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春天的故事

第001章 春天的故事

1979年,我來到這個世界,不知道這個世界會有怎樣的新奇或悲慘等著我,可有一首歌把這一年唱得很好,「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而帶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對夫妻,他們根本養不起我,苦苦堅持了兩年,終於決定把我送給了一個算命先生,娶不到老婆的窮算命老先生,或許在那一刻,我的命運被註定了,或者被命運玩弄……

這是中國號稱中國西南重鎮的重慶,它曾有無比風光的歷史,古代叫過一個名字--巴,與四川的蜀,常常被一起稱之為巴蜀。

自劉備在白帝城託孤開始,古老的巴國變得越來越耀眼,一直到近代成為祖國西南耀眼的明星,大家叫它山城、霧都,老一輩人說重慶是九江合一江,多條大江匯聚到長江,濤濤長江從這裡穿過,奔向東方。如此的大氣磅礴,如此的明媚輝煌,可是我要很多年後才能熟悉它,我確實出生在重慶,可我出生的地方是一個重慶的邊陲小鎮,邊陲小鎮的農村。

山丘連著山丘,沒有波瀾壯闊的動容心魄,沒有驚天動地的神秘傳說,也沒有激情澎湃的大江奔流;這是一塊千萬年平和的土地,如隱士般在中華五千年血雨腥風裡安靜從容,不曾駕馭乾坤名動天下,不曾達官顯貴榮耀丘田;像隨季節綻放的花、聞春風而發的草,在流年飛逝中千遍一律。是的,如此平凡的農村,平凡得在地圖上找不到村莊的名字。

「算命嗎?」我的養父站在街頭巷口這樣喊,或者是問,或者是等,這是他唯一掌握的一門謀生技能。

「算命嗎?」多年以後,我也這樣問,但我不喊,喊著算命太掉身價,但我會小聲的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我唯一的謀生技能。

又過了些年,養父的優良傳統「算命嗎?」,這句問候被我拋棄了,不知道這算不算不孝,或者是不該忘記、甚至拋棄上一輩的「優良傳統」。只因這時候,都是別人求著我:「有空嗎?」而我會因上一輩的烙印,回答:「算命啊。」

變了一個字,語調也變了,我的命運也彷彿徹底變好了。而這個時候,我的養父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不然,他可以看到他給我這個兒子算的命準不準,當然,我的命運太過複雜,很難界定養父給我這個兒子算的命是否準確。

一九七九年,是一個極好的年頭,我的祖國正在邁開大步向前走,好像所有的不幸與苦難都已結束,除了我的,因為我的苦難這時候才開始。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滿神州大地」,很多文章都是這樣形容這一年的,

那時我剛來到這個世界上,肯定是不懂春風,也是不懂什麼叫神州大地,可以肯定的是,我確實是春天來到這個世界的,算是春風吹來的吧,但春天很短暫。

春天當然自古以來沒有變過長短,在這個時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開得特別艷麗,而直到我長大以後,還能聽見油菜地里的那些浪漫故事,對於窮山溝,那些事情確實是最浪漫的事了,只是那些浪漫的事被別人說起時,是當笑話,當娛樂話題的。

春天,麥苗也特別的綠,長得像不成熟的韭菜,既不能包餃子填飽肚子,也沒法成為浪漫愛情故事的孕育地,實在長得太矮了。麥地里會有人彎著腰在拔草,一直有人彎著腰拔雜草,那拔草的身影中就有我的母親,甚至我在她肚子里鬧騰時,她還彎著腰在拔草。

小時候的我常常想:「有那麼多草需要拔嗎?」難道不是因為想偷偷看隔壁地里搖動的油菜花?兩塊地里種的莊稼不同,能看到的卻不只是莊稼不同,地里發生的故事也不同。而我以為,麥地是沒有靈魂的,因為從來都沒有浪漫故事發生在麥地里,就算是麥苗長高了,長成熟了,也不可能發生,因為麥穗像刺蝟,誰也受不了。

油菜地就不一樣了,從遠處看,金黃黃的一片,像金子鋪在大地上,金光閃閃。走近看,油菜梗光滑細膩,油菜葉一塵不染,油菜花芳香撲鼻,最主要的是油菜身材高挑而曼妙,能夠隱藏很多私會的身影。記得小時候讀到:「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句時,我總覺得寫得不夠真實,不應該是「人約油菜地」嗎?

所以,油菜地是有豐富的靈魂的,不知道油菜地會不會看不起麥地,因為麥地里什麼故事也沒有,就像小時候村裡孩子看不起我一樣,我也像麥苗一樣矮,因為矮,還帶著麥穗一樣的刺,總是讓人不舒服。

直到我降生到這個世界,麥地才有了像樣的故事,麥子地里生孩子當然是值得傳揚的故事。

這是農村裡春天的故事,而我也正好趕在春天的故事裡降生。

我的養父常常埋怨:「小子,你的命不好算吶,你媽都沒有記清楚你的具體時間。」

是的,我來到這個世界,只能確定年、月、日,沒法確定時辰,那時貧窮的山溝里還很少見到手錶,所以我一直沒有考證到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具體時間,為此,我常常憂慮,憂慮走進地獄那一天時,怎樣回答自己去到世間最詳細的起點;天堂?我想天堂我可能是去不了啦,因為我是個算命的,因為算命要說很多謊話,說了那麼多謊話,還能進天堂嗎?

後來我為了給自己算命精確一些,我去問了我的母親,試圖推算出具體時間。為了我的母親不厭煩,去問她時,我會賣上兩斤肉,這樣,我的母親願意坐下來給我講那些本以為無關緊要的事情,而母親在給我講的時候,她會不停的去看掛在凹凸不平的石頭牆上的肉,害怕我反悔似的,所以,母親講我的出生時,講得特別詳細,她可能覺得講詳細一些,我不好意思再把肉拿回去,雖然我早已申明那塊肉是給她的。

母親會從懷我的時候講起:「唉!養不活,養不活還非得要,沒辦法,他不願意結紮。」這好像是我必須要來到這個世界最充足的理由。

我會問:「不是那時計劃生育搞得很嚴嗎?」

「是啊,很嚴啊,所以,家裡的糧食、豬,都因為生你而被弄完了,跟搶人似的,卻又不搶人,把你搶了去多好啊?也不會把你送給那個瞎子養,他們就搶豬、搶糧食。」

作為長在新中國,肩上曾圍過紅領巾的我,會糾正:「那不是搶,是抵罰款,違反了,不就是要受罰嗎?」

母親不會與我爭辯,她認定那是搶,我也沒法跟她爭辯,因為我只想知道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準確時間。但是母親的言語間,好像是我把家裡的糧食和豬,這兩樣最寶貴的財產弄走了,因為她覺得,沒有我的到來,那些搶糧搶豬的人也不會到來。

我知道糧食和豬對於那樣的一個家庭的重要性,可我已經長大了,沒法關心那些歲月的無情,甚至也沒有對那時候曾滿臉淚水,看著唯一的生命依靠被搶走的母親做一絲安慰,事情已經過去了,難道要為此而報仇嗎?我想知道我出生的具體時間。

母親一番淚眼婆娑,一場無可奈何的哀嘆,我必須忍受,必定是我想知道出生的具體時間,讓她重新回憶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或許母親想讓我知道她的艱難和偉大,在那樣艱難的日子裡,還給了我生命,我不能對生活有一絲一毫的怨恨,而我並沒有,我在等著講最重要的片段,甚至都已經準備好了筆記本,就像要為一個偉大的人做傳,必需莊重的記下不知道準不準確的事迹。

終於該說生我的那天了,母親抬頭看看老屋檐,目光最後還是落在斑駁的地上,目光落下時,劃過那塊二斤的肉。

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母親就醒了,說是我鬧醒的,我不太相信我能起得那麼早,因為我幾乎是睡到太陽曬屁股,都還不願意起床那種人。

低矮黑暗的屋裡,還沒透出一絲光亮,想點上油燈,又想著煤油不多了,要在最需要的時候用。父親已經早早上山去了,上山幹什麼母親沒有說,應該是干農活,那麼早的時候,雖然天空可能還只是魚肚白,也只能是干農活,那麼早,油菜地里應該露水還很重,雖是暮春時節,被那麼重的露水弄濕了,肯定也很冷,所以那麼早不會發生什麼愛情故事,我在筆記本把「油菜」兩個字叉掉,重新寫上:生我那天,天剛蒙蒙亮,母親醒來,父親已經上山干農活去了。

懷孕的人餓得特別快,母親醒來以後,也想吃點東西,因沒有點煤油燈,只能躡手躡腳如小偷一般摸到廚房去,憑著不能擋風遮雨的廚房的味道,判斷出灶堂里還沒有生火,吃的肯定就沒有。家裡有唯一可以馬上放心吃進嘴裡的東西,要麼喝一瓢缸里的井水,要麼是吃一根生紅薯,母親說她摸了一根生紅薯吃。我覺得母親肯定隱瞞了喝缸里的水這一細節,必定是我出生這一天母親的行動,我想知道得更詳細一些,懷胎快要生育的人,根據那些簡單神奇的生理衛生課上的知識,懷胎已經十月的人,睡一夜剛起來時一定口渴,口渴便要喝東西,唯一能喝的只有缸里的水,母親聽完我的分析,沒有爭辯,點點頭:「那應該是喝了。」

這就對了,看在二斤肉的份上,我的分析是正確的。

上廁所肯定是必要的,這無需記錄,然後,母親小心翼翼划燃了珍貴的火柴,精確無誤的點燃了一把乾草,扔進灶堂里。隨便說一下,灶是長條石加上不規則石頭磊起來的那種,比現在野炊搭的灶專業不了許多,這樣的灶不具有很好的節能減排效果,卻能煮東西,就是這麼神奇,但是需要人彎腰,撅起嘴,對著灶堂里不斷的吹氣,火才真正的燃得起來,母親也是這樣做的。

我想,如果那時候我真已經在她肚子里醒了,她壓低腰往灶堂里吹氣時,會不會造成我的壓迫感,這沒法給母親分析,非要這麼詳細,她可能會把二斤肉取下來,然後如驅趕野狗一樣趕走我。

點燃火,就有光了,在鍋沒有被燒爛以前,快速的勺兩瓢水進鍋里,二兩米,一小竹筒就是二兩米,早已測量好的工具。還要往鍋里放五斤父親上山前洗好的紅薯,一起倒進鍋里,只要堅持灶堂的火不熄滅,要不了多久,就能吃上每天三餐都一樣的飯:紅薯稀飯。這樣挺好,不用思考早飯、午飯、晚飯該煮什麼,只要每次一樣就好,不過,想不一樣也沒有下鍋的材料。

講到這裡,我打斷了母親,好像忽略了一些細節,故事主體雖然是說待產的孕婦,但周邊的影像也不能小覷,我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呢?他們此刻在幹嘛呢?

姐姐最大,起來了,也有些餓,她無論是想喝一瓢缸里的水,還是吃一個生紅薯,這都是不被允許的。生水喝了拉肚子,拉肚子要吃藥看醫生,看醫生是需要錢的,家裡沒錢,所以,不能喝生水。吃生紅薯也是不允許的,紅薯是家裡共同財產,怎麼能私自吃呢?母親吃不一樣,那是孕婦的特權,姐姐才六七歲,不可能懷孕,當然就沒有單獨吃生紅薯的特權。

所以,姐姐便到灶堂前去燒火。

而我那兩個一歲半的二哥,和三歲的大哥,他們此刻孩子床上,為避免「天亮了撒泡尿在床上」,母親要去借著黎明前的一絲光亮把尿,雖然挺著大肚子蠻艱難的,但總比尿濕了床要曬稻草好一點。

床上鋪的是稻草,稻草上一張竹編的席子,竹編的席子沒法兜住尿,尿會打濕竹席下的稻草,稻草濕了會發霉,必須要弄出去曬,還得剛好有天氣才行,這個過程肯定比把尿更複雜而艱難。把尿方便多了,尿地上就行,地是泥巴地,大地具有很好的吸收和消化能力,小孩子的尿不算難消化。農村裡說童子尿能治病,這幾乎是浪費珍貴藥材的行為,但母親顧不了這麼多。

也有把尿不及時的時候,那就得曬稻草,免不了先聽見打孩子的聲音,緊接著是孩子的哭聲,然後是母親或者父親抱著稻草往外走的埋怨聲,就像交響樂,從序曲到高潮,必需有嚴格的遞進關係,養成比較嚴謹而熟悉的流程。

把完大哥、二哥的尿,天已微微亮起來,屋裡就能看得見了,而不需要點油燈。這是一種極其講究的建築,亂石頭砌的牆上總是會有窟窿,這些窟窿既透氣,還透光,要想節約環保,這樣的建築方式和風格是必須要堅守的。

屋裡有光了,母親便能正式開始一天的工作,有剛才那瓢井水,和孕婦特權才能吃的生紅薯墊底,人顯得非常精神,做起事來也呼呼生風。首先要砍豬草,就是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植物砍斷,再砍一些珍貴的紅薯,放進一口大鐵鍋里,煮爛以後,就能解決豬的早餐問題,豬才能給家裡增加財富,所以這是每天都要做的,如果不做,那就是跟錢過不去,跟錢過不去,人就活不下去。

但是,情況來了,這很重要,一個馬上就要生孩子的母親,挺著那麼大肚子,要端起五六十斤重的豬食,這會不會不太可能,或者說會不會造成對孕婦或者未出生孩子的傷害?我的這次分析,母親沒有理會,說道:「我不端誰端?不吃飯嗎?豬不用喂嗎?」

我仔細想了想,看來這次分析是杞人憂天了,從她堅定的連續反問方式,母親確實做了那些事情,而且沒有發生危險,母親以後的病痛,和我的性格養成等等,不知跟這有沒有關係,我沒有考證過,必定我還得先考證我出生的具體時間。

做完這些,父親抗著鋤頭從山坡上回來了,身上雖然有被露水打濕,但一定沒有鑽進過油菜地,因為那樣的話會濕透的,而且鋤頭上有新鮮的泥巴,味道也是新鮮的,以此證明他鋤過地。

吃早餐,這是一天必須要做的,大瓦缸里泡著幾十斤蘿蔔,這樣大瓦缸有兩三個,儘管如此的多,但蘿蔔還得精打細算,按人頭分。咬一點,讓嘴裡有味道,然後大口的喝稀飯,不用質疑,肯定不是吃稀飯,是喝稀飯,所以吃早餐是呼呼的聲響。

孩子不用喂,最小一歲半的二哥,生存慾望已經極其強烈,如果不用力喝稀飯,恐怕是難以活下去的,比他大的孩子那就喝得更猛烈,必定稀飯不多,慢了可能只能吃半飽。從小培養競爭意識,這是一種高瞻遠矚的思想。

喝稀飯時,孩子上身一般是穿了一件單衣服的,下身就沒有任何遮擋了,也能便於撒尿,這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不能不說這樣的考慮很完美,既涼快,又不用使用尿不濕,最主要還能讓主要部位沒有約束,自由健康生長。長大以後,當我躺在溫柔鄉里的紅綃帳底時,女人能夠心滿意足、瞠目結舌的稱讚我,跟這毫無約束、健康自由的生長發育有關係,因為我小時候也是這般成長。

吃完早飯,父親扛著鋤頭上山,或者把缸里的水挑滿再上山,儘管他老婆快要生了,他依然保持了自己辛勤勞動的固有節奏,這是一個有堅持的農民。他還是得上山,山上有做不完的農活,至於做什麼,那就不細說了,有太多做的了,地里雜草得除吧?有的地也要挖啊,還得去田裡呢,總之事情是做不完的。不能因為老婆快要生了,給自己找借口不上山,從這方面看,父親算得上嚴於律己。

大姐要去上小學,她肯定是吃完早餐就飛了,留下來可沒好事情,兩個弟弟就得煩死人,所以嘛,誰生的,就誰管。

然後,母親開始洗碗,餵豬,豬圈在幾十米外,要提著或者端著幾十斤豬食跑幾趟,這種鍛煉方式比健身房要有效很多。穿過高低不平的地面,準確無誤把豬食倒進豬槽里,這一連貫而有極其講究的鍛煉過程,有健身房絕對達不到的效果,況且還不用花錢買月票、年票吶,每天必須要做,這是一種長年累月的鍛煉,不是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為了祖國繁榮昌盛,孕婦怎麼了?當然還是得做,儘管晚些時候,我就要出來了,依然無法阻止母親每天固定不變的鍛煉,這是窮人為了健康活著,而不得不堅持的信仰。

人的早餐吃了,豬的早餐也吃了,母親看似可以暫時修息一會兒,有沒有暫時休息一會兒,母親說是沒有的,還有兩個兒子需要管教,怎麼管教呢?用竹編的圍欄,把孩子圍在堂屋裡,天氣好的話,也可以圍在院壩里,就像關雞鴨那樣,因為孩子的高度和雞鴨差不多,這是為了孩子的安全著想,保護孩子是很重要的,祖國未來需要孩子去建設,孩子是祖國的花朵,祖國的未來,當然要圍好,不然農村裡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斷送了這未來。

最小的也一歲多了,可以滿地跑或者滿地爬了,到這年紀,父母就默認孩子具備了基本的自我照料能力。當然,孩子也可以帶到地里去,但孩子會危害到莊稼的安全,所以母親選擇用圍欄關起來,自己上山去麥地里拔草。至於圍欄里我的兩個哥哥,他們可以自由選擇,只是得在圍欄以內自由選擇,哭,或者笑,爬、走、跑、跳,都沒有限制,這個圍欄還是蠻大的,也是尊重孩子意願的圍欄,是自由的搖籃,哦,自由的圍欄。

清晨的陽光灑滿山崗,也照耀著每一塊莊稼地,以及莊稼地里的每一個人,汗水滴進土地時,土地能感受到陽光的味道。

這是一個特別的早晨,或者上午,因為具體時間還沒確定好,只能這麼說,而且我馬上要來到這個世界了,所以,這個早晨或者上午一定是特別的、美麗的,陽光一定是燦爛的,風一定是和煦的,天空一定是湛藍的。

母親走進麥地里,開始彎腰拔雜草,雜草的生命力比麥苗強,怎麼也拔不光,所以得天天拔。拔下來的草也不能浪費,有的能餵豬,餘下的要背回去晒乾做燃料,農村真是樣樣都是寶啊,沒有什麼是無用的。

父親應該也在不遠處的地里,母親說記不清楚了,這很可惜,在孕婦快要生產時,丈夫在哪裡的問題被忽略了,讓我的出生變得殘缺,這可能就是我命運多舛的第一個原因。

如果父親在不遠處的地里,有沒有與挺著大肚子,埋頭拔草的母親聊幾句呢?聊什麼呢?聊的話題有助於胎教嗎?這些都沒有考證了。

我想,我出生前的畫面應該是這樣的,清晨(或者上午),燦爛的陽光照耀著這個貧窮的小山坡,山坡上階梯一般的地里是嫩綠的麥苗,也有金燦燦的油菜花,和煦的春風在山坡上遊盪。一位懷胎十月的母親,在湛藍的天空下,時而彎腰把頭埋進地里,時而站起來抹一把臉上的辛勤汗水,她心情非常好,因為豬已經喂好了,兩個兒子也用圍欄圍起來了。貧瘠得如殘垣斷壁的家沒什麼好獃的,還是在這充滿希望的莊稼地里更有幸福感,這位母親為了生活的希望,也可能是為了胎教,教育即將要出生的孩子學會勤勞,學會熱愛土地。

空氣非常的新鮮,沒有一點污染的味道,天空還應該有鳥兒在歡樂的歌唱,莊稼地外也應該是開滿了各色野花,野花和油菜花地里,蝴蝶和蜜蜂應該是在翩翩起舞,也像勤勞的母親一樣勤勞,和煦的春風把母親的汗水飄灑入土地,而母親肚裡的我正享受著這最後的胎教,我彷彿聽見鳥兒歡樂的歌唱,也應該感受到了蜜蜂和蝴蝶的翩翩起舞,也感受到了明媚陽光的照耀,還有母親幸福勤勞的笑臉,我必須得這樣記錄下來,必定是我自己要出生了。

突然,母親感覺到肚子痛,因為已經生了三個孩子,經驗是相當的豐富了,加上生活對母親嚴格的摧殘和鍛煉,生孩子這事算不得大事,甚至比不上賣肥豬時那樣的讓人覺得幸福。必定豬是賣錢,生下孩子來是花錢。

母親覺得我不太懂事,怎麼能在勞作時亂動呢?可孩子在肚子里,還不能進行有效的打罵教育,只能坐在地里,休息一會兒,希望陣痛能快點結束,必定草還沒拔完呢。

可是,陣痛沒有結束,而且越來越嚴重,根據經驗判斷,應該是要生了,此時站起來是不行的了,雖然也聽說有人站在地里,或者樹下把孩子生下來了,但母親沒有站起來,已經生了幾個的經驗告訴她,站起來比坐在地里累。此刻,她強忍著劇痛,這劇痛應該與劊子手摺磨英雄的先輩不相上下,甚至會更糟糕一些,母親此刻應該想到了那些英雄的故事,因此身體里充滿了力量,她威武不屈的展望四周莊稼地,激情高昂地呼喊著丈夫的名字。

呼喊聲在山坡上盤旋,應該是和煦的春風把呼喊聲傳遞到了丈夫的耳朵里,就是我父親的耳朵里,他以矯健的步伐來到母親身邊時,母親已經雙手捧起孩子,孩子的臍帶還連著母親,此刻不知道有沒有喊什麼高大上的口號,母親說不記得了,但是父親手裡的鋤頭對於臍帶顯得有些高射炮打蚊子,於是,跑回家裡取來一把剪刀,幾張破布,伴隨著我的一聲啼哭,山坡變得熱鬧很多了,洋溢著生命茁壯成長的氣息,從此,麥子地里也有了故事。

所以我的小名叫:麥子,麥子地里生的嘛。

母親說的後來怎麼抱我回家,怎麼清洗等等,我已經沒有記錄了,我在算我來到這個時間的精確時間,經過一番推算,我覺得,生我時應該是八點至九點之間,母親沒有反對,並且確認了:「應該是那個時候,因為你剛生下來,過來了一個鄰村的人,我問了他幾點了,他好像說八點,還是九點,反正差不多。」

那就是確定在八點或者九點,這一個小時範圍是我需要追尋一生的時間,那個過路的鄰村人死得太早,沒法問他了。據說在山上看見人生孩子不吉利,不知他的早死與這有沒有關係,他要是還活著,如果可以告訴我出生的具體時間,我可以免費給他算一次,告訴了我這麼重大的信息,我應該可以給他算精確一點,精確到什麼時候死,這樣便可以提前準備。

暫時是沒辦法了,只能精確到這個時間,我收起筆記本,看來二斤豬肉沒有白買,時間被縮小在一個範圍,準確來說是辰時,雖然有可能過了九點,就是下一個時辰,我養父給我算命時,也是按辰時算的,早知這樣,不用買二斤豬肉了。

我買二斤豬肉,去找母親打聽我出生的準確時間時,我是因為剛剛跟養父學算命,那年我十二歲,首先對自己的命感到特別好奇,所以去打聽時間,主要是覺得自己的命不是那麼的好,會不會是時間記錯了,要是記錯了的話,我的命算起來可能會更好一些。

我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時,那年我八歲,聽見一個人罵我養父,在聽到這罵聲前,我還不知道他是養父,我一直以為他是母親和父親的雙性合體,但是我叫他爸。

為什麼罵起來,多半是因為對算的命不滿意,我這算命的爸不如後來的我,他怎麼算的就怎麼說,不像我知道看人下菜,有些話不能說,說了會遭罵。養父當著面被人罵還是極少見的,背後有多少人罵過這也無所謂。

張寡婦是少有的算命算罵起來的,算命又不給錢,給幾個雞蛋,或者一筐紅薯,或者什麼也不給,但老是要找到家裡來算命,主要是問她的白馬王子什麼時候上她的床,有時候也要求算算她還會有幾個孩子。

我養父當然是如實告訴她:「你的八字中印星官殺太重,地支傷官,宮遭三刑,嫁誰誰死,張幺妹,你還是別嫁了。」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我養父覬覦張寡婦,甚至他們在油菜花正艷時,也曾有過浪漫的時候。

八歲的我已經很機靈了,聽見那個婦女罵:「你這個瞎子五保戶,活該斷子絕孫。」當我聽到句時,我是準備衝出去拚命的,我雖然小,但是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怎麼會斷子絕孫呢?我不是爸的兒子嗎?難道你這樣罵,不是要咒我早死,長不大嗎?

好在瘦小苦幹的我沒有衝出去,要是真衝出去,可能真的把自己小命送了,只用透過門縫,我能看是張寡婦,我認得她,像頭膘肥體壯的大肥豬,我怎麼能是大肥豬的對手呢。她罵的其它的我記不住了,但是我聽見她說:「你的兒子誰不知道是李文白家的老四,你也姓李,就能當是自己兒子嗎?不要臉,狗日的李瞎子……」李瞎子也可能帶著笑容回一句:「我日你……」

我當時腦袋是嗡嗡的響,看著養父沒有反對,一聲不吭,我知道,張寡婦罵的可能是實情。別人罵他時,他從不反罵回去,因為他早把對方的命算過了,沒有必要罵,什麼時候死在那擺著呢。

我親生父親李文白,我養父也姓李,大家叫他李瞎子,以至於忘記了他的全名,我知道,叫李闊。他並不全瞎,能看見一些,但出去算命時是裝著全瞎的,我自小就牽著他到處走,他像真全瞎一樣跟在我身後,回到家裡時才會脫下這偽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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