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竹枉死
景祐四年冬意涼,風起。
天色晦暗,鉛雲低墜,薄霧徐徐漸染,遠山如畫靜抹於天際。宮廊檐下,內侍省點燈太監穿梭如織,亭台樓閣中漸次有了光照,遙遙熏亮了夜空。酉時一刻,春竹、夏芷來交班,莫蘭收拾妥帖便同代秋一併回翠微閣用膳。
行至半路,密密麻麻落下小雪粒,剮得臉生疼。
代秋挑開帘子,撣著腦心,「夜裡該有一場大雪。」
狹小簡陋的廡房中間擱著一盆火星四濺的黑炭,炭上撂著兩隻巴掌大小的砂鍋。莫蘭凈了手,從砂鍋中端出小碟泡晚菘、玉米饅頭、及大碗七寶五味粥。粥中有核桃仁、松子、乳菇、板栗,糯糯甜甜的,就著甜辣味的泡晚菘,頗為豐盛。兩人搬出小板凳坐在火盆邊細嚼慢咽,裡屋忽有身影綽綽,代秋一個激靈,喝道:「誰在裡頭?」
裡面猶似驚魂未定又親熱的嬌嗔,「代秋姐姐,你嚇我一跳哩。」莫蘭丟下碗筷,快步掀簾進去,正是慈寧殿尚儀司女官片影。她端坐於銅鏡前撲粉描眉,穿著紫紺色小夾襖,一身淡粉的宮裙,烏鬢紅唇,雙眸掐水,眉心點了一顆硃砂痣。
莫蘭壓低著聲音,語氣嚴厲,「上回被罵過還不知罪?代秋厭惡旁人進她的房間,你品階比她底,如此沒規矩,小心告訴你尚宮。」
片影調皮的吐了吐舌,扶正髻旁的鑲銀花簪,故意朝外揚聲道:「是妘丫大娘子叫我來問,福寧殿今兒吵吵嚷嚷的為何?要不這麼大雪,我才懶得動身。再說,你們這炭火,若不是我在此添補,管你們換班回來冷掉牙!」邊說邊朝莫蘭擠眉弄眼,從剔犀雲紋妝奩里挑了豆大香粉潤在頰邊,胡亂的抹開。
莫蘭慌亂的睨了一眼帘子,扼住片影手腕,拖著往外走,聲音倒是溫靜柔婉,刻意要說給代秋聽,「雪越下越大了,你趕緊回慈寧殿去,回頭太後娘娘責問起妘丫大娘子,豈不過失。你且對大娘子說,是御前的宮人碰壞了茶杯,已受過罰。如此說,她便知曉了。」
片影摁住帘子,眉眼含笑俯身在莫蘭耳邊蚊聲道:「聽春竹說你明日請了假,可否幫我到朱雀門的外街巷買一包煎夾子?許久沒吃,饞死我了!」
「知曉了……」
莫蘭正答應著,忽聽「哐嘡」一響,唬得她心頭髮緊,忙挑簾去外屋。
鍋筷瓷碗合著未吃完的七寶五味粥摔了一地,代秋失神落魄跌坐在木椅里。炭火旁蹲著不知何時過來的小太監魏正,他喘著熱氣往火里搓手,心平氣和的說:「春竹出事了。」
代秋「嗬」的一聲痛哭起來,嘶啞道:「莫蘭,怎麼辦?春竹…沒了。」莫蘭像是被重物狠狠的砸在腦門,全身的血液不斷的升騰……升騰到頭頂,不覺頭昏目眩,眼前彌散出一股白茫茫的冷霧,如墜夢境。她杵在屋中,恍然問:「什麼沒了?」
魏正見莫蘭搭腔,代秋又只知道哭,輕嘆了一口氣,說:「皇上見雪天寒氣滲人,恐太後娘娘禁不住風寒,遂吩咐奉茶司煮了桑葉枇杷茶送去慈寧殿。本是有賞的歡喜事,卻不知何故衝撞了楊太妃。也不過二十大板罷,宮裡頭誰沒受過幾板子呢?誰料想春竹就如此熬不住…」說著,抹了一把眼淚,對莫蘭道:「有勞娘子拾掇幾樣衣物,送去暴室好歹給她換身體面衣裳,她活著時愛扮俏,死了咱不能讓她烏頭垢面走在黃泉路上…」
莫蘭心神亂竄,軟綿無力,強捱著收拾出幾件春竹生前愛穿的衣裙,神遊似的跟著魏正到了暴室。此時雪下得極大,鵝毛般一團一團鋪天蓋地,皇宮裡銀裝素裹,乾乾淨淨的好一片天地。
暴室在皇宮的西南角上,由四五間未點燈的屋子環抱成獨立小院,裡頭擺滿了各類刑具,是專門懲處犯事宮人的有司。天井裡點著兩三盞宮燈,昏昏暗暗,陰森可怖。是以深夜,痛苦的呻吟聲由黑暗中傳來,聞者心驚肉跳。
春竹被停放在屋檐下,看守的小太監見了魏正,從小黑屋裡跑過來賠笑討賞,「按規矩早該去宮人斜埋了,憑哥哥吩咐,才能留一宿。」
零星的飛絮飄落在春竹身上,薄薄的掩了一層。她躺在地上,全無生氣。唯腳尖上處露出一抹玫紅色繡花,透著觸目驚心的凄美。方才交班時她還得意的提起裙擺,把繡鞋露出來,問大家:「好看嗎?我自己描的樣子!」眉梢眼角肆意化開的笑意猶在眼前,不過一頓飯的功夫,便躺在冰冷的地上再也不能言語。莫蘭從袖袋裡抓出預備好的鐵錢,「勞您先避一避。」小太監收了錢眉開眼笑,客客氣氣道:「好咧,娘子收拾停當只管往裡屋喊一聲。」
莫蘭想幫春竹將外衣脫掉,百般折騰,卻不得要領,遂叫魏正過來幫忙。魏正十分為難,揶揄道:「男女授受不親。」莫蘭急紅了臉,目光堅定銳利,「此時此刻,還提什麼授受不親!」魏正還真有點畏懼莫蘭,便不再僵持,合力給春竹換了外衫底裙。
辦完事,兩人就散了。轉道回屋,已過寅時,東方吐白,雪光映天。福寧殿的侍婢太監正在點燈掃雪,悉悉索索開始忙碌起來。莫蘭提著羊角宮燈走得又急又快,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淤泥爛雪裡,她濕透了半身,腳趾已凍得全然沒有知覺。
翠微閣里,夏芷坐著方杌在燒柴火,濃煙滾滾,嗆出滿臉眼淚。她沉沉道:「莫蘭,你先困一覺,其他容后再說。」
莫蘭被屋中熱浪一撲,稍稍緩過勁,打量著四周,問:「代秋呢?」
夏芷從砂鍋里倒出一碗熬得濃濃的薑湯,用巾帕裹著遞到莫蘭手邊,「她去當值了,勸也勸不住。你只管休息,等下我就過去幫襯。尚食局午後會調新人過來伺候,你放心。」
莫蘭嗯了一聲,趁著熱氣把薑湯滾滾灌下腸肚。
莫蘭縮進被筒里,雙腿折在胸前。身子忽冷忽熱,半睡半醒,像浸在剛融化的雪水中,冷得人牙關打顫。窗外又下起了雪珠子,北風嗚咽有聲,吹得窗紙噼啪作響。人漸漸醒來,已是戌時三刻。她掙扎著起床,隨手拿了桁架上的衣服穿了,隨意攏著頭髮,正要出去,卻見有女子掀簾進來,「莫蘭娘子,我聽見聲響便進來瞧瞧,可舒服些了?」
來人穿著對襟縐紗杜若色小襖,下擺袖口以白綢做底,用細密齊針綉紅梅數枝,腰間佩玉環綬輕壓裙幅,梳著朝雲近香髻,綴鵝黃宮制絹花,將八品女官的藍色錦帶綁於腦後,素凈淡雅又利落妥帖。
莫蘭揚起一縷笑容,「娘子生得好美,可是從尚功局遣來的?」
皎兮眉眼爍爍,紅唇抿了一抿,方笑問:「你怎會知道?我曉得咧,一定是夏芷告訴你的。」莫蘭搖搖頭,「我瞧你袖口紅梅宛若天成,怕是齊針綉了。宮裡知曉齊針綉之人雖多,但如此精通又講究的卻除尚功局司制莫屬。」
皎兮狡黠一笑,如冬雪寒梅暗香襲人,她鶯聲道:「奴家父親姓李,名喚皎兮。」她雙手疊右側深深納福,莫蘭受了禮,細細咀嚼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娘子父親乃讀書之人!」
皎兮挽著莫蘭去外屋,笑彎了眼,「早聽人說奉茶司的莫蘭娘子蕙質蘭心,今兒見了,果真他人誠不欺我。」說了半會的話,莫蘭只覺頭昏,便靠著椅背歇氣。皎兮見她臉色慘白,有氣無力,用手貼了貼她的額頭,哎呦叫嚷道:「娘子額頭好燙,怕是染了風寒,不如去御葯院請醫女過來瞧瞧罷?!」
莫蘭猶自撐著,「不必了,吃點熱粥,捂一捂便會好。」
說話間,有人在窗下喊:「莫蘭娘子可在?」
莫蘭忙答應,「請進來說話。」那人卻站著沒動,寒聲說:「尚正局有請。」
皎兮一聽尚正局的名號,先唬了大跳,說:「尚正局掌宮內推罰之事,如宮人做錯事違了宮規,皆由尚正局責罰……今日為何召喚娘子?」
莫蘭昨日單顧著憐惜春竹枉死,未想無故一夜未歸是有違宮規,若被人知曉,必受懲戒。她強打著精神換了宮裝,挽了頭髮,隨窗下說話之人去尚正局。
尚正局位於玉津門以外的西邊,莫蘭雖入宮幾年,卻從未在這一帶走動過。她垂臉含胸跟著前面帶路之人,轉過夾道,又走過一段宮廊,方見迎面宮殿上高懸的匾額,寫的正是黑漆大字——尚正局。
此時天已擦黑,帶路人引著莫蘭從側門進,換另一個系著藍色錦帶的八品女官將莫蘭帶至正殿。未敢細看,莫蘭伏地跪下身行拜禮,「大監萬福。」按品階,莫蘭是上綬的正八品女官,不必行此大禮。
然如今形勢不利,知禮守矩必不會差。
果然,尚正局掌印大監道:「你既是正八品尚食局掌茶女官,不必行此大禮。你可知今日尋你何事?」莫蘭起身,眼神篤定注視前方,道:「莫蘭不知,還請大監明示。」到了此時,莫蘭才敢抬眼打量,身穿紫衣大袍的大監正坐殿中央,左右兩側分別坐了尚正局司正尚宮、典正尚宮,尚食局典膳尚宮、典醖尚宮、典葯尚宮,后又各自站了四名尚正局掌正宮女。
這架勢,好比要吞她皮、嚼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