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開篇
雙眼合上,困住她的冰冷牆壁算不上阻礙。她的魂魄飛離身體,從星辰塔某扇窗戶飄飄而出,俯視之時,可見大片以塔為中心鋪展開的旌旗陣。這是她十年足不出戶的地方。
她毫無意識又帶有目的性地漂飄著。趁著夜色掩蓋,在風臨城中四處行走,不帶聲響。
靈魂飛去城中,雖帶著雙眼,終為虛幻,她看到的全是她想要看的——
風臨是一個依然活在傳說中的城市,上至太廟,下至尋常百姓人家,哪裡都尋找得到傳說和歷史的痕迹。
夏源之地的九鼎國創設之初,風臨人藉助上天力量打敗西方滾滾而來的惡鬼,戰後由東海金烏神一手建立新城,憑藉簽訂契約,交由太史族管理。
時至今日,風臨保留著千百年前的故事。
首先是城牆。
她魂魄開啟的雙眼看到,內外兩座城牆,上面全是精美的裝飾浮雕,雖經風吹日晒,但太史府勤於時常修補,依舊顯得很新。測浮雕上的就是風臨城建立的傳說,羽毛豐滿的九隻大鳥乘雲直上,每隻翼上都負著一物,有鼎、有鍾、有寶劍、有玉飾,浩浩蕩蕩從東向西行進。雕刻工藝精湛華美,連羽毛都絲絲勾勒,宛如一幅刺繡巨卷懸挂在城牆外。
這些大鳥,是奉命助風臨城剷除惡鬼的。源自西疆國度的地鬼本不易入城,經過一番喬裝打扮,使陰招進了城門,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孕育繁殖,化作千萬隻毒蟲,在午夜換日的時辰,突然從風臨城地下冒出,一發不可收拾:咬傷百姓、毒死牲畜、污染水源、啃食糧食、破壞房屋建築,攪得民不聊生,最終甚至吞沒了太陽,這就是書中有名的「百虺襲城」和「地鬼吞日」。
當風臨遍地狼藉,絕望聲不絕於耳的時候,慶幸東海金烏神出手救助,派出九隻大鳥,先以寶物鎮壓百虺進攻的勢頭,後跟千萬隻鳥兒,不管來多少只虺,鳥兒的數量總比它們要多,且一物降一物,細細算來,居然絲毫不差,全都是百虺的剋星。
太廟藏書上記載,具體時間不可考,大約又過了三天三夜,風臨城裡的百虺全部清理乾淨。接下來,就是金烏神挑選出抗擊百虺、守護風臨功勞最大的人家,賜姓「太史」,並託付城主的重任。太史一族謹遵契約內容,絲毫不敢違背所列條款,帶領城中百姓時時祭祀東海金烏,每六十甲子一輪迴時,城主均需出海迎請金烏神,建城至今,這一習俗從沒變過。
她張開靈魂上的眼睛,看到金烏神翼下的城,果真不同凡響。
無論大街小巷全部修葺得整整齊齊,每十步樹立一個小小的燈座,石刻飛鳥形態各異,栩栩如生;街道拐角常有小廟,裡面供的不是別人,就是東海金烏神;幾乎家家戶戶門上都貼了金烏的年畫,以求神靈庇佑,驅逐邪佞;市面上少不了兜售金烏護符的小販,虔誠的城民買來一個捂在手心,掛在胸口。
她還看到這裡的人情風貌不同尋常,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從街頭追趕到街尾的孩子,勤勞持家的女人,行走於大街小巷做生意的男人,安詳曬著太陽的老人,這裡就是戰亂紛紛的夏源之地上永恆的一片凈土。
她飄蕩的魂魄看到想象里的寒暑往來,從一月到十二月,一年中幾乎所有節日都跟金烏神有關。
靈魂飄來海邊岸上,這裡的圓形祭場名為「落烏場」,金烏神踏上夏源之地的落腳點就在此地,而岩石上遺留的爪印便是確鑿證據。就為了這個遺迹,剛剛建立的夏源九國沒少發生爭執,原因便是爭論九國之中究竟該由誰作為尊首。
當年的學者經過一番激烈辯論,一一排除九鼎國中的七個。最後剩下的,便是風臨城與君安城。
君安城,顧名思義,君主安定天下之城,本為夏源之地九鼎國之首。可惜禍亂始於君安,終結於風臨。君安城地位一度岌岌可危。
支持風臨的,全部手指向「落烏場」上、東海海邊的這塊岩石。拯救九鼎國免遭西方地鬼毒害的證據就在這裡,應將之命名為「神跡」、「初源印」之類之類,以示夏源之地的新一篇歷史由金烏神開啟,而風臨理當成為九鼎國之首。
支持君安的,自然提出皇家天威不容置疑,君安城的歷史源遠流長,遠在金烏神降臨之前;且不是九個國家全都信仰金烏神,不可以偏概全;再說風臨地處夏源大陸的東南,位置稍偏,不如君安恰好在正中間,一旦九鼎國的核心位置出現偏移,就好比九格棋盤西邊北邊的棋子無人轄制,恐禍亂由此而生。
最終站出來定紛止爭的,是風臨第一任城主。他還是以大局為重,將這塊落下金烏爪印的石頭低調命名為「爪岩」,將祭場叫做「落烏場」,有意不張揚金烏神拯救夏源之地的事實,也就意味著風臨甘居君安之下,從而為這場曠日持久的辯論畫下句號。
風臨城放棄九鼎國首領的地位,並不妨礙「落烏場」繼續香火繚繞。很快,這裡成了是吸引其他八個護鼎國遊客的最著名景點,神聖地位遠超風臨太廟。
她的魂魄帶著自己的眼睛,看著想象中的「落烏場」。
窗明几淨,金烏神展翅欲飛的雕像不著分毫灰塵,以此為祭壇,同心圓在地面上層層鋪張,每一層里都畫著金烏神救城、重建城池的某一段故事,細心的畫工時常補色,看上去當真如同鴻篇巨製的史冊一般,極其壯觀。史詩畫作不可用腳去踩,要想進入最中心的圓環,登上祭壇,需要經由兩層圓環之間專門鋪設的窄小石路。
祭壇是一個非慶典不開放的封閉小空間。正如她常年居住的星辰塔,好像關在一個狹小的盒子里。聰慧的她借鑒了祭壇及周邊圖案,布下了星辰塔周邊的旌旗陣。縱使不得出星辰塔一步,只要想想自己是金烏使女,星辰塔如同祭壇,她生下來肩負著的使命,就是為金烏神奉獻一生,便也不會覺得塔中生活十分孤獨憋悶。
無數虔誠信徒受到翩翩起舞的靈魂吸引,踏著整齊的步子沿同心圓圈高歌歡唱,組成迎接金烏神的巨陣,臉上洋溢著單純且不可名狀的幸福之感。八排風鈴組成大型樂器,每個金鈴上都刻有金烏圖案,各不相同。她稀薄如空氣的手抬起便可敲響,從聲音低沉到圓潤到清脆,曲調是東海金魚族特有的節奏。
她在樂聲中迷幻。
打更的杵聲響起,她一邊看著想象中的「落烏場」,一邊戀戀不捨返回星辰塔。
真是太可惜了,十年前隨金魚族人上岸的時候,她還是個不記事的小娃娃。登岸必定經過的「落烏場」,她沒有絲毫印象。
她的魂魄慢慢回到軀體內,「看」到金烏神一手創建的風臨城保存極其完好,她覺得身心備受鼓舞,耳聰目明。
當然,自打有記憶時起,她從來沒有走出過星辰塔,當然沒有見過心心念念的風臨城最真實的樣貌。
剛才的,不過是她心中想象的風臨城。她也堅信,風臨本就是這個樣子。難道不該是這模樣嗎?
她重新坐回星辰儀面前,十分滿足,用手掌側邊伸出來的第六根指頭重新撥動星星的軌道。她要再次為風臨城主——太史老爺占卜,努力解答困擾了他多年的問題。
誰讓她是金烏神派來的使女、東海金魚族唯一後人、太史老爺的輔佐者?即便終生困於塔中的寂寞孤獨,可她的使命在此。所以每每占卜受挫,她總要努力平心靜氣,太史老爺逼得急了,她一時半會兒做不到的時候,便任由靈魂出竅,去看一看想象中的屬於神靈的風臨城,心智很快煥然一新,深知身負重任,趕緊投入金烏神的大業之中,幫太史老爺守護風臨。
尤其是現在,風臨逐漸失常,金烏神六十多年不曾降臨,本屬於金烏坐下的東海金魚族都沒能請來主神。眼下唯一能與神靈溝通的只有她一人,更加懈怠不得。
有的時候,她也會納悶:既然如此想用自己的眼睛,真真切切看看風臨城的模樣,為什麼從來都走不出星辰塔呢?
是擔心一旦出了星辰塔,性命不保嗎?並不是。她雖然掛著「異女」的身份,為城民所不齒,但喬裝打扮一番,瞧瞧出太史府瞧瞧,不會興師動眾。再說,憑她這般深厚的法力,可以輕鬆保住性命。
是太史老爺限制了她的行動嗎?並不是。太史老爺從沒有限制過她的自由。
那為什麼走不出星辰塔,只能以神智暢想風臨城裡處處都是神跡的厚重呢?
她寬慰著自己——或許,是沒等到合適的時機吧。身為金烏神派遣到風臨城的女史,肯定有機會大大方方、真真切切,一睹古老城池的風采。
她收回思緒,放下了筆墨。
今天是太史老爺大兒子的十周年忌日。
太史夫婦一早便請她繪製了祭幡,說要親手掛在太廟。她稍作思忖,繪製兩副,叮囑太史夫婦將另一副掛在「落烏場」上八排金烏風鈴之中,為公子陽的魂魄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