山之舉,故而男人當立於天地,此時回頭是岸,當不愧矣!否則如再不回頭,立志為家國,豈不成人前笑柄么?」
老穆聽至此,突然想到蒲老先生《聊齋志異》,其文《畫皮》中所述迷上那畫皮的女人的趕考書生,不是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么?世人都笑蒲先生筆下的狐仙可恨,實可恨處不在狐仙,而在於這些身陷囫圇、痴迷不悟、胸無大志的書生,浪費了自己青春大好年華,難怪古人有「少壯不努力,老大徙傷悲」的哀嘆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全是數落那跪在地上的年輕人,始終低著頭的年輕人雖沒有言語但是可以聽到他微弱的抽咽聲,似有所醒悟,跪在地上的年輕人突然抬起頭來,老穆心頭猛地一震:「這,這似曾在哪裡見過一樣,但又說不出、記不上在哪裡見過了!」那年輕人上雙膝向前趨了半步,拉住老嫗的雙手,痛哭流涕起來,哽咽著說:「都是孩兒的錯,孩兒知錯了,我一定痛改前非,完成自己的學業!」說完,稍挪了雙膝,朝圍觀的眾人嗑了個頭,嘴裡念叨著:「謝謝鄰里鄉親,謝謝往來過客給俺指點迷津!」
老者輕輕點了點頭,拉起老穆繼續向前走去。隱隱聽到鑼鼓聲,老穆從鼓點來判斷,是喜慶的鑼鼓,伴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鑼鼓聲也愈來愈大,瞬間鼓樂宣天,很快便看到四個人抬著大鼓,一排人抱著各自的樂器,鑼鼓聲過後,後面的樂手們便吹打起來,好不熱鬧,樂隊後有三個騎馬著新裝的人緊隨,一個高頭大黑馬在前,兩個騎紅馬者隨後,十幾頂紅轎子一字排開,每頂轎由四個壯實的漢子抬著,其中幾個轎子兩邊還站著隨行的婆娘,威風八面,道上行人皆向路邊分開讓行。老穆見狀,也欲隨路人讓至路邊觀瞧,然而對於長者而言卻視而不見般,繼續前行不止,老穆又不得不緊隨其後,聽人群中一人低聲對旁邊人嘀咕:「那是高衙內,正在去接娶林家娘子。前幾天剛娶了王家小姐,可昨天又看上了林家娘子,也不知林家那男人如何處理了,今天就搬出這個陣勢,去迎娶呢?」
「這迎娶新娘的在影視上見的只是一頂轎子即可,為何抬出這麼多轎子呢?也許這顯示出主家的威風!」老穆想著,也不敢與路人搭話,默默地跟在轎子后,在人前走過。
突然從人群中鑽出一個持槍之人,挺槍直奔那騎高頭黑馬之人,口中大叫:「我勸你回頭是岸,你聽不進,今天讓我來個穿心槍,看你身子進也不進!」說時遲那時快,槍頭正中那騎黑馬之人的心窩,一股鮮血涌了出來,老者好似沒有看到一般,但是對於老穆來說,還是頭一次見到,不禁驚出一身冷汗,隨後但見槍頭拔出,血噴如注,濺到老穆的臉上,老穆「啊」地一聲尖叫,身子前傾,向前一裁,醒了過來。
老穆這一驚醒來,嘴裡還在念叨「回頭是岸」四個字,夢境已被嚇得記不上半句,只感到臉上身上的衣襟已經濕透,兩腿有點發麻,兩隻扣著的手有點發脹,他慢慢將兩手倒扣,向前做出兩下推舉的動作,繼而騰出右手,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嘴角流出的酸水,抬左腕看了看手錶,已是九時三刻,距發榜還有一刻鐘。老穆站起身來,伸了伸有點酸的腰身,接著打了兩個哈欠,轉了轉有點發緊的脖頸,這才注意到文廊前的人圍聚得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