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城行 卷二章七 內宅的五姨奶奶(上)
一連七天,大宅後門都候上幾個牙婆,每當那扇厚實的鐵門內傳來喊打聲和凄哭聲,她們就美滋滋地湊上前去。沒等上一刻,鐵門便沉悶地吱呀開啟,由老資格的婆子領著受罰遭遣棄的奴僕出來轉賣。
算盤打得精的翟牙婆尋了個空,攥緊了老婆子的衫袖帶到一旁去,塞她幾個錢后低聲道:
「主家賣了這麼多服侍的下人,總得再添些乖巧聽話的吧?不然待需要的時候,哪裡夠人使喚呢?」
老婆子撇了撇嘴,把手掌朝上攤了攤。崔牙婆識趣地又往上放多幾個錢,也不心痛,只一味道:「嫂子只管幫忙引薦牽線,成功后定有重謝。」
老婆子將錢熟練地收攏入袖,扯了扯唇朝她耳邊低聲道:「忙可趕不上幫,不過卻能告你一聲,回去好生物色些年歲小的孩子,能賣斷終身的最佳。」
翟牙婆聞得此言,自是喜不自禁,點頭哈腰,千恩萬謝。而那邊廂,卻是或愁眉苦臉,或低泣嗚咽的被遣仆婢,正忍受著牙婆們的挑肥揀瘦,甚至貶辱壓價。
慢駛的馬車的達行過,風勢揚起氣窗的布簾,乘車人便不經意地將車外一幕盡收於眼底。
黃氏低嘆,轉頭望向正枕在膝上貪睡的懵懂純良七少爺,嘆道:「大洪說的不錯,經此一遭,府內的人怕是能遣能換的,全往外攆走了。」
持家姨奶奶正好趁著這一事兒,要將府宅里下人們大換洗呢。
盧玖兒心底若有所觸,輕問:「阿母,我們家會像他們一樣嗎?」會如他們一樣,總有一天落得那般下場嗎?
「又怎麼會一樣呢。別人是賣斷生死的奴僕,而我們只是戚家別莊的僱工。最壞的情況,也就不打東家工,去賺西家口糧便是。」
馬車繞過後街,一路沿著青磚石板向前,直接到達戚府大宅前停下。那裡早有人守候,一見來人便馬上迎上前來招呼:「是盧庄管吧?總管讓小的來引路,帶你們去向五姨奶奶請安呢。」
盧永洪將趕車鞭交給門房的馬廝。「有勞了。」
黃氏在車內也聽聞了說話聲,連忙替惺忪剛醒的小公子爺理好衣衫。人還未下車,便有奶娘和三五婢女蜂擁而上,口裡念叨著「哎呦,我的少爺心肝呀」「可憐見的,瘦成這個樣子」,然後將戚博文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急急往內宅里去。
黃氏領著女兒一道,跟在丈夫後頭邁過了那道大戶高門的門檻。
戚府在別莊所處的十八村裡可說是鄉紳土豪之流,但放到城裡鎮上,也只不過是眾多富商大戶中的一員而已。戚府與普遍的富門貴戶無異,宅內設計布局皆是中規中矩,但由於聘用城裡一流的建築工匠,使得規矩中又有些許玲瓏的變化。
只是這些落在盧家人的眼裡,心思便各有不同了。盧永洪早已見慣不怪,略為低眉順目徑直前走。黃氏以前哪有機會到過這等富貴宅弟,雖然也曾多少聽說過別人口述一二,但身臨其境時又是另一番境地,早就忘記了丈夫昨晚的囑咐,忍不住左顧右盼,臉上皆是掩不住的驚奇讚歎,又是嚮往又是羨慕,千滋百味在心頭。
盧玖兒抬頭環顧四周,基本上前院的景緻便在心裡清明了,無非是錯落有致的亭台假山池水蓮花,再有迴廊和高樹用於擋雨遮蔭,居中的大道直通二門,相信穿過那裡便是前廳了。但是領路人避開了大道,只迂迴地帶著他們通過迴廊走側邊的月亮拱門,沿著夾道繞過前廳往後宅院落里去。
七彎八拐走了好一段路后,終於在院門前停下。守門的嬤嬤打量他們一眼,便打發領路的走了,只讓一家三口進去院里的檐下等候通傳。
站了不知多久,盧玖兒覺得有些口渴腳累,盧永洪低聲讓她再忍忍。再等上好一會兒,才有個青衣婢女從裡面步出,睇了他們一眼,然後抿嘴笑道:「跟著來吧,夫人喚你們了。」
盧永洪謝過,便帶著家小進跟著進了堂屋。沒想到一進去,玖兒只覺得眼花繚亂起來。堂上鶯鶯燕燕的站了一堆,笑聲軟語充斥耳膜。好不容易定睛一看,才望見堂上擺著綉有牡丹花開的屏風阻隔開來,只隱約透過刺繡朦朧見到被圍繞在中央首座上的娘倆。小的正是戚博文,另一位推想便是他的親娘戚家五姨奶奶了。那四周穿紅著綠,捧茶托果,陪笑嬌嗔的皆都是這兩位的伺候婢女們,真箇好不熱鬧。
「夫人,盧庄管一家子來了。」
不知道是誰提醒了一句,場面馬上靜了下來,六七雙眼珠子齊刷刷地落到一家三口身上,說不清道不明各有何種心思。盧玖兒馬上把頭低了下去。
盧永洪帶著妻女向五姨奶奶問候金安。她微微一笑,頷首受了,吩咐左右搬凳請坐上茶。
盧永洪連聲告罪,道:「夫人,小的皆是鄉村野人,粗俗鄙陋,哪裡懂禮?只擔心舉止言語間一不小心冒犯了夫人也不自知,只安守做好小的本份,望主家上下康泰和樂,就一切滿足了。」
五姨奶奶神色微訝,指著堂上三人對旁邊資歷較老的奶娘說:「看來你們轉述全總管的話不假,這人表裡內里都一派老實謹慎,說難聽的是傻冒過了,就像只驢。」
哄的一聲,身邊婢女媽媽們都笑了。盧永洪也一臉憨厚地呵笑。
黃氏滿臉陪笑,張嘴便道:「這人嘴笨,不就是頭笨驢么?夫人說的真對。」
不知道是黃氏緊張了,還是激動了,這聲音聽著拔尖的異常,反倒讓人全靜了下來。這時她忽然想起丈夫昨晚曾囑咐過,凡事開口必三思,心裡乍地咯噔一下,忐忑起來。
五姨奶奶緩緩喝了口茶水,又問起別莊里的事宜如何,戚少爺在別莊過的生活如何,回城后未入宅子前又是過得如何。盧永洪低聲一一答了,立場客觀,字字謹慎。
盧永洪所說內容如先前與全總管和衛副管彙報的相差無異,五姨奶奶心裡是有底的。視線落到盧家女兒的身上,這孩子除了剛進門時抬頭四顧幾眼,便一直都低著腦袋,只看得見黃氏替她盤的丫頭髮髻。便似順口問道:
「這是叫玖兒嗎?今年多大了?」
黃氏連忙堆笑,代道:「是的,就叫盧玖兒,別看她長得瘦小,已經滿九歲了。」
「哦。」五姨奶奶笑得溫和,「原來這麼大了。來來,過來讓我瞧瞧模樣。「
盧玖兒應聲,緩緩走近主座,在距三步開外處停下。微微抬首間,只見穩坐中央的女子身著華衣錦服,頭戴金釵珠飾,樣貌嬌美眉眼張揚。她旁邊的戚博文被換上了一身光鮮明麗的冠服,正端危坐著,像個小大人般,倒如往常見的感覺不同。他見到玖兒眸子轉過來,他身體不偏不動,但眼珠子亮晶晶的,還偷偷地朝她揚唇咧齒。
盧玖兒馬上低了頭首,順眉彎唇,眼睛朝著前面的一個點看,以免衝撞了主人家。
「長得倒清秀水靈,難得的是文靜乖巧。」
旁邊離五姨奶奶最近的婢女掩唇笑了,插嘴道:「剛才聽小少爺的說話,覺得該是個十分聰明伶俐的孩子,怎麼現在一瞧,倒有點像她爹了。」
這話一落下,只聽得幾聲「卟哧」的忍笑聲。五姨奶奶笑彎了眉,指著那婢女罵道:「你們看蓮紫說的,人家的閨女長得不像爹娘,那能像話嗎?真是皮癢了找打!」
那喚蓮紫的婢女自是連連討饒,笑過後便揭過不說了。
五姨奶奶轉向玖兒,重新拾起話頭:「剛才聽小少爺說起你們數天前遇險落崖,明明該是驚險的變故,他卻是興高采烈地提起,反倒讓我越聽越糊塗了。玖兒你好好說上一說,當時的情形是怎麼樣的?」
盧玖兒應是,心裡邊贊老爹的神機妙算,邊迅速在腦里梳理好準備的說辭,放軟了聲音,狀似回想地慢慢道了出來。還又讚歎又慚愧地說道:「少爺處變不驚,思維敏捷。那時候他還提議借著崖上的粗藤爬下。事後經驗豐富的老柴夫也說此計利於求生,不過當時就是玖兒膽子小,才拖累了少爺陪在崖上等候救援。」
一番話聽得五姨奶奶摟著戚博文,又是心痛又喜愛地喚了幾遍「我的兒哪」「心肝唉」,讓懷裡的小少爺紅著臉享受著娘親的溫軟擁抱。
盧玖兒畢竟是小孩的身軀,時間長了多少是承受不了的。她心下嘀咕著,罰站可是件體力活兒呀,比農忙時幹活還累人。又加上說了一大堆話,越來越覺得口乾舌躁,頭重腳輕起來。也估摸不到主人家還想「閑聊」多久,她捻量了一下,用低聲卻又能令人聽清的聲音說道:「阿母,玖兒急,想上茅房……」
黃氏連忙告罪,帶著玖兒跟引路的媽媽往外面尋茅房解手而去。盧玖兒跟在後頭,臨離開花廳時,還隱約聞得五姨奶奶問盧永洪的話:
「你家玖兒,似乎還念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