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又是中秋
晏七行走了。
等到不能再稱病賴在家裡,我仍舊回未央宮繼續做御前御長。
將我養傷期間所寫的,在匈奴的見聞及心得寫出來交給皇帝,讓他跟近臣們去探討,而我又恢復了從前的生活。兵學署,未央宮,更多的時間在考工室改良弩,製造長弓,督造環首刀及重甲裝備。
雖然那晚的談話嚴重撼動我心,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如果一旦推測錯誤呢?如果和田玉果然已經碎了呢?如果……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只好努力使自己更加忙碌,每天晚上回到家裡倒頭就睡,什麼都不去想。惟一的開心果就是愛徒小霍,自得了冠軍寶馬之後,他的騎術越髮長進,開始練習騎射的本事。他的每一點進步,都能帶給我極大的安慰。小孩兒的性情也越發開朗,在我面前笑容如陽光般明媚燦爛。
數天前,伊稚斜終於開始了對漢朝的侵擾,此次遭殃的是代郡。匈奴的目標是錢糧,好在漢軍始終處於高度戒備狀態,損失不多,但仍有十數名名將士戰死。
殉國將士的遺體被送到長安城那天,漢天子劉徹親自率領百官,至長安城門樓迎接。當一排排靈柩被馬車載著,在凜烈的寒風中逐一從大漢皇帝的眼皮底下進城之後,劉徹將自己關在宣室中足足一天一夜,不吃飯也不休息。出來第一件事,就是調任我為考工令,全力監督武器械具的製造。
工作調到考工室,見皇帝的機會大大減少,這正合我意。
同時劉徹實施了一系列新經濟政策,擴大徵稅範圍,進一步減輕農民負擔,打擊富商大賈;實行鹽鐵官營,增加國家收入;改革貨幣制,把各地鑄幣權收歸中央;調劑運輸、平衡物價,建立官營商業網;創行酒權法,由官方供給私營釀酒商原料,統一掌握產品,實行專賣,補充國家財力。
所有一切,目的都是為了「強兵」。
其實我也蠻欽佩他的「文治武功」。何況兒女情與家國事,最終他選擇了後者,這才是漢武帝,值得我尊敬他。
想象不出千古一帝為情所困是什麼樣子,所以皇帝的愛情永遠只是傳說。
在整個發展經濟強兵強國的氣氛影響下,我對武器製造投注了從未有過的巨大的熱情,不是為了一家一姓,而是為了整個大漢民族。
這天,考工室新進了一批鐵匠,其中有一位年約四十歲的彪形大漢,名叫鄧驢兒,這傢伙人如其名,是個驢子脾氣,又酸又烈,最擅飲酒。要說這世上什麼怪人都有,整個考工室他誰的賬都不買,就因為一次喝酒輸給了我,於是跟我對上了眼兒,從此「哥倆好」了。
他拿給我一冊竹簡,說是他的師父生前留給他的,我看了之後大喜,原來,那竟然是一份「炒鋼」過程的相關記載。當然字裡行間用語出入很大,可是那的確是一份「炒鋼」的實驗筆記。對於鋼鐵的知識我只是一知半解,所謂炒鋼,是將熟鐵經滲碳鍛打而製成的鋼及其工藝。其方法是向熔化的生鐵中鼓風,同時進行攪拌,使生鐵中的碳氧化而成為熟鐵,再經滲碳鍛打,也可以有控制地將生鐵含碳量炒到需要的程度,再鍛打成鋼製品。
老先生的筆記提供了非常詳細的過程及經驗,加上我那一鱗半爪,時機已經相當成熟,於是作了個大膽的決定——「鍊鋼」。
據考古學家說,炒鋼技術出現在西漢末年,但考古畢竟只是一家之言,何況既然歷史的某些方面已經改變了,鋼製品提前出現也沒什麼了不起。
我住進了考工室,日日夜夜跟工匠師傅們研究「炒鋼」事宜,忙得將劉徹、晏七行及種種煩惱統統忘到了腦後。本來事情很順利,但到滲碳鍛打一關時卡住了,經過無數次的試驗無數次的失敗,也無法將含碳量炒到合宜的程度。整個考工室為此不眠不休研究解決辦法,
後來還是鄧驢兒,提起長安城郊外有位姓鐵的老工匠,一生從事冶金工作,對此有異乎尋常的靈感和豐富的經驗,於是我們決定去向他請教。
鐵老先生住在城東的小村子里,老先生知道我們是考工室的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更是有問必答,提出許多有益的見解和寶貴的經驗。在我們的請求下,老先生跟我們去長安,親自參與「炒鋼」工作。
有了鐵老先生的幫助,「炒鋼」的工作進度大大提高了,在老先生的指導下沒日沒夜地「溶化、攪拌、滲碳、鍛打」,反覆地試驗反覆地改良方法,第三天晚上,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煉出了第一塊鋼!
考工室的人都瘋了,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刻意義重大,歷史將進入冷兵器時代的巔峰。
劉徹聽了我的彙報,大喜之下賞了我好些錢財,下詔大批製造精鋼武器。
很久之前,我就命考工室為小霍專門製造了幾件兵器,這次從匈奴回來后,在原有基礎上作了一番修改。趁著鍊鋼成功,我跟師傅們日以繼夜,費了幾天時間,精鋼製造的「蒼狼」劍終於新鮮出爐,加上超強長弓,一個月後是小霍的生日,我打算將之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
然後……
然後我打算離開。
我想通了,和田玉帶我來到漢代后就不知所蹤,幾年來我的人生都是圍繞著它在打轉,蠅營狗苟追追逐逐失而復得得又復失,弄得我身心俱疲。現在終於體會到一句老話: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麼著也沒用。如果天意要我留下,就隨遇而安好了,難道真要拿自己的後半生來找和田玉?就算玉真在劉徹手上,他不承認我也拿他沒辦法,未央宮明出暗進多少次了,不說上房揭瓦下地刨磚可也差不多,一句話,沒戲!我算是看明白了,除非劉徹主動還給我,否則這輩子我也找不到。
不管了,玉在不在劉徹手上都好,這個未央宮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小霍生日後,我給他來個掛冠歸隱,不辭而別。
晏七行呢?
晏七行走後,我發現自己開始想念他,擔心他是否會遇到危險?盼望他早日回來。可我不允許自己沉溺在想念里,既然已經決定做兄弟,就不該有兄弟以外的感情,我的麻煩已經太多,不想再徒增煩惱了。
這天照例到未央宮當差,閑瑕時到御花園逛逛,居然讓我碰到一個本不該在這裡出現的人——紅蝶!更讓我吃驚的是,紅蝶居然被封為了婕妤,王婕妤!
看見我她很是高興,拉著我的手一再道謝,說若非得我之力,她也不會有今日的榮寵,真是令我……汗顏!想不到無意之中竟做了紅娘。(其實我更想說的是皮客,但這個詞實在有損我英名。)
難怪皇帝最近見了我帶理不理的,我所擔心的事他提也不提,原來早有新歡了。
鬆了口氣,又覺得內疚,因為想起衛子夫。別了紅蝶前往昭陽殿,得知皇帝對她的寵愛並未因紅蝶之故稍減,這才放下心來。不過又得到一個壞消息,陳皇后因為紅蝶之事,對我極為不滿。
「你要小心哦。」衛子夫憂心沖沖地提醒我。「皇后她本來對你便十分嫉恨,若非陛下一直彈壓著,未經他准許不准她見你,不准她找你麻煩,你呀,還能這樣輕輕鬆鬆在未央宮作這個女官?後來聽說你無意入宮,皇后對你的憎恨才轉淡,現在忽然又冒出個紅蝶,唉,總之你善自珍重。」
在未央宮當差這麼久,我跟皇后見面的次數有限,每次對話不過兩三句,陳皇后雖然對我冷淡,但正面刁難的事還從未發生過,以為自己幸運呢,原來後面有皇帝替我擋著。劉徹對我倒是真好,不過就是太好了,好得叫人擔憂。
出了昭陽殿,站在前庭內環視森嚴壁壘的未央宮,仿若偌大宮廷,只我孤零零一個,無所依恃,無所歸屬,頓時一絲冷意從頭頂直竄到腳心。
宮幃深深,非久留之地。
有了衛子夫的告誡,我更加謹言慎行,託詞考工室忙,如非必要,盡量不進宮。皇帝也不知道怎麼了,這段時間新納了不少美人入宮,白天忙著實行他的新政,晚上忙著寵幸一干新來的眾美人,真不知他哪來的精力。不過他這麼一忙對我大有好處——對我的行蹤不太過問了。少了他的壓力,實在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就在這時,皇帝的新寵王婕妤有喜了,消息傳出,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憂喜交加之下,氣氛自然怪異得很。
自古以來皇室最重子嗣,劉徹登基后,一直無所出,朝野上下對此議論紛紛,居然傳出劉徹不能生育的謠言來。後來,這謠言雖因衛公主的誕生消失,但劉徹一直沒有兒子卻也是事實,宗室與朝廷對此都關注備至,劉徹自己也深為掛慮。這陣子他頻繁臨幸后妃,估計也有這方面的考量。
喜訊傳出后,甭管高興的不高興的,所有宗室近支,外臣內臣都上表慶賀,稍微親近些的,莫不親自前往朝賀,其中包括衛青。
我已經幾天沒進宮了,老實說真懶得去。平常人家生小孩是喜事,皇宮裡就難說了,只怕又少不了一番明爭暗鬥,還是少淌這趟混水的好。
想歸想最後還得去。昨晚跟衛青吃飯時,他老兄很鄭重地告訴我:「陛下今日問到你,他說……」學著皇帝的口吻說:「劉丹可有日子沒進宮了,莫非她比朕還忙?」
聽了這話,我敢不去嗎?
進宮那日正是中秋。
一大早就下雨,我的心情只得四個字形容:不是悲秋。
劉徹跟董老先生在宣室里商談著什麼,叫我在外候著,等了足足大半個時辰,盧光傳話說:「陛下政事繁忙,讓你先回吧,明兒再來。」
灰溜溜地摸摸鼻子,幾時變成不被待見的人了?哼,不見正好。轉身想走,盧光好心地提醒我道:「既然來了,不如去趟秀尾宮,王婕妤母憑子貴,不可不賀。」
如果不是在皇帝這兒碰一鼻子灰,我壓根兒沒想去秀尾宮。雖說這紅蝶是經我「引見」入的宮,但基於先來後到交情深淺的原理,心理上更偏向衛子夫,畢竟是衛青的姐姐小霍的阿姨,跟我私交也不錯,這個時候更應該去看她才對。
但是皇帝今天的態度,嘖,這可是個不好的訊號。在離開之前,還是要跟他保持友好關係的,免得這位老弟一個不高興,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來,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劉徹看重子嗣,也得順勢討好一下才行。
唉,可憐的女人,還有一個可憐的我,身在皇宮,就不可能超脫。
打著傘沿著御花園向東緩行,雨霧裡隱見籬下的菊花,在秋雨中瑟瑟的發抖,菊花傲霜,卻依舊擋不住驟雨侵襲。任你如何孤標傲世,終究要屈服在強勢之下。非干風骨,只是規律而已,花事如此,人事亦然。
肅殺的秋意濃重,夾雜在秋雨間直侵心底。
正望花出神,一聲嬌俏的呼喚傳來:「劉大人,劉大人……」
扭頭看,是衛子夫身邊的宮女清商,一手撐傘一手提著食盒慌裡慌張地奔了過來,小臉憋得通紅,一到跟前就將食盒往我手裡一放說:「奴婢內急,有勞劉大人……」話沒說完,人已「咻」的一下跑走了。
我啞然失笑,可也怪不得這丫頭,也不知是哪個沒頭腦的傢伙,偌大一個御花園居然沒有設計衛生間。
我只好手提食盒站著傻等……食盒裡不知裝了什麼好吃的東西,隱隱有香氣滲出,肚子忍不住「咕嚕」叫了一聲,時近中午,該吃午飯了。
忍了又忍,也許是邊鎖反應,肚子越發地「咕咕」叫個不停,看看四下無人,我偷偷掀開蓋子,打算偷吃一點。這邊剛掀開條縫兒,那邊清商一溜煙小跑地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劉大人,你在幹什麼?」
我有些尷尬地放下手,「嘿嘿」而笑。
清商向來與我熟稔,說話也不客氣,抿嘴輕笑道:「這東西劉大人吃不得,是給孕婦補身子用的。」
我聞言一怔:「衛娘娘也懷孕了?」
「不是,是娘娘親自熬了,著奴婢送給王娘娘的。」清商小嘴一撇,神情怏怏不快。
我心中瞭然。
「你家娘娘還好吧?」
清商微嘆道:「陛下去宮裡的次數明顯不如從前,娘娘溫順,只是不說罷了。其實心裡……苦得很,大人若有閑瑕,常去走動才好,陪娘娘說會子話。」
「好。」我應承著。
清商走遠了,才想起自己也是要去秀尾宮的,只是心情忽然壞了下來,再也提不起興緻。左右紅蝶現在是紅人,連衛子夫也不得不逢迎示好,錦上添花的事我不去自有人做。算了,打道回府。
雨斷斷續續地下著,到了黃昏越發的大了。也許是老天在藉此安慰我:即使和田玉完好無損,但沒有月光,這個中秋你也回不了家。
中秋對此時的漢朝來說,還不算什麼節日,所以長安很安靜。
我的府邸也很安靜,僕人們都被我借故放假,連劇離也被趕出去找樂子了。偌大一個府邸,只剩我獨享寂寞。
親自下廚做了兩個小菜,拿了壇好酒出來,坐在書房裡於燈下獨酌。開始還能自嘲地吟詞:「誰伴孤燈獨坐?我共影兒兩個,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無那無那,好個凄惶的我。」「孤燈」原作「明月」今晚無月,只有孤燈一盞,寡人一個。
反覆吟誦幾次之後,一股凄涼之意溢滿心胸,什麼「頭頂百年孤獨,腳踏千古寂寞」之類的詩句紛至沓來,在腦子裡一一顯現。
對著跳動的燈火獃獃發愣,半晌,從身上摸出晏七行送我的那塊木環,用手摩娑著,思緒似乎回到了遙遠的大漠,還有那棵獨自屹立於大漠中一千年不死,死後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的胡楊樹。
三千年,它孤零零地呆在那裡,這是永恆吧,快樂嗎?我餘下的數十年光陰,倒可以用來驗證一下。
難道真的要應驗衛青的話,孤獨終老,了此一生?
外面的雨聲漸漸小了,似乎傳來一聲異響,我起身「砰」地推開窗……
窗外站著一個作夢也想不到的人——晏七行!
也許是太久沒見,也許是下雨的緣故,再也許是心靈上的軟弱,一霎那我覺得眼眶一熱,有什麼熱浪從心底往眼睛里沖。他在傘下望著我,身上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風塵之色,眼睛卻亮得如同寒夜裡的燈火,帶著溫暖的笑意,不動也不說話。
秋雨變成了溫柔的音符,在夜空里流淌,匯成世間最柔美的旋律。
「怎麼是你?」我傻笑著吸吸鼻子。「你怎麼回來了?」
晏七行笑而不答。
「噢,對了,進來再說。」我糊裡糊塗地去開門,門打開許久,卻不見人進來,正納悶間,室內忽地一片黑暗。
「怎麼回事?」我吃了一驚,忽然眼前一亮,借著幽光,看見晏七行站在桌邊,手裡托著件東西,光芒正是從那兒發出來。
我看看窗,再看看他手上的東西,好象是個圓形的珠子。走上前去問道:「什麼東西竟然會發光?」
晏七行把那東西舉到我眼前說:「送給你,從此即使燈盡欲眠時,影兒也不會將你拋躲了。」
這他也聽到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拿過那個——珠子。
珠子又圓又大,光芒柔和美麗,我驚嘆地問:「這顆,不會是傳說中的夜明珠吧?」
晏七行道:「有眼光,正是夜明珠。」
這下發達了。我又驚又喜,對著夜明珠愛不釋手,一迭聲地問:「真的是夜明珠?真的送給我?聽說這很貴的,你捨得送我?」
晏七行見我如此開心,露出欣慰的神情說:「中秋無月,明珠如月,若能長伴左右,也算這珠子的福氣。」
手托夜明珠,我心潮起伏。這晏七行,是特地跑來安慰我來了。
懸珠於壁,替他斟了盞酒,輕輕碰盞,兩人一飲而盡。
珠光暈昏,晏七行端詳著我,峨頃,輕聲道:「月半未見,你清減許多。」
「你也是。」我持壺倒酒,掩飾著心底的情緒。
「黑了瘦了,是不是事情不順利?」
晏七行笑而不答。
還是老樣子,一提到朝廷機密,就成了鐵嘴鋼牙。
「這次回來還走嗎?」我換了個方式問他。
晏七行點點頭說:「明早就走。」
「這麼快?」我微訝。猛地想到,他居然是專程跑來陪我共渡中秋的,心裡頓時一熱。
無言地碰杯,一飲而盡……
這個時候應該有許多話可以說,但是說了之後呢?
還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吧。
「你的傷怎麼樣?」
「已經痊癒。」
「這些日子辛苦了。」
「不辛苦。」
「要多多保重自己呀。」
「我會。」
「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我想念你。」
我怔住了。
晏七行定定地望著我,如此的單刀直入沒令他有半分局促不安,他的眼神堅定明亮。
我抽動著嘴角說不出話,耳畔間聽見自己輕快的心跳聲。他的手伸向我,兩隻手在桌上相疊。他的手指又長又細,沉穩而堅定,手掌有很厚的繭,那是常年握劍拿刀所致。他的手很暖,暖得象秋夜裡的爐火,那股暖流從我的手上慢慢向身體漫延,一直流到心裡,使我整個人溫暖起來,理智漸漸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朦朧,只剩兩隻交疊在一起的手。
曾經多麼渴望有隻這樣的手,挽著我,拉著我,跟我一起面對未知的命運;如果有隻這樣的手,堅定的,溫暖的,始終不離左右。跌倒時扶我起來,哭泣時替我拭淚,軟弱時讓我放心地依靠,那樣就是幸福了。
一度我以為會是蕭劍,但今天擺在我面前的,卻是晏七行。
「離京之後,每日我都在想一件事。」他的聲音輕緩。
「噢?」我有些軟弱。
晏七行的神色變得溫情,彌散著氤氳之氣:「我在想:除你以外,人世間還會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與我沙場浴血,生死與共?除你以外,我一生中還會不會遇到第二個女子能與我肝膽相映,不離不棄?」
他的目光深如淵潭,淵潭裡深沉而熱情。
他更緊地握住我的手,可以感覺到他微微的顫抖:「最後我終於明白,不會有第二個,絕不會再有第二個象你這般的女子,出現在我生命之中。所以,我日夜兼程由淮陰趕回,只想請求你一件事。」
我張了張口,發現口乾舌躁,說出話來啞啞的:「什麼事?」
晏七行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孩子般的羞澀,口吻卻十分堅定,他說:「我們,不做兄弟知己,做個愛人知己可好?」
窗外的秋雨在瞬間遠去,聲音止了,天地靜了,只聽見心臟在用力地跳動。我的臉一定很蒼白,因為感覺血液從兩頰迅速地裉去,臉上卻熱辣辣地燃燒著。我就象個青澀的、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一樣,慌裡慌張地面對著生平第一次被人告白的尷尬和喜悅。
「劉丹?」他出聲提醒我,應該回答他的問題了。
「有些事,你不明白。」我腦子裡亂糟糟的,吃力地說。「我,也許會帶給你巨大的災難。」
雖然又有了王婕妤,雖然皇帝對我不咸不淡,但我心裡總有個強烈的預感,他一定不會放過我,不然我也不用作掛冠潛逃的打算了。
晏七行閉上眼睛,象得到什麼赦免令似的大大長吁一口氣。
「我明白。」他的聲音忽然輕快起來。
我驚訝地望住他:「你明白什麼?」
晏七行有些歉疚,卻坦白地說:「自靠山村始,我就奉命監視你。」
這個我知道。
「故而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接著又加了一句:「比陛下還清楚。」
對呀,皇帝所知道的,還不是經由他通報上去?但是,什麼是他知道而皇帝不知道的事?
「例如蕭劍。」他語出驚人。「他並非令尊。」
我身子一震,睜大了眼睛。
我的手倏地自他手中抽了出去:「你怎麼知道他?」這個名字經由晏七行的口中說出,感覺非常奇怪。第一次,我認真地正視他直指繡衣使者的身份。
晏七行眼神一黯,盯著空放在桌上的自己的手說:「我只想對你坦白而已。」
他站起身來,仰首望向夜空,身影有點寂寥,慢慢說道:「自然是聽陛下所說。雖然他所說有限,但推斷即可得知:從頭至尾,你對陛下所說,均是謊言。」
我靜靜地問:「為什麼這麼說?」
晏七行說:「因為世間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會將自己父親的畫影圖形掛滿卧房,每夜對著它訴說心事,甚至流淚?」
他扭頭看著我,我沉默不語,心潮起伏難平,更有被拆穿心事之後難堪。
他走到我身邊,遲疑一下,終於將雙手按在我雙肩之上,力量輕柔而堅定,沉緩地說:「過去種種如風吹浮雲,散盡后便消失無蹤。爾今爾後,你當有新的開始。」他輕輕蹲到我面前,目光跟我平視,認真地說:「遺忘之後,方能快樂。」
他的臉離得我那樣近,淡淡的酒香之氣溢於鼻端,我無法忽視他懇切的神態。
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雖然蕭劍這個名字註定會隨著歲月的流逝永遠塵封在我的記憶深處,但我真的不能說忘就忘,至少目前不行。何況最大的問題已經不是蕭劍,而是這個時代中位居權力巔峰的那一位。
「七哥……」頭一次這樣稱呼他非常自然,沒有想象中的礙口,彷彿早八百年就這樣稱呼他了。
笑意從晏七行嘴角溢開,直入眼底。
我猶豫著,想著要不要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如果說了,他就要面臨選擇,是繼續做他的官享受榮華富貴?還是跟我一起浪跡天涯,很可能一生都要過著被追緝的生活?
我確信,他一定會選擇後者,但那真是我所願意看到的嗎?
「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想想。」我困難地說出這句話。「等你回長安那天,我會給你答案。」
今晚的我不能作任何決定。
晏七行沒有逼我,只是說:「好,我等你。」
夜色更深,秋雨漸歇,我心裡期盼著,也許明天,將會有一個晴朗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