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零一零年秋天,張海飛和黃思瑤回到了惠東。這並不矛盾,很多龍崗本地的深圳人,老家都是惠州,只是祖上來得遲或者早而已。
張海妮因為弟弟的結婚,居然有一絲絲說不出的懊惱,弟弟和弟媳搬回惠東后,她也搬到深圳市區,自己租房子去了。
上屋圍農場有一座三層小洋樓,就是在全國各地都能夠看到的那種。它坐落在一條小溪旁邊,周圍是一千多畝的土地。
這時候的農村已經顯得極為凋敝,年輕人基本都去了城市裡。不遠處的深圳號稱是中國的先鋒城市,惠州也很發達,而這個地方,卻還是如此落後。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張海飛的父親才在十年前,以極低的價格從村集體取得這片土地三十年的承包權。
黃思瑤在很小的時候,也是在鄉下生活過的。因此,她一眼便接受了毫無生氣的鄉村,隨它去吧。
從小洋房的窗戶里,那些相當陰森的房間里,她倒是很少聽見各種聲音。但是氣味是絕對少不了的。這裡可以聞到糞肥的氣味,可以聞到農藥的味道,有時候還可以聞到遠處飄來的海風腥味,夾雜著死魚的味道。
行了,情況就是這樣。這是命中注定,和其他的事物一樣。它相當可怕,但為什麼要反抗呢?你不能真正把它踢開,它還是在繼續著。這便是生活,和其他一切一樣!
在那雲層低矮的夜空,一切都顯得那麼寂靜,你抬頭望天,還能看見繁星點點。起初,它們以一種恐怖的感覺糾纏住黃思瑤,她覺得自己與世隔絕,甚至生活在地獄中。爾後,她漸漸習慣了。
張海飛聲稱與深圳相比,他更喜歡惠東。這鄉下地方有一種它自己特有的嚴酷意志。
而這裡的僱工既有本地的,也有內地來這裡務工的,內地來這裡當新型農民的更多。黃思瑤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無疑,他們是樂觀的,但是同時也是盲目和沒有頭腦的。至少,這個時候的黃思瑤是這麼想的。
只是在他們成群結隊地里下工回家時,在他們那些深沉洪亮而含糊不清的各種方言里,在他們穿著沾滿黃土的靴子,拖著腳步走在瀝青路上發出的啪嗒啪嗒的聲音中,有著某種可怕而略帶神秘的東西。
當他們從深圳回到這個農場時,農場負責人並沒有組織慶祝活動,也沒有村長之類的來寒暄問候。
這農場和這個叫做西涌的村子沒有任何來往,一點沒有。村裡人見了他們,既不微笑,也不準備與他們寒暄幾句。
農場僱工們只是睜大眼睛瞧著。偶爾路過的商人見了黃思瑤像熟人一樣揮揮手,而對張海飛,他們則難堪地點點頭,僅此而已。
起初,黃思瑤對於村莊里這種綿綿細雨般的隔閡覺得很痛苦。但後來她使自己變得冷酷起來,這成了一種強身劑,成為了刺蝟的尖刺。
並不是因為她和張海飛不受歡迎,而是因為他們和農場僱工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從理論上講,農場僱工也好,村裡人也好,對張海飛和黃思瑤終究是同情的。但是實際情況是——我不需要你來同情。
當然,你千萬不要認為你比我地位高貴,需要你來同情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即使你是這裡的主人也罷,我們認為我們和你一樣棒!」農場僱工就是這樣的態度,你是我的老闆,我有些畏懼你,但是我過得可不比差。
黃思瑤一開始對這樣的態度感到十分沮喪和不安。當她主動向僱工的妻子們打招呼的時候,她們那種好奇的、猜疑的、虛偽的親熱是不能忍受的。
張海飛不管他們,黃思瑤也學著這樣做。她經過村裡時目不斜視,村裡人盯著她看,好像她是一個會走路的蠟像。
張海飛要和他們處理事情的時候,態度相當正經和傲慢,人們無法再有友好的表示。他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沒有一絲與人妥協的意思。他既不被人們喜歡,也不被人們厭惡,他只是萬事萬物的一部分,就像農場和西涌村本身一樣。
但是現在成了半身殘廢,張海飛真的很羞怯和敏感。他除了自己的貼身保姆外,不願見任何人。
因為他總得坐在輪椅中。雖然如此,他還是一如既往,他還是會去香港買最貴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很講究。從上身看,他和從前一樣瀟洒動人。他從來就不是那種娘娘腔的現代青年:他紅潤的臉色和寬厚的肩膀,甚至有點像健壯的農夫。但他那寧靜而猶豫的嗓音,他那既勇敢又畏懼、既果斷又疑惑的眼神,卻揭示了他的天性。他的態度往往很傲慢,令人不快,可同時又很謙和、自卑,幾乎很膽怯。
黃思瑤和他以一種相互保持距離的方式互相依戀著。他因為終身殘廢的巨大打擊給了自己太大的傷害,而不能做到自然和輕快。他是個負傷的人,因此黃思瑤熱情地憐愛著他。
然而黃思瑤總覺得他在現實中和人們接觸太少了。僱工們在某種意義上是他自己的人;但他更多地把他們當成工具,而非人;更多地把他們當作農場的一部分,而非生活的一部分。他有點害怕他們,他不能忍受讓他們看自己殘廢的樣子。而僱工們那種粗鄙的生活方式又讓他產生優越感。
張海飛遠遠地對他們發生著興趣,但是猶如一個人朝顯微鏡或望遠鏡里看一樣。
他除了工作事物與農場有著有限的接觸,以及為維護親屬關係而同姐姐張海妮有接觸外,實際上他不接觸任何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事情真正觸動過他。
黃思瑤感覺自己沒有真正地觸動過張海飛;也許最終也搞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是不願意同人接觸。
然而張海飛又是完全依賴黃思瑤的,他每時每刻都需要她。他雖魁偉強壯,卻不能沒有人幫助。他可以坐在自己的輪椅里到處轉悠。他可以在院子里里慢慢地兜兜圈子。但是他一個人的時候,就像一件迷失的東西。他需要黃思瑤,跟她在一起,他才能完全感覺得到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