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美妙的二人世界

第十一章 美妙的二人世界

黑黢黢的老式爆米花機發出一聲猛烈的巨響,雪白的玉米花珍珠一般噴洒出來。早已圍在旁邊的孩子們一哄而上,從地上拾起來便吃。

校門口的瘋子也跟著亂搶,忽然一抬頭見馬飛從學校里出來,趕緊起身把手裡的玉米花塞給他。馬飛懶洋洋地擺擺手,指指左右。

瘋子發現馬飛身邊多了兩個人,左邊的女人臉色陰沉、怒不可遏,右邊的男人則紅光滿面、喜不自勝,不遠處還有個胖子,手捧大哥大正口沫橫飛地講電話。瘋子咕噥一句,躲遠了。

「年級十名,你咋不上天呢?撒泡尿照照,你看他長得像年級十名的臉嗎?」馨予怒不可遏地數落著。

馬皓文一樂:「年級十名應該什麼臉?圓臉、方臉還是鞋拔子臉?反正我可記得打小別人都誇他——鼻子眉毛隨我,臉型兒特別隨你。」

馨予氣結,一時不知如何反駁,只能幹瞪眼。馬飛則乾脆捂起耳朵,跑到牆角站著了。

馬皓文看一眼兒子的背影,低聲說:「即便一隻狗,剃完毛都不願意出門。批評他可以,但不能當著人羞辱他。你會用這種話說你的朋友嗎?說誰誰不跟你翻臉?」

「我……我是為他好!」馨予辯白道。

馬皓文溫柔地說:「再沒有比『我是為他好』更恐怖的借口了。那你也為自己好啊,為什麼不每天對著鏡子痛罵自己兩小時?孩子什麼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自尊心。」

馨予講不出話來。

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從談戀愛那陣兒起就是這樣,不管她一開始覺得自己如何理直氣壯,最後總是說不過他,還總被他教育。真讓人憋氣!可是,他的話確實也有點道理……他講話總是那麼有道理,當初自己不也是看上他這一點嘛……

還沒等馨予思緒飄遠,忽然看見現在的丈夫一腦門子官司地掛了電話,走過來了:「不好了。老何那車皮還是沒整明白,跟我嚷嚷了都。原定後天再走肯定來不及了,咱得馬上出發去廣州。」

「現在?還跟上次一樣又得一去倆月?那你一人去不行嗎?」

馨予話音未落,就見丈夫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像是剛吃過檸檬倒了牙的表情,眼睛瞟一瞟她,又不住地瞥向她的前夫。她若有所悟,好氣又好笑。

「哎喲,我嫁他就算瞎一回眼了,我還能瞎第二回啊?我是發愁馬飛怎麼辦。」馨予頓足道。

小孟看看馬皓文,馬皓文看看馨予,馨予看看小孟。三個人的微妙對視之中,彼此的心意已經瞭然;原本面壁而立的馬飛也忍不住偷偷扭過頭來。

馬皓文強忍住想笑的表情,當仁不讓地接過搭在馨予臂彎里的孩子的外套。

「砰」的一聲,旁邊爆米花機再次爆了。

「兒子兒子?就剩咱倆了。美妙的二人世界。」馬皓文滿面堆笑地跟在馬飛後面。馬飛埋頭走得飛快,他不得不一路小跑。

「長這麼高了啊?初中了大人了不搭理我了是吧?回頭看看你最敬愛的父親好嗎?嘖嘖,這麼大的書包……」馬皓文諂媚地把書包從兒子肩上解下來,馬飛突然轉身狠狠咬在他手上,接著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哎呀……你上哪兒去?」馬皓文負痛,叫出聲來,也顧不得手,連忙追了上去。

正是晚高峰的時段。

小巷子里,自行車、三輪車和行人耍雜技一般靈活地交匯錯開。路邊攤已經擺出來了,煙熏火燎的爐灶和簡易的塑料桌椅擠佔了道路,路更加難走了。

大街上涌滿了自行車大軍,鈴聲此起彼伏。南來北往的自行車隊之間是繁忙的汽車道,藍白相間的公共汽車裡塞滿了下班回家的人,敞篷卡車跟在公共汽車後面,突突地冒著黑煙。

馬飛穿街過巷,在人群和車輛之中穿梭,速度極快,有一種不管不顧的勁頭。

馬皓文狂追不舍,背心都被汗透濕了。

從小巷追上大街,眼看有汽車開了過來……

「小心!」

剎那間,馬飛從汽車前面沖了過去。

馬皓文長出一口氣,正要邁步,身子卻被後面的載貨面的猛地撞飛了。大書包里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面的司機腿都軟了,顫顫巍巍地從駕駛艙下來,緊張地帶著哭腔罵道:「瞎啦?沒事吧?你個二球你撞哪兒了?」

馬皓文呆了一呆,一骨碌爬起來,半張臉上全是土。大街上迅速以事故發生地為圓心聚集了幾百個人,人流和車流為之一滯。他並不抬頭看自己引發的小小騷動,只是忙著跪在地上,把掉落的書一本本撿了起來。

「沒事沒事。我沒事。你走你的。」

司機過來扶他,聲音還在發抖:「走,我帶你拍個片子吧?萬一骨頭有事呢,你個二球。」

馬皓文直起身子,往遠處看,馬飛已經不見蹤跡。

他急忙推開司機的手,向前走了兩步,忽然瞥見下一個街口閃過少年的影子。他拽著書包,一瘸一拐地衝過去,一把拉住兒子。

馬飛這下不跑了。

這些年來他受過的所有委屈在這一刻攢到了臨界點,長久壓抑的情感終於等到了出口。他感到一陣陣痛苦的戰慄像電流經過大腦,同時卻又感到心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停下,回身,一邊用胳膊掄爸爸,一邊放聲大哭:「讓你不來看我!讓你不來看我!讓你不來看我!」

馬皓文的眼淚也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他死死地抱住兒子,再也不願分開。

太陽落山了。

路邊飯館招牌後面的熒光燈管紛紛亮了起來,鱗次櫛比地顯現出「生猛海鮮」「冰鎮啤酒」「南北美食」等字樣。

「啪」的一聲……利民大飯店老闆手裡的蒼蠅拍打死一隻蒼蠅。與此同時,馬皓文父子走進了利民大飯店。

「想吃什麼隨便點啊。咱們好好解解饞……」馬皓文搓著手興奮地說,翻開老闆甩過來的菜單,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現在一碗麵條這麼貴了嗎?以前不都五毛錢一碗嗎?」

老闆停下了拍蒼蠅的動作,回頭親切地答道:「哥,那得多以前啊?」

「我……我去趟廁所啊。」

馬皓文起身走到飯館後面。廁所是三合板和石棉瓦搭起來的簡易小房子,只勉強夠兩個人使用。他左右看看無人,費勁地摸出兜里的錢,一張張數。數完一遍,很不滿意,倒著又數一遍。其實根本沒有幾張毛票,硬幣也不過只有一小把。

馬皓文看著手裡的錢直嘆氣,忽然廁所門「吱呀」一響,進來一位壯漢。他忙裝作若無其事,把錢往懷裡放,沒想到被壯漢不小心一擠,硬幣全掉進了下水道。

「蠢貨!蠢貨!蠢貨!」馬皓文急得恨不得抽自己,一抬頭看壯漢正怒目圓睜,忙賠笑道,「我說我自己呢。」

等到再次落座時,他已經恢復了氣定神閑。

「老闆,先給我兒子來一瓶橘子汽水。然後兩碗牛肉麵。多放辣椒,多放香菜,多放蒜苗,湯和面也都多加。」

老闆很平靜:「哥,可不可以直接要四碗?」

馬飛同情地看著爸爸,他很少從大人臉上見到過這種困窘的表情。

面來了。

飯館里人很少,除了老闆打蒼蠅的聲音,只能聽見馬飛吸溜汽水和馬皓文吸溜牛肉麵的一高一低、一唱一和。

老闆皺著眉頭,伴隨著每聲吸溜,不屑地向這邊瞥來。馬飛感覺到了老闆的目光,知趣地停下來,不喝汽水了。馬皓文仍然吃得起勁。

「爸爸?」

「嗯?」麵條的騰騰熱氣中,滿鼻子冒汗的馬皓文惶然抬頭。

馬飛也不多話,只管把自己那大半碗麵條倒進爸爸碗里。

馬皓文瞪眼:「幹嗎?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快吃。哎呀,我吃撐著了……真撐著了。」似乎為了證明這一事實,他打了個長長的響亮的飽嗝。老闆又報以注目禮。

馬飛打斷爸爸的喃喃自語:「爸爸!你有地方住嗎?」

「啊?」馬皓文一愣,下意識地抹抹嘴,「嗯……對,我是被開除公職了,可爸爸這麼厲害,找我的單位排著長隊等我挑,知道嗎?不然你媽怎麼會放心把你交給我?哈哈,操心還挺多。真的我朋友也很多,東郊的,西郊的……都特別仗義。總之,咱爺倆怎麼也不會露宿街頭吧?」

夜深了。

城市收斂了陽光下曾展現過的柔軟和溫情,露出冰冷猙獰的一面。

東沛河的河灘上,遠離居民區萬家燈火的地方,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水泥涵洞。即使在陽光下,從洞口望進去也不免感覺陰森;等到入了夜,這裡更像是危險和邪惡的生物才會出沒的地方。河水拍擊著河灘,聲響可怖,潮氣讓洞口叢生的荒草上總是結滿了露珠。

霹靂一聲炸雷,大雨瓢潑一般傾倒下來。草叢裡的老鼠發瘋似的亂跑起來。

黑漆漆的涵洞里,一支火把突然點亮了,飄搖的火光映照著馬飛無所適從的臉。他小心翼翼地環視四周,哪兒都不敢碰,哪兒都不敢踩,正在猶豫要不要冒雨出去,忽見爸爸頂著塑料布、抱了滿懷的東西回來了。

「感受一下吧」,馬皓文一邊從懷裡陸續扯出舊棉胎、泡沫塑料箱子和廢報紙,一邊熱情洋溢地叫道,「這暖和這彈性,孟叔叔家席夢思怎麼比……」

他舉起火把,看清楚兒子的臉。

「你什麼表情?跟你說了,這涵洞也是爸爸修的,就為讓你體驗一下爸爸的成就。這片的土質很松,荷載壓力太大,他們都說修不了涵洞,唯獨爸爸想到一個絕妙的辦法,你知道是什麼嗎……」

馬飛忽然把頭埋進了爸爸的胸前。

馬皓文的滔滔不絕中斷了。他沉默一會兒,撫著孩子的頭髮,堅定地說:「兒子,相信爸爸,會好起來的。我發誓再也不會這樣。我發誓。會好起來的。」

漆黑的河灘上,冰冷的雨幕中,火把紅光如豆,暈染出一團融融的暖意。

這個世界上最難以被稱作「家」的涵洞,突然有了些許家的感覺。

在這個奇異的家裡,一個是剛剛出獄十二個小時的、東沛市有史以來最不稱職的爸爸;一個是險些被學校開除的、所有人公認「比最蠢還要更蠢一點」的兒子。

他們的第一天,就是這樣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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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補習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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