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吟 卷三章一 寫手志的盧玖兒(上)
大大的一個灰色包袱,對於小女孩來說,死沉死沉的。
早在晚飯過後,夏滿便不見了人影。這似乎已經成了慣例。這下,連唯一一能幫忙搭個手的人都沒有。
盧玖兒認命地自食其力,借著右肩力度扛著包袱,不敢論形象氣質,只能顧及挪動蹣跚的腳步回房。
只是一路上,少不免在心裡怨怪戚家盛起來。
剛才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信息,莫名地被搞亂了思緒。這下獨自一人,涼風吹過,頭腦便清晰過來了。
腹黑的戚家盛,怕是在給她擺迷魂陣吧。手段都使到她身上來了,盡挑好捏的柿子來捏不是。
盧玖兒記得可清楚呢,當時阿爹有一句話說得是真真切切的:
「進了戚府大宅后,伺候的是歐陽夫子,乾的是戚家的活,吃的是戚家的糧,領的是戚家的錢。這恩典是五姨奶奶給的,但戚府的掌權的是戚老爺,而戚家人永遠是宅里的主人……」
阿爹不會去做「站隊」的事情,但在沒有直接損害到別人利益的前提下,替戚家人辦事那是本份,也是謀生的技巧。
只是,戚家盛今天為什麼會來一遭?
是想拉攏她替他辦事,還是怕她被別人牽扯進去當了槍使?又抑或是……
眼見著戚家盛給的那方錦盒裝載的花箋紙,她伸出手取了過來。甫一打開,便有淡淡花香傳至,確是雅緻得很。只是,當時她在書肆里只因為著要聽評書說事,才扮作挑選地停留良久,並非真的肖想這中看不中用的物什呀。
想想以往,想想當下,也想想以後……
戚家盛的最後一句話,盧玖兒倒是聽進心窩裡去了,不斷在耳邊反覆纏繞迴響著。
她嘆喟一聲,將錦盒合上,也將花香關在盒內,不讓其有機會迷惑清明的心智。
有些人與事,的確不願去摻和,但總得要先瞧清了、想明了,方知道該如何趨利避害,善待其身。
包袱打開來,有幾瓶好酒,一些零嘴兒,幾件禦寒的厚衣,還有一個小包袱。
厚衣物是自用的,酒水明顯就是用來孝敬夫子的,至於零嘴兒是爹娘要哄她呢還是讓她去哄其它打交道的奴婢,又抑或是去哄七少爺的呢?
再有這個袱中袱——
雙手再打開那裹得緊緊的袱結,露出來一封書信和一個油紙包。
是衛子謙給她寫的筆墨,也是給她留的最愛吃的火鐮糕。
黃惠裳未出嫁前,在家中都是幹些粗活來幫襯家計,以養活三個弟妹。家裡沒什麼餘糧,所以她也從來不擅長廚下的技藝。衛子謙她娘以往是干幫廚的,到後來也能獨自做出十幾圍席面,所以平日吃食上都會講究些。不過即使是稍微寬裕些的人家,火鐮糕這類花功夫的零嘴兒,只等到過年才會花心思製作出來,當作走訪親戚時哄小孩幼童的伴手禮。
往年只要過節過年,村裡的孩童們總愛每戶人家都跑個遍,膽大的領著害羞的,年歲小的跟著年歲大的,要麼嘴兒像抹過油似的,要麼小臉兒紅彤可愛的,只要是備有零嘴兒的人家,都不由得笑嘻嘻地給小孩子們都分點帶走。
衛子謙從小便愛干這等行當,每每到了時候,便像是西遊記里美猴王領著一眾小毛猴穿巷過街,非要將村裡每家的吃食都搜刮乾淨才算完似的。
盧玖兒從來不屑此舉,並恥於與之為伍,只安安份份地待在家裡幫忙。
衛子謙見不得她這般清高的小老頭模樣,每每有新鮮物事,都非得端到她面前誘哄一番。要是誘哄不成還非要往她嘴裡塞吃食,即使受盡白眼剮身也徑自開懷。
經過多次試驗,得出結論便是他倆都不愛吃甜食,而盧玖兒唯偏好子謙娘制的火鐮糕。從此之後,衛家每每制火鐮糕時,都會被衛家五子軟施硬磨千提醒萬關注地多制一底銅盆,用於供衛子謙作投喂誘哄之用。
盧玖兒對收到的「貢品」挺滿意,雖然肚腹有飽滯之感,但仍沒忍住拈了一塊扔進嘴裡嚼開,慢慢感受那久違的香糯口感和清甜滋味。
展開那封薄信,只得莫名其妙的三個字:
吾來也。
衛子謙要來大城?什麼時候?來幹什麼?在哪裡落腳?待多久回去?
盧玖兒側首皺眉眨眼間,一連串的疑問鋪天蓋地而來。不過隨即伸手到半空中揮了幾揮,便扔開去不想了。
那小子向來都故弄懸虛得很,她也懶得耗費精力去琢磨。
自那一次后,歐陽齋每隔段時日都會親自出門走一趟六榕書肆。盧玖兒沒再跟上四樓,而是自覺地待在一樓茶座左近聽評書。次數多了,便跟書肆里的文博士們混了個臉熟,給她在角落處擺了張圓凳,方便她閑坐聽書打發時辰。
心裡開了竅,對平時身邊周遭的人事便也多留意了不少。
每每歐陽夫子到書肆之時,間或會有幾個文人裝扮的風流人物前後腳而至,末了幾人一同下樓,相互躬身行禮話別幾句后,方才揮揮衣袖離去。
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以及與文博士閑聊扯談中,大約知道個中幾位的身份。當中有一德書院的院士、教席,還有一位據說是縣衙里的師爺。
之後的日子裡,在采荔軒每每見著了七少爺戚博文,不知道他為著什麼事兒不高興,總是悶悶地看了她兩眼,便自個兒負氣別個頭去。
原本她與烏梅也能聊上兩句話,對方卻不知道何時起,帶著不失禮貌的微笑,行止疏遠又戒備。
盧玖兒隱隱感覺到,那夕陽涼亭中戚大少所言的謀算,已經在某股力量的牽引下,慢慢地按預定的軌跡在行進。
至於歐陽齋,出於對大儒的敬慕之情,也是出於傍師提攜的小小心思,盧玖兒對他是伺侯得越來越討好和賣力,每日換著法子地投其所好,讓其身心舒暢、悠然自得。歐陽齋見她聰慧幹練,用著順手舒心,指點她的時候便多用了些心思。
盧玖兒得明師引導,學習越發得益,讀書識字進步神速。但練字因時日尚短、功力不足,只勝在以勤補拙、耐性補足,字體一筆一劃間頗為端正,尚算能見到些許章法。於是在玖兒的主動請纓下,歐陽齋便慢慢地將一些手記的整理功夫也交給她處理了。
以往的閱卷手記,歐陽齋是只管興之所致文思泉湧時提筆疾書而就,六榕書肆捧得手稿后還需另外請人整理抄寫成冊。
通常以獲利為前提的整理,用詞遣句間會因整理者的學識而有所差異,成稿效果差強人意。歐陽齋對此早有微詞。現下由身邊調教出來的人去整稿,方便兩相交流,手記的內文更貼近他的所思所想及文書風格,歐陽齋不由得越來越滿意自得起來。
歐陽齋畢竟是多年浸**卷的風流文士,又在官場沉浮起跌過,看事識物的境界高,洞察解說時也往往能另闢蹊徑,其真知焯見令人醍壺灌頂耳目一新。因此,歐陽齋的手記經由六榕書肆的評書先生之口——
當然,也許還有些暗地裡的推手運作下,在大城的文人圈子裡掀起一股風潮。
年後次月的大事,便是舉行了熱熱鬧鬧的縣試。
估計衛子謙書信里說要來大城,為著便是這事兒吧。
早聽說戚府有兩位公子都參加了。當時全府上下有緊張的、有譏諷的、有冷眼的、有期盼的,風言風語小道消息隨風般四散開來。
二姨奶奶的兒子戚三少爺戚博裕原本是待在府里備考的,有天下學路過花園時聽見下人竊竊私語,回房后氣煩得砸了文房四寶又撕毀了若干書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