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中秋節后 論鹽鐵專賣之利弊
梨落走下馬車的時候,寧翊只在遠遠看著,並未走近,兩人的眼神只微微交涉了一瞬間,梨落就趕忙低頭朝江府裡面走去。
這是一種奇怪的情愫,梨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寧翊只苦笑了一下,便牽馬轉過身送沈汐桐回府,心裡暗想,梨落已經徹底不願意理會他了。
街上已經清冷,騎在馬上,寧翊不自覺地陷入了一種沉思。
一開始他接近江梨落,的確是帶著目的而來,也難怪她現在不願意搭理自己。
在他十七歲之前,一直很叛逆,一直都在反抗父親給自己安排的出路,身為武將之子,不喜歡上陣殺敵,這對於一輩子軍功無數的父親來說,是恥辱,是對家族姓氏的忤逆。
寧翊喜歡研究喝酒,喜歡收集情報,喜歡習武,甚至於讀書也還可以,唯獨不喜歡殺人,他不喜歡那種隨時可能被殺的恐懼感。
十五歲那年,寧翊第一次上戰場,一次行動被元夏人困在山谷里,那種在山腳被包圍的恐懼感和壓迫感一直存留在他的心頭。
那一年,他噩夢不斷,而在父親眼裡,他是懦弱、擔小、膽怯。
想到這裡,寧翊冷笑了一下,或許,自己真的就是一個膽小鬼。
兩年前,哥哥寧遠在跟著大將軍古墨出征時,被困在了昆寧山,一整支軍隊都消失了,不見了蹤跡。
自那一戰後,寧遠這個名字就變成了寧氏一族的禁忌,不可提及,也成了寧家人心中永遠的傷痛。
寧翊的心裡不明白,報國的方式有千萬種,為什麼偏偏要是以命相搏?
他做了沈睦州暗地裡的情報收集官,幫沈睦州收集有效情報一百多條,多次協助沈睦州破敵,建立軍功,可是,在父親那裡,自己依舊得不到認可。
他表面看上去落拓瀟洒,其實骨子裡叛逆、不忿、充滿渴求,像他這樣子自身都不完整的人,又用什麼去渴求別人姑娘的青睞呢?
可那天在譚山後山抓捕冥君時,他看到梨落見到劉子譽那興奮開心的模樣,還有晉王景予在她身後細心看護她的安危,他內心裡所有的敏感、自疑又突然消失了。
他燃燒起了新的渴望,他希望守護在她身邊的人是自己,能攜手同她一起突破千難萬險的人也是自己。
這種想法像烈火一樣熊熊燃燒,在他的身體中不斷蔓延。
他心裡在想,若是梨落肯回頭,他會一直守在這隻「小狐狸」身邊的不遠處,等著她,再次發現自己。
今夜夜涼如水。
中秋節后第二天,天氣出現了少有的一絲涼意。
一大早,江府的人就陸陸續續忙碌了起來,準備著各色的吃食和糕點。
京師中雖然風聲很少,但人人都知道,憑藉江秉的才幹,以及背後沈府的勢力,他升任大理寺卿指日可待。
只是江秉這個人,只對這些刑偵斷案感興趣,升官發財這一套理論他十分不喜人提。
最近,他跟大理寺卿楊開表面上看上去,和和氣氣,沒有大的爭端,實際上,楊開可能感覺到了江秉的勢頭和威脅,暗地裡對他還是多有刁難。
比如此次尚書省右僕射李氏父子之死,江秉不同意以畏罪自殺結案,就讓楊開相當下不來檯面,這讓楊開對江秉的意見更大,只是面上隱忍不發。
兩人爭執不下,讓大理寺當差的人也左右為難,最後,楊開給了江秉十天時間,若十天內,江秉找不出新的證據,他就要定案。
江秉這些天細細查看,除了李拙窗外的一些腳印,他還找出了李氏父子書房都被人動過手腳的痕迹,這個案子事關朝中大員,可能還會牽涉到更大的勢力在其中。
往前查還是結案,江秉在書房裡,頗有些愁眉不展。
梨落西窗院內。
梨落和哥哥淞明正在為林崇一寫的這篇《論我朝鹽鐵之利弊》的文章展開了一次小小的口水戰。
江淞明從小便十分好學上進,年紀輕輕就考入了號稱才子遍地的睢陽書院,只是因讀書過多,有一股過多的書生之氣。
他朗聲說道,「先秦時期,齊國大夫管仲曾說過,『海王之國,謹正鹽莢』,他當時就提出來要把食鹽收歸國家專賣,賺到的錢收歸國家,把國家鹽和鐵的專賣之利收歸國有,勝於課稅,並且能達到不擾民的效果。」
紫米和櫻桃雖然聽不懂公子說的是什麼,但還是在一旁看得興緻勃勃,覺得大公子如此會談,明年春闈必定撥得頭籌。
江淞明接著說道,「地處西方的秦國為什麼能一統中原,關鍵在於秦國實施了商鞅變法,對秦國的鹽鐵實行了專賣,並還設有專門機構和官員,負責管理鹽的生產和銷售,為秦統一奠定了好的財政基礎;同樣,漢代在漢武帝時期在主要產鹽區還設置鹽官,任用大鐵商也僅管理鐵專賣,通過這種政策幫助國庫取得了頗豐的收入,也讓漢代一舉消滅了北方的匈奴。」
對於鹽鐵專賣這個政策,江淞明是十分之贊成,民間製鹽,可以吸收大量的流民,防止他們作亂,而官府收鹽,實行專賣,可以制止民間豪強的產生,也可以為朝廷大量創收,用以對付西邊的元夏人和北邊的草原民族。
梨落聽著江淞明的話,自己也做了細細思考,這世上的制度大多有利有弊,如何利用制度趨利避害也是為官之道,「哥哥,你有沒有注意到,林大才子的文章中也細細列舉了鐵鹽專賣的弊端,我也結合自己的所見所聞理解了一遍。」
江淞明正在喝茶,聽到后興奮地看著梨落,「妹妹,快說說你的高見。」
梨落慢慢道來,「短期來看,鹽鐵專賣,的確可以興利避害,歷史上幾次成功的改革也正是基於此,但從長遠來看,完全由官府專賣,也必然也會產生弊端。」
梨落稍作停頓,整理了一下措施,「西漢史學家司馬遷曾在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寫道,『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也就是說,治理國家,最差的方法就是與民爭利,鹽鐵專賣制度,就是與民爭利的下下策。」
梨落接著說道,「就拿我朝現實施的《禁榷法》來說,其採用的方法是民制或官制、官收、官運和官賣,有不少弊端。
梨落喝了口茶,站起來繼續說道,「其一,民間製鹽不能賣鹽,必然導致官府對民製鹽的收購過程中,壓質壓價,這會使得煎鹽的亭戶深受其害;其二,民間不準運鹽,導致官府運鹽成本極高,在運輸過程中,衙前及民戶主因此而役死者,每年不在少數;其三,鹽鐵銷售過程中,鹽吏從中作弊,常在鹽中雜以硝鹼而中飽私囊;其四,質次價高,從中漁利。這種弊端長期會造成民間的積怨,積怨越深,矛盾越大。」
聽著梨落如此有見解,淞明心中頗為佩服,他說道,「所以,你也同意林才子在文章最後寫的改革事宜?」
「官商合營的確可以解決不少民間積怨,自古強盛的王朝都是藏富於民。」梨落點點頭道。
江淞明突然站起來用手拍了拍桌子,「若是我入朝為官,必定要做出一番利國利民之功績。」
梨落看到哥哥有如此鬥志,也忍不住為他感到高興。
這時,江府的下人突然說道,劉府大公子劉子譽拜訪。
江淞明聽到后立馬令下人將劉子譽帶去會客廳,然後對著梨落笑著說道,「走,哥哥帶你去吃京師最好吃的大閘蟹。」
聽到是劉子譽來,梨落心裡有些驚喜,劉子譽是她和哥哥兒時玩伴,兩家也算是世交,來往頗多。
此時,劉子譽一手背立在身後,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廣陵長衫,可能近兩年跟著劉啟在羽林軍中鍛煉,漸漸有一股武將之氣。
他見淞明和梨落走來,笑著往前說道,「許久不見,梨落妹妹都已經這麼高了。」
梨落聽到后看到子譽總有一種熟悉的親近感,她笑著說,「難得子譽哥哥挂念,不然我還以為自己還在江陵江邊呢。」
劉子譽少年時在江陵一次出遊,把梨落忘在了江邊,等回去后才想起來,這件事情一直都被梨落掛在心上。
劉子譽聽到這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天我不是回去找你了么,你這個小丫頭,真記仇。」
江淞明在一旁說道,「記得那晚我們去找梨落的時候,在江邊找了一會兒沒看到她的人影,急的都要跳江裡面去找了,梨落傻乎乎地從一個廢棄的漁船里爬了出來。」
三個人不約而同的笑了笑,梨落噘著嘴不滿道,「兩位不靠譜的哥哥,一個先走了,一個玩的忘乎所以,還好是妹妹我機智,怕遇到壞人,知道躲起來。」
劉子譽急忙說今日他請客,權當賠罪。
三人說完后便一同往京師城外走去,梨落坐在馬車裡,劉子譽和江淞明在前面騎馬。
出城門后,梨落就發現了,他們來的地方不就是在碧月船坊附近么,不會碰到那個人吧,想到寧翊,她心裡微微發澀。
梨落又微微一嘆氣,碰到了又如何?只願師傅和師弟相安無事。
馬車前面,哥哥和劉子譽大聲談論,陣陣爽朗的笑聲傳來,讓梨落不自主的心情好了起來,她坐在馬車裡,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劉子譽十二歲的時候來過江陵,他知文學禮,相貌英俊,還喜歡耍劍,一手無雙劍耍的極好,走到哪兒都特別招小姑娘喜歡。
那年他隨父親公幹,路過江陵,和父親一起住在江臨刺史江秉家,他與江家長子淞明同齡,兩人又都是少年心性,一下子便玩在一起,淞明性格沉穩,子譽性情開朗,兩人經常一起切磋棋藝、詩文和騎射。
江梨落扎著兩個辮子,穿著小裙子,很喜歡跟在兩個哥哥屁股後面走,比起沉穩內斂的大哥,她更喜歡爽朗愛笑的劉子譽,經常在他屁股後面喊子譽哥哥,子譽哥哥。
那年夏天他們三人一同出去玩耍,並沒有帶丫鬟小廝,哥哥半路上被書院里的同窗叫走了,到了江邊后,劉子譽跟著別人划船玩得太開心了,完全把梨落丟在了江邊,等回去的時候才想起來。
十歲的梨落怕劉子譽划船找不到她,就一直在江邊等著,擔心被人騙走,還把身子縮在一個廢棄的漁船里。
想到這裡,梨落回想起那年,劉子譽被他爹爹劉啟狠狠揍了一頓的樣子。
那年夏末,劉子譽便隨父親回京了,走了后,江梨落還暗自傷心了好久。
同年臘月,梨落隨父親母親大哥赴京城沈府中拜年,順便給沈府的老婦人祝壽。
臘月初四,梨落隨母親一起去劉家,江夫人帶著十歲的梨落坐在後堂,劉母招待,同座的還有京城好幾家的官眷和官眷女兒。
劉母生劉子譽的時候受了好些苦,並且再也不能生育,劉大人也沒有再娶妾室,所以劉府只有劉子譽一個孩子。
大家喝了幾盞酒後,眾人皆稱讚劉子譽文武雙全,相貌英俊,是難得的好兒郎,心底里都想跟劉家攀上一門親戚。
梨落母親江夫人在場,吃了些酒,也隨眾人稱讚了幾句。
劉母聽到后便說道,「妾身出自小門小戶,沒讀過幾年書,子譽跟著他父親,這些年確實也長進不少,也從來沒有讓我這個阿娘操什麼心,只盼望著他早日定親,我也好了卻一個心愿。」
有一個姓吳的夫人聽聞此話,便問到,「子譽這孩子確實不錯,可不知夫人想要什麼樣的兒媳婦兒啊?」眾人便都樂了,紛紛起鬨道。
劉夫人看了看四周,突然一臉嚴肅地說道,「妾身只子譽一個孩子,頗多遺憾,只望子譽娶回來的兒媳能做到『德、言、工、容』這四字,另外,每日晨昏定省,那也是萬萬少不得了,最好能常伴左右,好有個陪伴,劉氏一脈就只有子譽一個孩子,這娶回來的兒媳啊,最好能多生幾個。」劉母說完后開心地大笑了兩聲,一旁聽著的家眷也隨著乾笑了幾聲。
梨落當年十歲,倒也懂事了,劉母的話她也聽懂了,從那之後,她對於劉子譽,就沒有表現出之前那麼強烈的喜歡了。
梨落母親也十分了解她,梨落表面看著溫柔恭敬,其實骨子裡十分叛逆,也十分不喜歡被這種傳統的條條框框約束,若是嫁給一人後,縱然那人無比優秀,但過的是這種生活,她寧願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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