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興文初進望鄉閣
五年後,楚元京城北市,商鋪林立的街上。
「老侯爺,您這身子剛好,怎麼就跑出來了呢?!要是讓侯爺知道了,小人這條賤命可就保不住了呀!」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小廝誇張的哭喊撕破了周遭細細碎碎的聲音,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文鳴!說了多少遍了?!你當這是西市嗎?能來北市的都非富即貴,這樣子成何體統?丟盡侯府的臉面!」
錦服老人的聲音和緩中帶著威嚴,似不是訓斥下人,而是在同家中調皮的孩童講話一般。
叫做文鳴的小廝神情僵在了一處,扯了扯嘴角,壓低了聲音:
「老侯爺,您在說什麼笑呢,小的哪兒就能是侯府的臉面了,太醫說您要好生靜養才是……」
「再躺下去,老夫的身體怕是要生鏽了,你們盡聽太醫院那群庸醫的,這身體是我的還是他們的?」
「老侯爺,您這……二老爺就是太醫院醫正吶,咱們楚元國能這麼年輕便做上醫正之職的除了開國那位醫聖,就只有咱們……」
「就是這些傳聞讓那混小子飄飄然起來了,竟然連老夫的足都敢禁!皇上那是看得起咱們興文侯府,破格提升的罷了,您們還真以為他有什麼真本事不成?」說起這事,老人便氣的鬍子打顫。
「老侯爺,二老爺哪是禁您的足啊,這不是為您身子著想,要您好好歇息么……」
「這家店……」老人眯起眼睛看向街邊一與旁的建築格格不入的店鋪,看那敢以聖旨之形的明黃色牌匾便知此店來歷不小。
但凡是以明黃色為匾的莫不是天下商人之首的皇商,莫消說以聖旨為形,那更是只有開國聖祖開國后賜予的一批永世皇商,這近兩百年來大多都衰落亦或是被開罪了,這家店為何……
「誒?這家店還是小的第一次見他開門呢,往日都是閉著大門,似是永遠不必做生意似的。」
文鳴訝異道,每每他來這北市,見著這家店與眾不同,總想回去同老侯爺嘮嗑嘮嗑,卻每每忘記,這次倒是遇上了。
「你曾見過這家店?為何老夫從未曾留意過?」老人捋著下頜的山羊須,沉思道。
「老侯爺來這北市要麼是坐著馬車轎子直奔酒樓去了,哪兒會注意的到這種小事,即便老侯爺來北市散心也總是憂心朝中之事,未曾留意也不見奇。」
小廝文鳴抬頭看著眼前黑漆紅瓦的牌樓,他想要形容眼前同旁的極盡奢華的皇上鋪子不同之景,奈何搜腸刮肚卻只得到恢弘二字。
定睛一看,那檐下檁條、椽條交替層疊,斗拱得延伸自然流暢,雀替的鏤空雕花美得不似人間之物,垂脊上蹲著活靈活現的一隻神獸。
文鳴記得曾在許多年前陪著二少爺讀書時,在書本中見過,名喚鬼車,若是沒記錯的話,此獸……乃會入尋常人家攝人魂氣的,這家店怎麼……
「望鄉閣……望鄉……」老侯爺看著牌匾上龍飛鳳舞的三個古字,看那柱上所書
「魂過黃泉越忘川,
行過奈何駐望鄉。
飲盡湯汁前塵忘,
三生石上記三生。」
猛然想起興文侯世世代代手札中提到的某些內容……
文鳴只見老侯爺掀起前擺大步走向了牌樓后的高閣,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入得牌樓是面四方的石牆,過了柵欄門,是條康庄大道,路的兩側滿滿栽種的是紅色無義草。
靜時,那花瓣就似反卷的龍爪般立於莖上,放目望去就好似倒卧的燭龍在休憩;動時,花叢隨著風搖曳不已,就似那一窩燭龍被自己擾了清靜,對自個兒揮爪而來。
右手邊花叢中深處隱隱能見得一棵模樣怪異的大樹,似是兩棵樹合抱蜿蜒而生。
明明是青天白日的,這牌樓內卻盡顯昏暗,文鳴甚至覺得陰風陣陣,路的盡頭是座閣樓。
閣前有塊瑩瑩發光的巨石,刻著一首長詩,但全是古字,他完全不知何意,只聽得老侯爺吟出,卻出乎意料的淺顯易懂:
「魂離故土入冥府,
魄飛混沌出普世。
土地仙公載籍冊,
從此陰陽兩相隔。
黃泉路上隻影行,
唯留陰差伴左右。
望鄉台上觀親朋,
覷得悲戚不得聞。
惡狗金雞野鬼鬧,
一路艱辛償罪孽。
迷魂殿前孽鏡台,
數凈業障供閻羅。
酆都十殿審生平,
無間地獄層層過。
蓮花台前得佛渡,
還魂崖墜六道回。」
配合著老侯爺蒼老的聲音,在這空曠的閣前,氣氛詭異得文鳴不禁打了個寒顫,
「老侯爺,老侯爺,我們回去吧,府里都沒人知道咱們來了這裡……」
「你在想什麼呢文鳴,天子腳下還能出什麼事不成?」
老侯爺不以為意,經歷三朝風雨,他現在怕的只是天下不穩罷了,一個糟老頭的性命還有人感興趣不成?
文鳴抖著肩膀縮著腦袋,硬著頭皮繼續走著,眼前是一幢樓閣,先前在遠處看尚不覺得,檯子四方的階梯浮雕顯示出主人不俗的品味,從正前方的階梯上去,發覺視野亮堂了許多,也許是沒有那陰森的無義草罷。
看到前閣兩側石路中間種植的草皮,花壇里的是文鳴叫不出來的花,前閣靠右側有個拉窗是開著的,文鳴正想拔步上前去詢問一番,被老人用手攔下。
老人的目光集中在文鳴未曾注意到的玉石上,能在前閣放置這麼大塊的玉石,這家店家底可不小啊,文鳴呆看著老侯爺的后側影,盯著盯著發現老人肩膀在不住顫抖。
可憐的小廝嚇了一跳,跨了一步前去一看,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老人此時淚如泉湧,文鳴直覺感到老侯爺並不想被打擾,他疑惑地看向那塊玉石,上面並無甚特別,連個人為地划痕都無,莫非這玉石是老侯爺的舊物?
「莫非是……妗兒……你想要見我么?」
老人掏出汗巾,將淚水拭盡,自顧自的往那處窗口去了,「請問有人么?」
「恩?」一顆頂著花白頭髮的腦袋探了出來,面上儘是歲月雕刻的溝壑,皮膚黝黑但除卻老人斑外倒還算潔凈,「稀奇呀,今日竟然有客上門。」
「你這店我這麼多年來就只見今日開門,自然無客了。」文鳴不滿門房態度,雖不必如何迎接,但連最基本的禮節都無,連杯茶都不奉上!
「放肆!」老侯爺喝了一聲。文鳴嚇了一跳,他頭一次見到老侯爺如此疾言厲色。
「無知小兒,閣里這門日日開著,除了去年冬日的一天,已有百年未曾關過了。」
門房捻著鬍鬚,微抬下巴,略有得色。
聽得門房如此說,文鳴不屑極了,怎麼可能,雖說是開國時期的皇商,百年未曾關門,再說自己都見過好幾次了,但礙於老侯爺不敢出聲嗆這目中無人的門房。
「請問老先生,可否方便讓我見一見店主?」
「恩……」那門房眯著眼睛端詳了老侯爺片刻,遞出張紙,
「你看了那玉石沒,若看了,將看到的東西寫下,若沒看,就去看看,我再呈上去給閣主一觀。」
…………
第二點五章玉石成詩述往事
…………
「年少相識生憐惜,
輕帆遠航向北洲。
丁香忽放攝心魄,
三人成行終不得。」
門房將紙遞與自己的小孫子,雖然這孩子不滿三歲,但自小在閣里行走,遞個信的活兒還是熟捻得很
文鳴看著那門房將老侯爺寫的詩讀了那般許久,也不作反應,氣悶得不行正要說些什麼,那門房出聲了:
「行的,但依著規矩,只能您一人進去,您身後那位只能委屈他在前閣得廳中等候了,但您要同他交待好,我見過最快出來的少說也用了兩天,我可不想什麼權貴鬧到跟前來。」
說完便將頭縮了回去,為興文老侯爺開門。
「老侯爺,您出來我這小命都不知保不保得了,要讓小的離開您半步,不如直接讓小的自裁此處來的痛快。」
文鳴將下巴高高揚起,以表明自己得決心。
「莫要胡鬧,你是我的人,那兩個混小子還能怎麼你不成,你要是不聽話,我現在就把你辭退咯。」
老興文侯睜圓雙眼,出言威脅道,這小廝是從小跟著自己的伴讀之子,性子跳脫,到老了倒是喜歡這樣歡脫的人跟在身邊,但是就是愛使小性子,總得教訓。
「老侯爺……」文鳴都快把臉埋到胸口了,實在是、實在是……丟死人了。
「好了,你在此處歇息,我寫封信,若晚膳時分還未出來,你先將此信交予玉兒,省得鬧得人店家不得安寧。」
「是……」
門房將二人請進門,廳內有位老婦人,為二人沏好茶、端上點心,老侯爺在信中將事情簡略過了一遍,囑咐兩個兒子莫要憂心,就由著那門房帶領著往廳后的門向閣內去了。
主閣樓相較前閣要大了許多,差不多是三個前閣的大小,二人才過了一條長廊,便有一名女子款款走來,
看那模樣大約十七八歲上下,一身紫色衣裙,倒是相襯得很,面上覆著面紗,梳著墮馬髻的發間素凈得綴著些花鈿,自有一番氣質。
「小女子紫株見過老侯爺。」
此女行的乃是見官禮,普通百姓見到官員也都只是跪下磕頭,殊不知自開國以來,凡無官身之人,皆以官禮面官,
但百姓眾多,無法普及,大多只有讀書人或者頗有資產之人才曉得此禮,此女行的禮極其標準,一般商戶絕對做不到。
「不必如此拘禮。」老興文侯抬手示意女子起身,正要問些什麼,紫株柔婉的聲音就如琴音般緩緩道來了:
「小女子這就帶老侯爺您去見閣主。」
紫株將身子側開,微彎著腰,展開右臂指引方向,自己則跟在老侯爺身後半步,
「門口那塊石頭乃是三界三生石在陽間的一塊,原本是在天涯海角的,但在涿鹿之戰時,上古神獸青龍出世之時利爪不小心劃過三生石,裂了一塊交由冥府管理。
在望鄉閣成立之時,陰陽司認為此石原為人間之物,自應還給人間,再加之望鄉閣閣主向來是陰陽使擔任,由冥界之人看管守護,自是安心。」
「三生石么……那詩?」老興文侯轉過頭正要問,紫株卻加快腳步將廳右手邊的門推開,老興文侯看了一眼門楣上的牌匾,上面是古字的「無衣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攜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么?想來是會客之用。
「閣主已在內候著了,老侯爺有什麼就問閣主罷,請。」
果然是會客之用。老侯爺心中確定了下,這家店到處都用古字,一般人進來怕是暈頭轉向的罷。
老興文侯進門,是很普通的堂屋擺設,傢具很講究,配色讓人十分舒適,但現下深秋時節,這裡花瓶內竟是各色的山茶花,每朵都不似在花瓶中養著,而是在春日肥沃的土地里,由資深的花匠悉心栽培的。
「前段時間山茶仙女來了一趟,嫌吾這沒點女人氣息,硬是給飾上的。」
站在左首位置前的女子略帶笑意道,「老侯爺請上座,小女子名喚細辛。」
也不給興文老侯爺拒絕的機會,行了禮后就自己坐在了左首位。
她身著紅衣、戴著紋著銀紅色無義草的白色面具,頭髮隨意的披散著,看上去還不比剛才那紫株大,聲音的稚嫩還未完全褪去,卻要以一副冷漠的口吻說話,不免讓老興文侯有些想笑,想起了自己將將八歲的孫女,也總是學著大人模樣講話。
「望鄉閣閣主么?」老侯爺坐下后,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方才開口,「關於望鄉閣的傳聞我也有些了解,今日那詩?」
「老侯爺有所耳聞那再好不過了,這望鄉閣乃是冥府治下七十二司之陰陽司所轄望鄉閣,行的是溝通陰陽,安魂慰魄之責。
方才紫株應當同您說了些三生石之事,在望鄉閣的這小塊,被它看中的故事,會將有緣人引至望鄉閣前,由吾為來人實現陰陽之難,這是吾的職責之一。」
「那也就是說,我是被那塊三生石所選中的有緣人?」
「是的。關於老侯爺之事,吾還需占卜一番才能得到三生石的啟示,方能得知老侯爺被選中的緣由,為老侯爺排憂解難,萬望老侯爺耐心等待。」
「無妨。詩中所寫之人,就剩我一人還在世上,也不知是……難不成有人在彼世過得不好?」老侯爺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臉色變得晦暗不明。
「老侯爺莫要多想,興許只是已逝之人心繫陽間,導出的一樁糊塗賬也說不一定。如此,容我準備一番。」
老侯爺等了差不多約一盞茶時間,先前從自己右手邊的門出去的細辛又從那邊進來,身後還領著個女娃娃。
說是女娃娃,看起來少說也有十一二歲了,除了髮型是與細辛的垂髫分肖髻的垂掛髻,其餘著裝皆是一樣,端著一個邊沿頗高的托盤。
小腦袋好奇的不停往自己這邊歪,面具都隱藏不住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往這邊。
「讓您久等了,這是紫苑,同紫株是姐妹。」
細辛將托盤放至老侯爺身旁的几上,興文老侯爺掃了一眼托盤上有一個空碗、一個把手壺、一個錦盒、還有一小盤白末、一小把銀刀、一段紅繩、一卷紗布和一個藥瓶。
「吾輩需要放您一碗血以作扶乩媒介。」
「可以。」說著伸出右腕懸於空碗之上,這細辛、紫株、紫苑的,莫不是皆以葯為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