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最後的預言(6)
太史老爺流淚道:「說什麼『死』,你要陪著我長命百歲!」
「老爺啊,風臨城正在重演毀滅的歷史,」太史夫人被這一想法牢牢束縛住,早已深信不疑,「……而我,這個外來的女人,跟史書中說的一樣……正好扮演了引地鬼進城的角色……你信也好,不信也罷。」
太史老爺沉默半晌,太陽穴隱隱作痛:「心不動,則風不動。風臨城和太史族的災難,終究起源於我自身。這就是定論,你不必要跟我爭。」太史老爺吸了一口氣,抓住夫人的手,將她拉到眼前,端視著歲月痕迹下那位傾國傾城的女子:「其實我也有話沒告訴你,才引得你如此自責。現在告訴你吧。」
夫人還想爭辯說,實際上是因為自己命中不詳,七殺棋子落於風臨棋盤上,必生災禍。然而神之界的一劍封喉,讓每一個與她身世有關的字眼都不能出口。
「金烏神不肯降臨,風臨失去保護者,全是因為我的信念動搖,我以為——神已經死了。」
突然颳起的風吹開了閉合不嚴實的窗子,紅燭燭火猛地搖曳下,幾乎熄滅。沒有光照的黑色空間驟然陰冷無比,太史老爺直覺背後一陣毛骨悚然的冰涼,不知是不是又被邪物附著身上。
婢女趕緊跑出來關上窗子,夫人看了看內室,兩個孩子睡得安穩,遣走了婢女,跪在丈夫面前,緊緊握著他的手。
「金烏神不斷輪迴轉生,每隔百餘年降臨一次,循環永無休止,怎麼會死?」
太史老爺拍拍夫人的手背,告訴她。終於,他把藏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頓覺胸口輕鬆許多。
「父親在世時,反覆叮囑我兄弟倆,身為風臨繼承人,當以金烏為先,以城民為重,言行舉止,自有法度,慶典禮儀,不可或缺,心誠意敬,是為神契所約定。父親諄諄教誨,言猶在耳,我身為一城之主、太史本家長子,手持金烏約書,怎敢不遵從?十七歲時,父親過世,親族四起,覬覦城主之位,多虧二弟相助,才渡過難關。彼時我尚且不是風臨城主,晨昏禱告,求金烏神賜予天象,才好出海請神歸來,迎娶采柔,正式繼承風臨之位,便如父親、祖父、先前的每一位城主那般,等待神賜夢境的出現。弱冠之後,一夜夢中,我見到一隻鳥頭魚尾的小怪物,橫屍在東海海邊,有個聲音告訴我,這就是金烏神。」
夫人聽得入了迷,聽到「怪物」一段,大驚失色,不由叫出聲來:「什麼小怪物?難道是金烏神嗎?」
太史老爺拚命搖著頭,呼吸急促:「我不認為它是金烏神!怎麼可能是呢?自開天闢地之日起,金烏神便存在於天地間,神靈偉大,光芒四射,呼而震天,動而撼地。那個小怪物,沒有鮁魚長,比烏賊丑,做了屍體也是個四不像!怎麼可能是金烏神!」他抱頭痛哭,將困擾了他幾乎一輩子的噩夢傾訴而出,「我翻閱太史手札,百餘記載,金烏神都是以展翅金鳥的形態出現,從未見過那種陰陽怪氣的描述!我到底做了個什麼夢啊。」
夫人趕緊追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或許先人們的夢境記載有誤?」
「不可能!我的爺爺、父親,都講述了同一個故事,不可能出錯。我曾試著說與二弟聽,他完全不信,斥責我著了妖魔鬼怪的道。」
老人咬牙切齒,雙手捏拳,恨不得將那個噩夢砸個粉碎。
「在一切開始之前,在娶了你之前,我就被迷惑了。所以怨不得你。金烏神不可能是那種怪物模樣,絕對不可能。而除了那個夢之外,我沒有做過任何夢。哈,多麼可怕啊。活了一輩子,居然反反覆復只做這一個夢。」
驚愕的夫人喃喃:「是夢境被剝奪了。有這強大法力的,非神靈莫數。」
「真的是金烏神嗎?為什麼金烏神到了我這代人,就成了悲慘的怪物模樣?這話我能跟誰去說呢,說出去了,只會更加動搖我城主的位置。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心中產生了懷疑,結果就是太史族就遭拋棄,風臨厄運源源不斷,至於金魚族登陸製造的一切麻煩,你現在明白了吧,跟你沒有關係的。」
「你再詳細講講,那怪物長了什麼模樣?」
「鳥頭魚尾,醜陋無比。」
太史府人跌坐在椅子上。
「鳥頭魚尾,鳥頭魚尾。」突然間,她好像明白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眼睛瞪得好大,慌慌張張抓住丈夫的手,結結巴巴的,話說不明白。
「老爺、老爺,我知道了,是這樣的,那個金烏神——啊——」
冰涼的雙手掐上脖子,太史府人一口氣沒喘過來,喉嚨差點擰斷掉。
「怎麼回事?菲爾你怎麼了?」太史老爺連忙扶好夫人,給她順氣,見她的臉色像是見了鬼一樣蒼白無血,忙問,「剛才怎麼了?你要說什麼?金烏神怎麼了?你知道了什麼?」
抬眼看去,牆角最深的影子里,站這個非男非女竊竊發笑的鬼魅,細長的手凸顯著指骨,就是卡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雙。此刻的白衣鬼魅,一手伸出食指按在嘴唇上做出「噓」的姿勢,另一隻手裡提著七殺棋子。
「我……我說不出來。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夫人大哭不止。她錯過了最後一個能幫助丈夫的機會。
行將就木的太史老爺看著哭斷了氣的妻子,扶她起身,恍惚道:「你自責什麼?我見到金烏神的屍體,失去信仰,都是在遇見你之前。神要罰我,天意已定,與你無關。只可惜,連累了孩子們。」
夫人卻哭道:「老爺放心,七殺血脈,長女承襲,與馨兒無關。絕不會傳給我們的孩子。殺氣已泄,我已是枯木朽株,星辰塔必定預言了我的結局。」
太史老爺一愣,才意識到自己與夫人所說,分明是兩回事。看著夫人赴死一般堅定的表情,複雜的心中只覺太可笑,夫妻兩人互相隱瞞三十餘年,恐入土為安之日,都在自責給風臨帶來災難。要追根溯源,談何容易,或許是他的錯,或許是她的錯,兩人競相自責,給對方多一些安慰。又或許,即便沒有他們夫妻兩人,神意寫定,風臨終究要遭遇災禍,不過換一種方式罷了。可憐就在太史夫婦真真切切對待彼此,不過想要過上平凡人家夫妻相敬、子孫繞膝的幸福日子罷了。這段情緣可惜不慎混雜著夏源之地九個護鼎國之一的命運,被神詛咒,腐爛成孽緣。
剪滅燭火,太史老爺擁著妻兒入睡,自己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