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廂情願
葉帥朝夕之間連失兩子,心理上一時沒能受的住,在牢中一病不起。
程靜恆派了最好的御醫進來給他瞧病,加之葉懷瑜不分晝夜的照顧,病情終於暫時得到緩解。
慕相一黨經過這麼多時日的提審錄口供,已經差不多都料理好了,只差程靜恆那裡擇個比較好的日子,一一斬首示眾。
斬首的日子最終確定下來,是在五日之後。
第四日晚,牢房中來了位不速之客。
是顧博衍。
顧博衍與父親顧大人兩相對視片刻。
刑部尚書先露出了一個笑臉,神情還算鎮定,悠悠道:「我的好兒,是來看看你爹是怎樣落魄至此的嗎?」
顧博衍緊緊盯著他,沒有回應一句。
顧大人又道:「看著自己的爹死到臨頭,是種什麼感覺?」
「痛快。」他一改平日里溫柔大度的模樣,自牙縫中擠出這麼兩個字來。
顧大人又笑了。
顧博衍不想讓他笑,可也心知若他這般將所想表達出來,定會得到他變本加厲的報復。
「你要死了。」他想了想,說道。
顧大人倒是十分坦然:「人固有一死,我已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會在乎何時死嗎?」
顧博衍道:「我毀了你的所有事。」
「那又如何?哪有老子真和兒子置氣的?」顧大人道,說著又是一嘆,「一念之差,你不過是給了我一個解脫的途徑。」
顧博衍攥緊了拳頭。
「我恨你,並且會在你死後日日詛咒你,」顧博衍狠聲道,「讓你死後不得安寧,不是想解脫嗎?我就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顧大人無所謂地笑了,「我的好兒子啊,這麼多年了,該放下的人都放下了,你的執念卻還是這般深。」
「這麼多年,」顧博衍接過他的話,「恨意從未消減,卻日益增加。」
「你母親……」
顧大人只不過輕輕提了一嘴,顧博衍的情緒突然失控,「別提她!你不配!」
顧大人又是一笑,「人都死了這麼多年了,現在你也要將我送去見她,怎麼還不讓提?我們都要見面了!」
「我不會讓你們見面的!」顧博衍突然伸手穿過牢門一把抓住他父親的衣領,「你死後,我會讓你暴屍荒野,會讓野狼來將你吞吃入腹,會讓你屍骨無存,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他一字一頓,「你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她!」
他至今記得母親身上的那些淤青與掐痕,還有彷彿永遠也不會消退的鞭笞痕迹。
誰會想到一個喜歡音樂喜歡讀書喜歡詩詞歌賦的刑部尚書,骨子裡竟會是有暴虐傾向的。
不過也不一定,喜歡那麼多文藝清新之物,卻偏偏沾了「刑部」二字,每日里耳濡目染,走上極端有這樣的脾氣也不是不可能。
他曾親眼看見這個畜生將母親當成牲口去打,可他那時候太小了,連阻止他都使不上力氣,他想去給母親遮擋,可艱難跑過去了,卻只是被母親護在身下,而那個畜生則更加用力的毆打她。
十三歲那年,某個冬日的午後,他從先生那裡回來,一打開屋門,看見母親在正對面的橫樑上上吊自殺,面色猙獰。
那天下午忽然下起了大雪,母親的屍體被扔在西邊的荒山上,他夜裡偷偷往西跑,沿途仔細尋找,終於找到的時候,母親已經僵硬的像是一根木頭了。
冰冷的木頭。
蓋著大雪的木頭。
他用雙手生生挖了個大坑出來,將母親小心翼翼的放進去,再仔細埋好。
母親生前沒得到一丁點該有的愉快,死後入土為安,望她永遠都不再有苦痛。
再後來他終於長成了一個可以與那個畜生抗衡之人,終於有能力保護母親,可母親卻早已不在他身邊。
「好兒子,你錯了。」顧大人仍然不遺餘力的刺激他。
顧博衍腦子裡嗡嗡直響,「我沒錯,你才錯了,是你錯了!」
顧大人再次笑了起來,呵呵呵呵,猶如某種咒語般,顧博衍還沒有詛咒他永不超生,倒先被他念的快要就此死去。
一聲低低的嘆息傳來,緊接著自不遠處傳來一道男聲,「博衍。」
笑聲戛然而止。
顧博衍混亂的腦子裡驟然清明,猛一下回過頭去,程靜恆被公公護著,慢慢走了過來。
「皇上!」他作勢下跪。
「免了,」程靜恆道,他停下,轉腳,正對著刑部尚書,「顧大人。」
顧大人在顧博衍面前的笑容消失了,他十分想笑,但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面對程靜恆時,他似乎只有陰沉。
因為他始終沒想到,自己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竟會被這個黃口小兒玩弄於鼓掌之中,一切都是他提前算計好的,一切都照著他所想所計劃的發生,他們所有人都被他騙了,騙了整整三年!
他們以為他這三年只是一隻被困於籠中的鳥,不管怎麼飛都飛不出這一方天地。
可他卻利用了這三年,在他們眼皮底下完成了那麼多不可能完成之事!
他摸清了所有人的屬性脾氣,他知道所有人的優缺點和軟肋,他只需稍微動動嘴,便可扭轉乾坤,顛倒局勢,反敗為勝。
不,他自始至終都沒敗過,那僅僅是他又一次的置之死地而後生!
程靜恆……
「怎麼,顧大人看見朕,不想笑了嗎?」程靜恆一聲輕笑,開口道。
顧大人沉著臉看著他,冷聲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大膽!」高公公劈手一指,「竟敢對皇上大不敬,來人!」
獄卒連忙應聲而來。
「用刑!」
程靜恆默許,而後又笑道:「顧大人做了刑部尚書這麼久,手上的人命不說多,百十條總該是有的,親自用過刑具的就更不必說了,不過,那些刑具卻從未在自己身上用過吧?」
顧大人在顧博衍面前表現出的看淡生死的模樣瞬間破裂,他自然知道那些刑具的厲害程度到底如何,雖不至死,但,比死還要難受。
「顧大人放心,」程靜恆續道,「朕會叮囑他們小心,只是給大人發緊的皮肉鬆一松,擠到一處的骨頭散一散,也就可以了。」
刑部尚書嘴裡說著「不」,可那群人卻像是聾了一般根本聽不見他抗拒的嘶吼聲,清理乾淨的刑具一個接著一個地往牢房裡面搬,又血淋淋地一件接著一件的往外面拿,中間是那陣陣鬼哭狼嚎般的慘叫聲。
顧博衍目光凝視在虛空一點,牙齒咬的緊緊的,他恍惚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畜生不停的揮鞭子打那個柔弱的女人,女人的求饒聲就好比催化劑,使得畜生更加的喪心病狂,更加猖獗!
然後畫面一轉,他看見了皚皚白雪中孤零零躺在山上已然僵硬了的母親。
視線忽然模糊,顧博衍回過神來,原來是被淚水給遮住了。
他倏然抬步往牢房裡面走,帶著從小到大積攢下來的恨意,從獄卒手中拿過燙的紅彤彤的烙鐵,直直往那畜生的臉上貼去。
「啊——」
多年後的慘叫聲聲,成了他的催化劑。
程靜恆靜靜地在外面看著,心中十分羨慕。
羨慕他有自己這樣一個主人,他為他做事,他便可以為他鋪設好一切,可以為他報仇雪恨。
同樣被他羨慕的還有高公公,安渠縣假扮盜匪匪首的人是他的乾兒子,乾兒子成為了政治犧牲品,他也為他報仇雪恨。
可為什麼皇姐就是不領情呢?
他甚至都不需要皇姐為他犧牲什麼。
而這樣的好事他甚至自己都未曾經歷過,因為沒有人這般對待過他,沒有人讓他這般放肆過。
他心中也有很多諸如報仇雪恨之類的念頭橫亘,他也需要找一個出口發泄一番。
可他並沒有。
為什麼就是有人不領情呢?
執念一出,便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一廂情願。
「博衍,」程靜恆覺得差不多了,「再弄下去他就真死了。」
顧博衍的鋼針已經往他指甲里扎了一根,正要扎第二根時,聽見程靜恆的話,驀地頓住。
他不能讓他這麼輕易地死去。
他還有很多仇沒有和他了斷。
冷冷哼了一聲,他連一眼都懶得再看,出了牢門。
獄卒將刑具拿出去,重新將牢門鎖好,刑部尚書披頭散髮地癱在角落中,像是上京百姓們隨意丟棄的垃圾。
他再沒有精力去刺激顧博衍了,他也擺不出陰沉的臉色給程靜恆看了。
他此時能將眼睛睜開就是天大的恩賜。
他已然面目全非。
「走罷!」
牢房漸漸安靜下來,除了有人時不時發出的輕微哀哀聲。
大昭內亂剛剛平息,朝政還沒有完全休整好,南邊邊關外卻已經開始做好一切準備集結部隊出發,向著大昭的方向行進。
農曆三月二十八,大昭邊關終於被破,敵軍一路掃蕩,順勢北上。
農曆四月初一,程靜恆再次怒摔奏章,將上奏之人罵了個狗血噴頭。
「葉家戴罪立功,有何不可?有何可彈劾?彈劾什麼?你們給朕去打仗嗎?」
眾大臣俱都低頭,鴉雀無聲。
「朕問你們話呢!」
「臣……臣等……」
「行了,朕意已決,此事不容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