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四方受困
四方鎮是個不起眼兒的小鎮,離它二十餘里是個較大的鎮子,通常北上的客人都會經過四方鎮到那裡落腳,所以在鎮上留宿的客人並不多。四方客棧其實也不過是幾間簡陋的房子而已。目前,我是這間客棧唯一的客人。
幸運指數一向不高的我,這次不知怎麼走了好運,救我的那對老夫婦陳叔陳嬸,正好是這間客棧的老闆,是很善良的人。交談之後才知道,晏七行是他們老兩口的救命恩人,在一樁冤案中,晏七行曾用盡方法查明真相,將他們解救出來。後來,他們就到了這四方鎮開了間小小的客棧賴以維生。
老兩口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給我聽,從那個故事裡,我更深地了解了晏七行,心中充滿對自己丈夫的敬愛之意。
「你就安心住下吧,七行說來,就一定會來,那孩子說話素來一諾千金,絕不會食言。」
老先生對晏七行的信任好象相信太陽是圓的一樣堅定不移。
我也是。
這次的蠱毒發作的時間特別長,並且沒有一丁點兒中止的跡象。這使我出入非常不方便,盼望晏七行在我身邊的心也格外的強烈起來。按照約定,我寸步不離四方客棧(也離不開)等候晏七行。
也有好多的疑惑,但是都抵不過等待的迫切,我想見到晏七行,快快地見到他平安歸來。
等待的時間裡,我開始研究那支鐵與木結合製造的手槍。
除了質材粗糙外,手槍的外形完全仿製我丟失的那把54式手槍,全長196毫米,口徑7.62毫米。但基於精度與工藝原因,與54式手槍又有不同,最大的不同正如我所料,就是膛線——即來複線的問題。
所謂來複線,是在槍管里刻上幾條螺旋線,發射時彈頭在火藥燃氣的推動下在槍管里按照膛線的軌跡轉動,這樣飛出槍口后能保持很好的穩定性。從而保證精度和飛行距離。沒有來複線的槍叫做無膛線槍,也叫滑膛槍,各方面性能都不及來複槍。手槍射程本就不夠遠,威力與步槍也無法相比,少了膛線后,精度、射程與威力更加大打折扣。
乘著陳叔陳嬸不在時,我試了一下,這支仿54式手槍的射程僅為40米,精確度遠不及原版手槍,只是對於單兵近距離作戰,它的威力還是不可小覷。
這支手槍雖有缺陷,也不妨礙我對那個「驚才絕艷」丹心墀主人的好奇。這人實在是個天才,就算是對現代槍械相對熟悉的我,想在這個什麼工具都沒有的時代造出槍來,已經是千難萬難,想不到他一個古代人,居然能按圖索驥自製手槍,怎能不令人驚嘆?來複線的問題他想不到是正常的,一個從未接觸槍械的人,誰會想到槍管里那幾條螺旋線會有什麼重大意義。
這個人,如果能為漢廷所用,對於武帝來說一定是如虎添翼,可惜的是,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研究了槍,又開始思索那些我想不通的事。
在跟陳叔陳嬸的閑聊中,多少也知道一些外面的事,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外面居然風平浪靜,沒有人謀反也沒有人被誅。錄音筆里除了原有的內容,關於淮南王、丹心墀、與劉城璧之間的關係及其可能的舉動,我陳述了自己的見解,按理說劉徹聽后不可能保持平靜,可是該有的動作他一個都沒有。這事實在奇怪!
但奇怪的事不止這件,最奇怪的是晏七行,我在客棧里足足等了他兩天,但是他竟然沒有前來赴約。我相信以他的身手,安全脫身並非難事,但是為什麼這麼久,他還不出現?我焦灼難捱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很想租輛馬車出去找他,但想起當日他鄭重其事的囑咐,只好放棄。
等待?尋找?
每天一早醒來,這兩個念頭在腦中盤旋交織,難取難捨,直至日落。
第四天晚上,晏七行還是杳無音訊。頭髮梢兒都冒火的我再也捱不下去了,請陳叔代租了馬車,決定明天一早回我們曾住過的地方看一看再作打算。
心不在焉地吃過晚飯,忽聽馬蹄聲由遠及近,驚天動地奔騰而來。緊接著客棧大門一開,「呼拉拉」衝進來一群人,清一色黑袍黑靴,腰佩鋼刀,進得門來訓練有素地左右一分,列在兩旁。那精神,那氣勢我再熟悉不過,是期門軍!
我的心倏然一沉……
隨後,被左右侍從護衛而來,一身青衣小帽也遮不住尊貴之氣的人,正是久違了的漢天子劉徹!
我吃驚得不能動彈,渾身的血立刻衝上頭頂,腦子裡想著試圖用笑容來消彌心中的緊張,可惜臉孔偏偏板得死死的,沒能做到。
陳叔陳嬸也從起初的震驚回過神兒來,陳叔起身,向前走幾步小心翼翼地問道:「客官,請問客官到此是住店還是用膳?」
我本就跪坐在席間,此時就勢跪到了地上,苦笑著行禮:「劉丹恭請陛下聖安。」
「陛下」二字出口,陳叔愕然回頭望我,滿是皺紋的臉見了鬼似的震驚。
「陛……陛下?!」那二位倉皇跪了下去。
劉徹不吱聲,緩緩走到我眼前。我勉力支撐著身體,才不至於在他面前五體投地。
一雙黑色的鹿皮靴,定格在我的視線里,無言無語,卻有一種空前強大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迅速瀰漫而至,將我密密匝匝包裹在其中,呼吸也變得格外困難。
劉徹終於開口說話,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沒有波紋的池水:「四方鎮?朕以為必是山清水秀風物佳美之地,不想居然如此貧瘠偏遠,常人難至,不過倒是絕佳的隱居之所。」
我無言可答。
他在我面前蹲了下來,不用抬頭,也感覺到那兩道灼灼逼視的目光。
他壓低了聲音,口裡的氣息噴在我的頭髮上:「攜手與此,荒山野地也勝過神仙境界罷!晏七行在哪裡?為何不出來見朕?」
提到「晏七行」三個字時,他的語氣格外凌厲,我的心「哧通哧通」跳得厲害,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為什麼不說話?」他冷冷地沒有表情地發問著。「背叛、私逃、不守信諾,覺得理虧對不起朕,所以無言以對?」
「我……」喉嚨又干又啞,我咳嗽一聲,用盡全力直起身體,慢吞吞地說:「我沒有背叛,也沒有私逃,更加沒有不守信諾,所以,我不覺得理虧對不起陛下。在您面前,我理直氣壯。」
我直視著他,劉徹的神情憔悴,臉孔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眶卻是青色的,眼底有兩簇怒焰在燃燒。
「理直氣壯?」他騰地站起身來厲聲怒責。「未央宮臨別之際,你信誓旦旦,聲言一個月之內,將殺害朕夫人孩兒的兇手帶到朕面前,結果你不但不守諾言,還竟敢勾結叛賊劉濞之後,夜入詔獄劫走衛青叛離朝廷一去不返。真兇在哪裡?交待在哪裡?你這不忠不信無情無義之人,在朕的面前,也敢說自己理直氣壯?!」
「不是這樣的。」我支撐不住地跪坐在地,心中滿是驚懼。「我叫人送去錄音筆給你了呀,所有一切的真相都在那裡面。紅蝶的事,衛子夫的事,全都是劉城璧搞的鬼。因為在閩越事件中我殺了他的爸爸,他才設計陷害我,不但是我,還有陛下你,他立下誓言要傾覆大漢王朝,這些事都在錄音筆里,我托一名繡衣使者帶給陛下的,陛下你沒收到嗎?」
「什麼錄音筆?朕從未見過。」劉徹一抖袖子,憤怒得臉色鐵青。「劉丹,數月不見,你竟也學會脫罪諉過了嗎?」
我大腦頓時一滯。
這是什麼意思,他真的沒見過錄音筆?他沒見過那個繡衣使者?那個據晏七行說是自己最信任的部下?
「不是的,怎麼會這樣呢?我明明見過那個叫成埮的繡衣使者,他答應立刻把錄音筆交給你的。」我語無倫次起來。「那件東西很重要,能還我跟衛青清白的。」
莫非那傢伙竟是劉城璧的人?
如果是,以晏七行的精明怎麼會半點也察覺不到,還將他視作心腹?
劉徹上前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來直視他,問道:「你到底在說什麼?事到如今,你還敢為自己狡辯?」
我大腦一下冷靜下來,嘴唇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著:「錄音筆……」
「錄音筆是什麼?」劉徹怒視著我吼道。
是什麼?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錄音筆,現在這個根本不重要。癱坐在地上無法呼吸,腦子更亂成一團。我有種不詳的感覺,深深的恐懼令我無法思想!
「陛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忽然想到最重要的是什麼。劉徹來時開口的第一句話,曾提及四方鎮。
為什麼,他好象早知道我在四方鎮?
「朕是大漢天子,你腳下所踏是大漢疆土。」他冷冷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騎最快的馬日夜趕路,從長安到這裡至少也要七天七夜,可是,我到四方鎮才只有四天,你又不是神仙,怎麼會提前知道我到這裡來?」我急了,提高了聲調全無敬意,這才是我真正害怕的問題。
來四方鎮會合是晏七行的臨時起意,遠在長安的劉徹怎麼會提前三天就知道?
劉徹怔在那裡。
「到底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我氣急敗壞地大叫起來。
「田蚡!」面對我奇怪的態度,劉徹開始覺得不對頭,吐出這個名字。「自從你勾結叛逆私逃,朕頒令全國郡縣,通緝你跟晏七行,丞相暫代繡衣署,也派人四處打探……」
原來我跟晏七行的名字早上了黑名單,也虧了四方鎮地方小,通緝令估計沒貼到這裡,不然我早成了過街老鼠。
「大約七八日前,他上書說發現你二人蹤跡,但忌你二人身手,怕打草驚蛇,故此沒有驚動你們直接向朕稟告。朕擔心你不肯回朝,於是輕裝簡從親自來見。」
「輕裝簡從?」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你帶了多少人?」
劉徹伸手一比。
「三千?」我問。
「三百。」他說。
「瘋了,瘋了……」我無力地喘息著,完全忘了身為臣子的禮儀。「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多危險,外面到處是反你的人,你怎麼敢只帶了三百人就出來?」
「誰敢反朕?劉城璧?」劉徹一臉不屑地冷笑,看來壓根兒沒把他放在眼裡。「小小蜉蟻也能撼樹?」
「不止是劉城璧。」我尖叫起來。「還有淮南王,甚至還有丹心墀。他們……」
我抖抖索索地從懷中拿出那支仿54手槍伸到他眼皮底下:「他們連這個都造出來了,你還笑得出來嗎?」
劉徹拿過那把槍,神情大變:「劉丹?」
「自然不是我。」我高聲叫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後再告訴你。現在你要明確知道的是,這裡很危險,你必須馬上離開!立刻離開!」
劉徹不是傻子,稍微一想就明白了:「田蚡也是叛逆一黨?」
「對!」我掙扎著想起來,卻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知道我會來四方鎮,最可能的原因是他們一直在跟蹤我跟晏七行,知道晏七行跟四方客棧的關係,所以事先叫田蚡通知你,叫你來自投羅網。或者管我來不來這裡,反正只要你來,他們要的只是你……他們是想弒君!」
說到這裡,我忍不住打個冷戰。
劉城璧本就是精明陰險的人,再加上一個丹心墀主人,如果他們真想對付我,一定會算計得分毫不差,怎麼會那麼容易讓晏七行救我出去?分明是拿我當誘餌引劉徹上當,這四方鎮,恐怕來得去不得了。
可是有一個問題:為什麼多此一舉的是四方鎮而不是我們居住的那個小山村?
還有晏七行,難道真的出了狀況?
我不敢想下去,我的丈夫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不會有事,沒有人能夠動得了他!
我如此深信地安慰著自己,平復著激動的心情。
劉徹深吸一口氣,說道:「好,朕相信你,立刻隨朕離開這裡,一切容后再談。」
「來不及了。」我喃喃地說,血色從兩頰褪了下去。
不遠處的天空,有烽煙迅速升起,那是報警的記號。
一名禁軍如風跑來,跪稟道:「陛下,有千餘人馬忽然出現,將四方鎮團團包圍,現已與我軍短兵相接。」
「可知其來歷?」劉徹手握腰間劍柄,沉聲問道。
禁軍說:「不知。陛下來此之前,斥候分明回報四方鎮並無絲毫異處,但陛下進入鎮中后,這批人馬卻突然出現,現身後二話不說立刻跟我們動手,殺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如此利落,似乎早有預謀。」
這邊還來不及應對,另有一人又氣喘吁吁地跑來,邊跑邊喊:「陳叔,出事了,有人將我們的船鑿沉了。」
不出所料,我所有的擔心變成了現實。
不愧是漢武帝,危急關頭劉徹仍舊極為鎮靜,對那名報信的禁軍說:「即刻著人查明鎮里可有對方內應。一經查出,立即誅殺。」
抽出佩劍高聲叫道:「所有人等,立刻隨朕上馬迎敵!」
禁軍們迅速退出去,在門外上馬的上馬,挽弓的挽弓。
陳嬸驚恐萬狀,哆哆索索爬起來扶我,想說什麼卻說不出話來。
劉徹向外沖了幾步,轉身見我靠在老闆娘懷中,一皺眉嚴厲地問:「不去嗎?」
我苦笑道:「我中了蠱毒,現在渾身發軟,是廢人一個,去了也只會連累你。」
劉徹大步走來,一把抱起我說:「留你在此,只有死路一條。」
隨口對陳叔陳嬸說:「關好門窗,無論外面有何聲響,不要出來。」
當此危難之際,他竟有心關懷自己的子民,倒不失君王之風。
一出大門,只見外面火把通明,除了禁軍之外,竟集結了許多手持木棍、菜刀、斧頭、砍柴刀等等奇形怪狀武器的本鎮男丁,一見劉徹出來,立刻齊刷刷地跪地行禮:「草民等參見皇帝陛下。」
劉徹驚奇不已地望著他們:「平身,這是何意?」
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粗聲粗氣地說道:「陛下駕臨四方鎮,本是我們的榮耀,卻不想陛下竟在此遇襲。我等村野鄙夫雖未讀過書,卻也曉得家國大義,願以一已蠻力,拚死保護漢天子陛下!」
面對一眾熱血激昂的百姓,劉徹很安慰,大聲道:「多謝名位鄉親高義,朕銘記五內。今日朕若得脫險,他日定重重嘉獎四方鎮!」
「多謝陛下!」眾人同聲,聲如雷鳴。
這個皇帝,看來還是有人擁護的。
把我放到馬上,劉徹自己也飛身上馬,兩人單騎,率眾沖向小鎮出口。
剛轉過街尾,一名禁軍身上帶血,倉皇失措地迎面而來,來不及下馬見禮,只在馬上一抱拳對劉徹說:「稟告陛下,賊人人多勢大,手中兵器十分神奇厲害,我方已死傷泰半,無力再戰,請旨定奪。」
劉徹問道:「四方鎮地勢如何?可有突圍之路?」
禁軍抬手擦掉汗水,說道:「此地三面環山,一面環水,正值春汛水漲,江面寬闊無法泅渡,所有船隻已被鑿沉,陸路唯一的通道亦被賊人截斷,無路可出。」
我恍然,這就是為什麼要選擇四方鎮下手的原因,四方鎮既遠且小,地勢又特殊,這次,他們是鐵了心要置劉徹於死地。
「噠噠噠」,劉徹的馬在原地踱步,我聽見他的心臟在急促地跳動。此時,喊殺聲已隱約可聞,夾雜著「砰砰」的槍響。
我提醒劉徹:「找個當地人來問問,也許還有別的路。」
很快找來了幾個本鎮居民,大家一起頭搖得象撥浪鼓,四方鎮的山全都是陡峭的峭壁,根本高不可攀,進出之路果真就只有一條。
我們已經無路可逃,惟今之計,只有硬沖了。
劉徹下巴緊繃著,神情冷峻地說:「狹路相逢勇者勝,我們衝出去。」
「放我下來。」我冷靜地對劉徹說。
「不行!」劉徹一口拒絕。
我毫不猶豫,用盡全力把自己摔下馬去,真痛!
劉徹大驚,立刻就要下馬。
「不要下來。」我厲聲阻止他。「陛下放心,他們的目標不是我,我自有辦法脫身。只要你突圍出去,我們長安見。」
劉徹臉上的肌肉在跳動,忽然將那支槍丟給我說:「給你防身。」
「不要,你帶上它或許有用。」我叫著。
但他不理我,扭頭對一旁的客棧老闆吩咐道:「扶她回去,好生照料!」
「是,陛下。」老闆帶著一臉的崇敬,忙不迭地來扶起我。
「這種槍的射程不出四十米,遠距離用箭對付他們最有效!」我大聲說。
劉徹最後看了我一眼,說道:「別忘了你答應朕,長安見!」打馬揚塵而去。
如果不能幫助你,至少我可以做到不拖累你,劉徹,你一定要平安離開這裡。
我在心中默禱。
回到客棧,坐在榻上,一顆心沉重無比。陳叔陳嬸坐在我對面,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漢武帝不會死在這裡。」我喃喃地自語。「他不可以死,所以一定還有別的路。」
陳叔搖頭嘆息道:「沒有別的路,我在此地生活數年,這裡的一草一木我都最熟悉不過,沒有別的路。」
「沒路也要開路!」我大吼一聲,嚇了老兩口一跳,驚惶失措地望著我。
「對不起,我太著急了。」我連忙道歉,不知怎麼眼淚就流了出來。「都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
身為大漢皇帝,一人身系國家前途命運,卻離開他的皇宮,離開他的御座,不眠不休趕了七天七夜的路,只為了見這個他口中無情無義的女人,又因為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使他身陷前所未有的險境。如果真出了什麼事,這個女人要如何來承擔?
我流淚不是悲傷,而是絕望害怕。我越來越害怕,害怕面對歷史,害怕面對變化,害怕面對不可測的未來,更絕望著如今的處境。
劉城璧,丹心墀主人,淮南王劉安,只要出手,必定會計劃周詳慎密,不留半點餘地,我們根本沒可能離開這裡,如果沒有奇迹出現,結局已經註定。情義、道義、國家民族大義不論哪一方面來說,我都感覺自己就象是一個罪人,不,根本就是個罪人。
但是不行,我沒能力去承擔這個結果,所以死也要找到活命的辦法,哪怕我死,劉徹也要活著。
從來沒有象這刻這樣,我如此仇恨那個在我身上下蠱的人。他令我在危難的時刻不能有任何作為,甚至連拚命的機會都不給我。
「想想看吧陳叔,一定還有別的路。」我流淚哀求著,一旦劉徹沖不出去,那麼敵人攻進四方鎮只是時間問題,三百人馬死傷過半,剩下的一半能抵擋幾時?「他是你們的皇帝,他是大漢的天子,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漢廷不能沒有他,中國也不能沒有他,無論如何,他絕不可以死。求求你們。」
我跪在他們面前,淚如雨下。
陳叔陳嬸慌了,上前扶我又扶不起,急得陳嬸陪著我一起哭,連聲說道:「老頭子,你倒是趕快想想,還有辦法沒有哇?」
「這四方鎮就象口井,只有一條出路,你叫我……」陳叔原本拍著自己的大腿,卻忽然停了下來。「井?水井?」
我睜大了眼睛莫名其妙,跟水井有什麼關係?
陳叔激動地俯身在面前,說道:「出路雖然沒有,但也許活路尚有一條。」
「什麼活路?」我又驚又喜,連忙擦乾眼淚專心聆聽。
外面的槍聲和廝殺聲越來越近了,快了,他們快攻進來了。
過一會兒,大門被撞開,兩名形容狼狽的禁軍扶著青衣染血的劉徹跌跌撞撞沖了進來。我的心一涼,沒有奇迹,突圍果然失敗了。
「怎麼樣?」老兩口趕緊去扶他們的皇帝,我在一邊插不上手,只能幹著急。
「陛下受傷了。」禁軍匆忙地說。「叛賊勢大,我軍已經折損七八。」
我急切地說:「告訴將士們,盡全力抵擋叛賊,時間拖得越長越好。」
兩名禁軍領命而去,劉徹的右肩膀血肉模糊,是槍傷。痛的滿頭大汗他還是強笑道:「放心,朕是天子,有蒼天庇佑,不會輕易就死。」
給他簡單地包紮一下,我向陳叔陳嬸示意,一個扶著他,一個扶著我,我們走向後院。
後院里有一口水井,井沿處掛著一口大大的羅筐。這井挖得很深,深得看不見裡面的情形,探身一試,就覺涼意撲面。
我望著茫然不解的劉徹解釋說:「這口井的內壁中有一個洞,供夏天貯藏食物使用,委屈陛下到井裡暫避,或許可以避過一劫。」
劉徹聞言微忖,嘆口氣說:「朕身為天子,豈能置臣民將士性命於不顧一人逃生?」
這個當口還顧及他的帝王風範?我生氣地翻了下白眼,未及開口,陳叔說道:「陛下雄才大略,一人實勝大漢千萬人。百姓將士浴血捨命,無非是想保得陛下萬全,以成就大漢千秋鼎盛,陛下,請下井!」
唉,古代人的忠孝節義呀,救人還要用求的。虛偽!
「陛下,別磨蹭了。」我不耐地說。
「好,你先下去。」他對我說。
「還是陛下你先。」我說。如果可以我早下了。
劉徹警覺地望著我,不肯上當:「你不下去,我也不去。」
無奈之下,我只好坦承:「那個洞只能容得下一個人。」
劉徹固執地說:「一起下去。」
陳叔有點著急,沉吟著說:「把洞內的食物清理乾淨,應當可以藏下兩個人。」
乘著吊筐,我被放下去。
越近井底,涼意越甚,衣衫單薄的我禁不住打個寒噤。那個井洞低矮狹窄,比普通的氣窗大不了多少,只能爬進裡面,(好在現在的我也只會爬了)裡面有食物,費了些勁裝進吊筐送上去,過了一會兒,劉徹被送下來,倒退著死命擠進洞里,最後,陳叔乘吊筐下來,將事先備好的黑色土坯一塊塊地塞住洞口。(這是我的意思,事實證明這幾塊土坯果然起了大作用。)
洞里好不容易可以塞得下兩個人,只是這兩個人好像被包紮得緊緊的粽子一樣,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起,不能坐當然更不能站,為了節省空間,我在前劉徹在我身後,我們蜷縮著身體順水朝一個方向————躺著。
我們靜靜地不說話,聽著外面的動靜。但是在這麼深的井裡,能聽見的只有彼此的心跳聲。
大約過了一刻鐘,「砰」的一聲槍響隱約可聞。他們進了四方鎮,進了客棧。
我跟劉徹都清楚地意識到,無論那些村民還是那三百將士,恐怕已經全軍覆沒。
「乒乒乓乓」的聲音響起,有人在翻東西,夾雜著模糊的叫罵聲和哭泣聲,我知道那其中有陳叔和陳嬸。
忽然想起中國一部很老的戰爭片《地道戰》,倒也很合眼下的處境。日本鬼子搜村要百姓交出八路時所用的殘暴方法,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用來對付淳樸無辜的村民們。唯一知道我們下落的陳叔和陳嬸,在威逼之下,會不會出賣我們?
我的心懸得老高,為著自己,更為著劉徹。
「啊」的一聲,外面傳來凄厲的慘叫,透過土坯縫隙傳進我們的耳膜,劉徹抱著我腰的手一緊,我閉上眼睛。
有人死了吧……
凌亂的腳步聲響起,有人進了後院。
「四處搜,我不信他們能飛天遁地!」熟悉的聲音,是劉城璧。
我屏住了呼吸,「嗵嗵」的心跳格外的刺耳,聲音之大都擔心上面的人能否聽見。
一陣雞飛狗走,有人走向井邊。
「這裡有口井。」
我攥緊了拳頭,心跳幾乎停止了,劉徹更緊地抱住我,比起緊張更象是安撫,他安撫著我,手臂的力量傳遞過來,不知不覺間,我漸漸鎮定。
不知丟了什麼進井裡,發出「咚」的一聲。
「會有人在井裡嗎?」有人嘲諷地叫著。
感覺上有一點非常微弱的光滲入,應該是有人拿著火把探照。
「沒有。」
「下去看。」又是劉城璧,早知道最難對付的就是他。
「公子之意,是跳進井水裡?」有人問。
「不錯。」劉城璧不耐煩起來,聲音冷厲,就算把四方鎮掘地三尺,也要挖他們出來。「
「且慢!」簡短的兩個字,但聽在我耳中卻如遭雷殛,給了我重重一擊。剎那間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接著的說話卻證實我聽力良好。
「何必下井去查,讓我來。」
瘋了吧,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跟他們在一起?
雖然夾雜著一絲滄桑陰鬱,但這個聲音,這個人,我賭一千次一萬次,是衛青無疑!
心裡震驚著、吶喊著,未來的大將軍大司馬衛青,今日成了謀反漢廷的叛逆!為什麼?
因為衛子夫之死?因為那次劫獄?或者也被劉城璧催眠變成助紂為虐的幫凶?
劉城璧!!!
我咬緊了牙,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在衛青身上做了手腳,一定是!
可是他會用什麼方法來對付他昔日的君主和朋友?
剛剛平復的心臟又狂跳起來,我心中悲鳴著,嘆息著,又沉重又難受。
「給我取繩索來。」衛青說。
在他們中間他的身份顯然不低,立刻有人應聲領命。
他拿繩子幹什麼?
再過一會兒,隱約又有微光。
劉徹的手在我身上動了一下,我握住它,他的手心有點濕。
微弱的光感漸漸擴大,伴著清晰的「呼呼」聲,好象什麼東西在燃燒。
劉城璧「吃吃」地笑道:「衛兄心細,此法甚妙。」
「呼」的一聲,光感倏然消失。
暗鬆一口氣,才發現我的,他的,我們的手心裡全是冷汗。
如果猜測沒錯,衛青一定是用繩子吊著火把下來,以此探測井內是否別有洞天,如果有,陰風必然吸引火勢,我們會暴露無疑。幸好我事先想到這一節,就地取材用土坯將洞口封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接下來上面的人又幹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渡過大危機的慶幸讓我們暗暗欣喜著。欣喜未盡,「砰砰砰砰」一陣密集的槍響,之後一陣又是一陣……
劉徹在我耳畔輕聲問:「他們在做什麼?」
「會不會是有人來救我們?」我猜測道。
四圍突然靜了下來,悄無聲息,似乎一切都歸於死寂。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我們不敢動。事前跟陳叔陳嬸約定好,安全后他們會把我們上去,但是他們沒來,我們也不敢動。
兩個時辰過去,我們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式,大家都累得要死,卻連扭扭身體的空隙都沒有。
劉徹輕哼一聲,我以為他傷口疼,忙低聲問:「怎麼了?」(鑒於外敵在上,以下交談統統是『輕聲細語』,不再贅言。)
「有蟲咬我。」他說。
KAO!我嗤之以鼻。
「哧。」又一聲。
「又怎麼了?」
半晌沒言語。
「我們,如今算是同過生死共過患難了罷。」還是忍不住說話了。
這種時候還有心情想這種事,真懶得理他,我沒吱聲。
他沉默一會兒,說:「我已廢了皇后。」
我吃了一驚。
「你來做我的皇后。」他又說,很堅決的口氣。
我只好嚴重申明:「我已經成親了。」
「我不介意。」這說的是實話。
想想他寵愛過的女人,衛子夫,舞女;王夫人,伶人;之後的李夫人更離譜,據說曾做過J女,所以娶別人的老婆當皇后,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事兒。但是……
「我介意。」我輕嘆著說。
結婚之後,我的性情沉澱了許多,不想再跟他高談闊論那些有的沒的大道理,如果說從前拒絕他是因為一二三N條原因的話,現在只有一條,我愛晏七行。但我怎麼跟他說,說了他能聽得進去嗎?所以懶得說。
「我想跟你談談關於紅蝶的事。」迅速扭轉話題才是上策。「她是劉城璧安插在你身邊的人。」
「什麼?」劉徹吃驚的聲調都變了。
我說:「小聲點,外面指不定還有什麼人呢……」
劉徹完全沒了談情說愛的心情,沉聲說:「把你所知道的全都告訴朕。」
我定了定神,於是從紅蝶懷孕開始講起,包括陷害我,謀害衛子夫,我怎麼被催眠,劉城璧又是怎麼對我說的話,衛青被劫出詔獄,晏七行怎樣相救所有一切,連經歷的帶推論的給他講述了一遍。
「劉城璧把她安插在宮裡,相信除了陷害我,還有其它動作。陛下仔細捉摸一下,應該能找出蛛絲螞跡來。還有田蚡,雖然沒有證據,我確信他跟淮南王衡山王一定有關係。」這我倒不是瞎掰,而是有歷史依據的。(史載建元二年淮南王首次朝見武帝,田蚡迎至霸上對劉安說:「方今上無太子,大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即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誰立者!」後來也因此被誅族。)
甚至他時不時地針對我,恐怕也與此有關。
這個笨蛋,自己的外甥是皇帝,他好好的外戚不做,偏偏胳膊肘向外拐,也不知道淮南王究竟給了他什麼好處,令這個驕橫狡猾的傢伙秀逗了腦袋自己找死。
「為何又多出個衡山王?」劉徹驚訝地問。「何況單憑劉城璧的隻言片語,你就篤定他跟淮南王有關,從而認定淮南王會謀反,豈非太過憶斷?」
糟!一激動失言了。我只好硬起頭皮自圓其說:「我收到消息,淮南王衡山王哥兒倆原本不和,後來不知道怎麼和好了,兩家過從甚密,有風聲說他們合謀秘密造反,淮南王甚至派翁主劉陵長住長安好做密探:一為拉攏官員,二為收集情報,不過這些只是聽說卻沒有證據。可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陛下還是小心些,要知道人最大的仇敵,常常是自己家裡的人。」
「至於衛青,我不信他會背叛陛下,一定是被劉城璧那小子灌了什麼迷魂湯施了什麼催眠術,今晚這個衛青根本不是真正的衛青,他所做的也不是自己的心意。陛下,改日再見時,我一定想法子救他,不過希望陛下對他就不要追究了。」
「還有件更要命的事,我確信淮南王衡山王丹心墀再加上劉城璧這幾股勢力已經聯盟,再看今天這情勢,接下來他們一定會公開謀反,他們手中有新式武器,再加上多年來積蓄的力量,實力不容小看,陛下此次回長安后,恐怕有場硬仗要打……唉,現在還不知道回不回得去呢,總而言之陛下這次實在太失策,真不應該冒冒失失地跑來這鬼地方,瞧,這都遭的是什麼罪呀……」
我試圖動動僵硬的身體,好傢夥,卡得死死的紋絲不動。
我絮絮叨叨說了良久,劉徹靜靜地聽得全神貫注。這時卻突然開口說道:「還有一種可能……」
「什麼?」我沒聽清。
他淡淡地說:「還有一種可能,你為何不說?是想不到,還是害怕想到?」
我摸不著頭腦:「什麼可能?」
他冷笑道:「雖然無人可以預知你會來四方鎮,但有一個人一定知道。」
「噢?誰?」
「晏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