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城行 卷二章一 初遇見的七少爺(上)
歐陽夫子堂室上掛著的年曆紙,被歲月的老手眨眼便撕成薄薄的一小疊。眼看著年關將近,氣溫越加涼冷起來,但村莊里的氣氛,卻醞釀出越漸濃郁的喜慶味兒。家家戶戶開始準備置辦祭拜神明的供禮,以及那走親竄戚的年貨。村民們的眉頭眼額上,均染上對新年若淺若濃的希冀期盼。
自遵從盧父的囑咐,決定要趕至大城過年後,黃氏為了置辦那邊親戚的貨禮,也是忙得團團轉,偶爾得閑下來,只覺沾喜帶愁的似有團渾沌的憂鬱擱在胸口處揮散難去。直到離家臨行那天,她仍然點算著用品是否備齊,貨禮會否被嫌棄平薄,屋裡屋外前後來回地走了好幾十遍。
盧玖兒穿上了去年阿母親手縫製的冬衣,雖然已經著過一季,但布色還是鮮凈如新,裡面再藏件小夾襖,裹得整個人暖暖洋洋的。她手裡提著鷯哥籠子靜站在檐下,而八兒則散漫地抓著鳥籠里的橫杆,陪著它的主人偏頭看著暫擱在院子里的一堆行李。
踢踢達達的鐵蹄和著滾滾的輪軸聲由遠及近,未幾便來到了院外。盧永洪呼著熱氣入內,只來回三兩趟便將行李全搬移到車上,轉頭瞧見聞聲而出的黃氏,遂問道:「都備好了嗎?」
「約莫齊了。」
「那動身吧。」
盧永洪接過黃氏手裡提拎的隨身包袱,牽了玖兒暖和的小手往外頭的馬車走去。黃氏細心地關好門窗,掩妥院子的護門方才出來。
馬車雖不大,但塞了行李還能坐得下兩人。黃氏上了車,見玖兒賴坐在前頭的駕座上,便嘮叨斥道:「怎麼坐在外頭,進車廂里來,小心受了冷發熱。」
盧玖兒乖答道:「阿母縫的衣裳暖和著呢,才不覺冷。」眼見懷裡摟著的八兒在籠子里懶洋洋地伸了伸翅膀,連忙加了句,「你瞧,八兒也想待在外邊呢。」
黃氏皺了眉想再斥說,盧永洪便開口道:「罷了,有我呢。」隨手一揮長桿,「駕!」
馬車不緊不慢地駛向了道路,偶爾踐過石躒顛簸幾翻。玖兒有點怯怕,伸手挽緊了阿爹的臂彎。
盧永洪安撫道:「小路多石子泥坑,待出了莊上了大道,行駛便會平穩許多。」
盧家三口的馬車並沒有徑直駛往庄外,而是先繞道到別院前,那裡有另外一駕馬車在侯著。車旁的護院見到他們,連忙走上前來。
「盧管家來了。」
「嗯,七少爺呢?」
護院為難道:「在裡頭鬧彆扭呢,怎麼也不肯動身。剛才乳媽丫婢全去勸著,也聽不進去,把人都推搡到房外,乳媽不小心摔地上了,還扭到了腳,只怕是走不了了。」
盧永洪聽見,下了車正想入庄看個究竟,一個魁梧黑實的漢子就抱著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出來,身後還跑步跟著兩個丫環。
護院瞅見一行人出來上了馬車,如釋重負地吁口氣,道:「還是石頭膽子大,居然敢直接把人硬扛出來。」末了,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道,「只不過看來,他是吃了不少苦頭的。」
盧玖兒好奇地張望過去,正瞅著那頂著鳥窩頭的漢子將人塞進馬車,他臉上頸處有幾道發紅的條痕,衣服也頗顯凌亂,表情是七分無奈三分狼狽。
那被塞進車裡的華衣孩童悶忿不滿至極,一把掀開氣窗的掩簾,冷怒地瞪視著車外的一干隨仆。
盧玖兒正想細細地看清他的模樣,卻被熟悉的呼喚聲招了回頭。
「阿玖——」
「阿謙?」見到衛子謙氣喘吁吁地趕到面前,她意外地眨巴了好幾下眼睛,問道,「你怎麼來了?」
他無力地甩了她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遞過去。
「餞別書?」玖兒眼睛閃閃亮,頓生莫名感動,「阿謙你放心,我很快就回來的,會給你帶好吃的……」
一個叩指毫不留情地磕到她的額上,眼睛頓時淚水汪汪起來,她呲齒怨懟:「暴徒你幹啥打人?」
「看清楚上面寫的字。」衛子謙搖頭道,「還有,你只是去過年,又不是遷居,過不了幾天就會跑回來給我礙眼戳心了,誰會閑著無聊給你寫信。」
盧玖兒低頭一看,信封上寫的是「戚家盛台啟」字樣。忽爾記起昨天好像有人提過,說要替他順道帶信入城云云,可是今天自己還特意不去道別便想偷著溜走,害得阿謙急趕著老遠追來,心裡不免虛了一虛,只好對著他憨笑不已。
他心知她是在半裝傻半失憶,便道:「只要沒犯惹著他,家盛兄是不會胡亂捉弄人的。而且你也不用見他,幫我把信送到戚府門房就成。」
「嗯,知道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盧玖兒認命地將信收妥貼。
盧永洪將事情安排妥當了,吩咐乘載著隨仆和行李趕車先行,自己和家眷殿後,將七少爺的馬車護在中間一同上路。
衛子謙佇立在原地,故作瀟洒地背著手,含笑目送他們遠去。
盧玖兒坐在駕座旁,側身望著他越漸往後的身影,情不自禁地不斷揮手,直至車輪揚起的煙塵模糊得再也辨不清事物為止。
趕車的沿途風景,千篇一律的單調。過了這個農莊,會是另一個農莊;繞開了那座蔥鬱高山,便還有另一座高山;溪水從左手邊,流到右手邊,當中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小木橋,重複耐心地潺潺作響。
盧玖兒靠在阿爹的懷裡,靜靜地睜著雙眸,享受著走馬觀花之樂。
「囡兒,困了沒?」盧永洪留意到懷裡一動不動的人兒,輕聲哄著,「爹抱你進廂里眠一會兒?」
盧玖兒慵懶地搖搖頭。「裡頭會氣悶。」
盧永洪哪裡會聽不出那是假借託詞,遂好笑道:「外頭的風景就這麼好看?都半個時辰了,你還沒厭膩。」
「怎麼會。」她呵笑著,遙指外頭,「雖然一路走來,看到的不外乎都是山、水、田、舍,但是用心細看,還是有許多的不同呢。」
「哦?有何不同?」
盧玖兒隨口說道:「剛才那村莊遍種著地薯、花生、地瓜。但是這條村雖然緊鄰在旁,種的卻是甘蔗和水稻,還挖了許多口泥塘養魚。」
「那囡兒知道是什麼緣故嗎?」
盧玖兒偏頭想了想。「應該與土裡的水份有關吧。」
「雖然兩條村莊依靠著同一座山,但是因為山溪有著自己流經的方向,所以附近田地的水份貧富有異。水源少缺的土地,只能種植些耐旱的作物;而水份充沛的土地,便能種些喜水的作物……」
盧玖兒靜靜地依偎著阿爹的胸懷裡,聆聽著他由土地說到作物種類、由作物說到漁畜養殖,細細地說著些孩童懵懂,而她卻早已諗知的常識。莫名其妙的,這難得的叨嘮雖然有些耳煩,卻讓人覺得很是窩心。
忽然混身感到絲異樣,那是種被人偷窺注視的感覺。
盧玖兒警醒地環顧四周,除了路邊慢悠悠趕牛的牧童,和在山野處忙碌撿柴的身影外,再沒有看見其它。當眼睛收回視線間,餘光不意瞥見前方車廂后氣孔,心下的疑惑便散得七七八八。恐怕,是那個執拗的戚家七少爺戚博文,在透過氣孔偷偷觀覽野外的風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