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隱絕世出塵

甄士隱絕世出塵

甄士隱的出家,和開首的那些個「鍊石補天」、「瘋道人」、「癲和尚」多少有些聯繫。這是作者本身固有觀念的流露。因為在作者而言,紅塵之事,多少是受天命支配的。這個觀念,不需要批判,不需要褒揚,以公正之心待之即可。我向來主張,對於彼時彼地發生的一切,我們應該設身處地換位思考。假如換了我等在那時作此書,是否能夠在思想上達到作者的高度還是一個問題。甄士隱的出世,寫來其實也很平淡,翻開中國的小說,這樣的模式可以說是千篇一律。因為未脫窠臼就否定這一情節,自然會失之武斷。甄士隱的出家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把它放在整部小說的大背景下審視,自然可以體味作者的深意與高妙。

為什麼會出家?最常用的一個解釋就是「看破紅塵」。這話說起來很有些意思,因為我會去想,「紅塵」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形狀,怎麼就能夠「看破」。它是圓的?我會想到「破鏡重圓」、「破鑼」里的「破」字。它是一個整體?我會想到「丟一粒石子,打破了水面的寧靜」。其實,我都想錯了,這裡的「看破」是看穿、看透、洞悉實質的意思。紅塵是一個抽象而具體的概念,說它抽象,它指的是人世間,說它具體,它是指車馬揚起的飛塵。結合起來,大概就是說,這人世間也不過就如飛塵一樣吧——我是這麼想的。「紅塵」究竟如何?為什麼要「看破紅塵」呢?我想,大概是因為紅塵有「幻象」與「實質」二體。「幻象」的「紅塵」是繁華、是車水馬龍、是夫妻恩愛,是高官厚祿……是一切眩人眼目的表象。紅塵的實質,用佛家的話來說,是諸多的苦;用通俗的解釋,就是包含諸多陰暗面的現實人生。繁華背後,有多少令人心酸的凄涼;車水馬龍裡面,有幾多人世的艱辛;夫妻恩愛過後,有多少《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明·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二卷)里的鬧劇;高官厚祿中,又隱藏了多少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對於「幻象」和「實質」,普通人自然會以一般的方式對待:為了那「一二」的快樂開心,常常付出「八九」的憂傷痛苦。正因為這樣,才會有這大千世界;正因為這,才會有這人間世的紛繁複雜;正因為這,佛陀才會產生普渡眾生的念想;也正因為這,才會有種種解救凡人出紅塵的宗教、信仰以及其他。

以愚鄙見,真正的出塵只有兩種:其一,自小未受任何俗世的熏染,天生慧根,與佛仙有緣,天然出塵者。《西遊記》里的唐三藏即是此類。三藏雖是小說中人物,但我深信,塵世中必有此一類人物。其二,便是本篇著墨的甄士隱——看破紅塵而出塵的人物。這一類,在中國的記載中比比皆是。《紅樓夢》中甄士隱的出塵,是家遭不幸,世態炎涼的結果。還有一個柳湘蓮,卻是因戡破情關而出塵的。雖然都可謂之「出塵」,但是,「出塵」也各有不同。

甄士隱的出塵,似乎是宿緣。作者說得明白:紅塵中的他老,已經有神仙之姿:「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觀花修竹」、「酌酒吟詩」。這就為他老的絕世出塵埋下了伏筆。

甄士隱與人為善,從文字間就可以讀出。不說別的,就他老對待賈雨村的態度、行為便可以約略體會到。在我的想象空間中,他是一個紳士。一則家計寬裕、二則知書達理。按照慣有的模式,他應該是兒孫滿堂才是。可他老偏偏是年已半百,卻未有子息。在中國的文化觀念里,這是他老的第一大不圓滿。

也許是老天眷顧,甄士隱生有一女。老來得女,想必其疼愛有加必不輸於「老來得子」。誰想,這貴若明珠的女兒,竟是個「有運無命、累及爹娘之物」。接下來的元宵,便應了那「癩頭和尚」、「跛足道人」的讖語。觀燈失女給甄士隱的打擊是難以想象的。老年失女給甄士隱的精神創傷堪比「三大悲」之「老年喪子」。在中國文化的觀念中,人生是必須有所守、有所靠的。甄士隱的獨女失蹤之後,他便是「老來無靠」了,這裡的問題不僅僅是物質上的奉養問題,還有精神上的依歸問題。「獨女已失」,甄士隱後半生的精神將處於流浪狀態、放逐狀態,這種負擔,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去面對和承受的。怎麼辦?這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

甄英蓮的失蹤,是甄士隱精神世界的坍塌。對於「稟性恬淡」的他老而言,愛女丟失之後,縱有萬貫家財,也沒有多大意義。所以,作者在這個時候添了一把大火,把甄家的房產也燒了個精光。這時候的甄士隱,除了老妻和所剩無幾的資財,甚至比普通人還要可憐。

失女和大火的打擊,對甄士隱而言,可以說是天災,是人生無常的結果。投奔到丈人家裡所受到的冷遇,便只能解釋為人情,是世態炎涼的表現。

經過這一系列的事件,甄士隱的出塵絕世便成了必然。若不然,他可能的結果是瘋掉(其實,哲學家和瘋子的區別在一線之間)。

絕世出塵不是對社會的反叛,而是對俗世的超脫。《好了歌》的深意在那裡?以愚鄙見,那就是,要想「好」,你必須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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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境心影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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