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長晚亭
錢小和緊趕路程,到得靈龍山腳下,天色已昏暗得緊了。看那天邊只剩下落霞一抹,也要漸漸隱去,耳邊秋風蕭蕭,眼裡落葉滿地,將上山的路幾乎覆蓋了去。錢小和心下嘆道:都到天涼好個秋,卻看現在的景物,倒是凄涼得緊。不由得想及自身經歷,半生已過,卻無甚成就,每日只奔波各處,不知何日是個盡頭。不禁勒住馬兒,下馬牽著了,慢慢往前走。
錢小和想即刻上山,哪知山腳下秋色生愁,早沒有了上山的心思,看看路旁有一個供人歇息的小亭子,便將馬兒栓在一處,來到亭子近前。看這亭子也是有些年月了,柱子大多都已經剝落了原來的顏色,但那亭子的名字倒是還清晰,上書:長晚亭。旁邊柱子上的對聯也是能夠辨認的,只寫道:長路不見君,晚來秋風疾。
想來這亭子應是山上人下山送別用的,倒是對聯寫得似乎兩個相互思念之人不能相見的含義,卻不知道這中間有什麼來歷。往上看,卻見在山頂處,突出一塊崖壁,想必是個崖,只是其下面不是山谷,倒是這山腳的過道。錢小和心道:莫非就是靈龍山的七步崖?
錢小和進得亭子里,見亭子里還有一張石桌四個石凳,便將包裹仍在石桌上,找乾淨的石凳坐了。看看四周,前面便是上山的路,這亭子正靠山壁,左右都是枯枝雜草,都隨晚秋敗落了。那馬兒正隨意嚼些枯草,不時還往錢小和這邊望下。錢小和心道:這匹馬雖跟自己不久,卻也是有些感情了。相比那些日常稱兄道弟的朋友,遇難便各自歸去,倒不如這馬兒忠心!
正想間,忽然那馬兒變得不安起來,圍著栓它的樹榦一直轉圈。錢小和知必有什麼東西要出現了,性畜的感知要比人敏感的多。錢小和正要站起看個究竟,只見一個重物落在那馬兒旁邊了。聲音也大,把那馬兒驚叫了起來。
錢小和快步過去,到得近前,只看一眼,便不忍再看,那重物竟然是一個人,已經摔的面目全非,但從衣著上看,應是個男的。錢小和往上看去,只見那山頂突出的崖壁。錢小和心道:莫非是從那塊山崖上跳下來的?早聽師傅說起過靈龍山的七步崖,是給山上各門派面壁思過的地方,去那裡的人大多是犯了門規,才會被趕去那裡醒過。難道這人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便思過入魔,跳將下來?
正想間,忽然又聽得叫聲從上空傳來,錢小和抬頭望去,又見一個黑影飄落下來,卻是極快的速度,因高度太高,才讓人覺得在飄落。錢小和知必是一個人了,聽著叫聲是個女子,那尖聲叫聲中卻帶無限悔意。立時,那女子已經將近地面丈余,錢小和未有多想,雙腳發力,縱身往那黑影迎去。待到得近前,伸手將那女子先往下一送,又是往上一拋,將下降的墜力減輕了許多。錢小和借著石壁,隨著那女子起落了兩三次,到得地面,錢小和已經那女子接住,放在地上。看那女子,一頭亂髮蒙住了臉龐,早已昏睡過去了。
錢小和在兩個人中間,不知事情為何如此,也不想再做猜測。
過得一刻,那女子慢慢醒來,強行起來,籠了下頭髮,看看四周,隻眼中一片迷濛。忽然,那女子大哭起來,掙扎著往旁邊屍體移去。錢小和讓在一旁,只看這女子嚎啕大哭,卻不知如何安慰。
女子哭了半天,哭累了,便不再做聲,只直直地看著那屍體發獃。錢小和這才上前去,輕聲道:這位姑娘,在下錢小和,雖不知此人是誰,但請姑娘寬心節哀。
那女子看看錢小和,只輕聲道:謝俠士相救。便又直直去看那屍體。錢小和知這女子已傷心過度,又在空中受到驚嚇,定是無心說這事情的情由,便也不再問。抬頭看看天色,那抹晚霞早已隱去,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過得一個時辰,女子恢復了力氣,便將那具屍體整理了下,用枯葉先蓋住了。便坐那裡,看著錢小和,卻只不說話。錢小和看這姑娘已是臉色極盡蒼白,憔悴之極。心道:難道兩人是殉情的?若真是這樣,那男子卻是真死心已決,否則怎會無半點聲息?只是這女子跳下后便覺後悔,這才叫出聲來。只是為何兩人要殉情呢?殉情的人大多是因家門不和,親事不能定,有緣不能親引起的。難道這兩個也是苦命的鴛鴦,被迫拆開了?又逃不出門派的責罰,便殉了情?這樣猜測似乎也合情理,只是因何事才到了值得殉情的地步呢?
錢小和正要問情由,那女子卻自顧唱起歌來:
人歸去日已斜
風吹淡愁去
朦朦西山籠夜
殘酒冷貼窗月
人痴夢不醒
暗暗燈火凝噎
錢小和聽那歌聲若有若無,卻是凄涼得緊。人去殘酒冷夢醒日已斜,想來這也是前人傳下來的別離小曲,擱在此時,卻正適合得緊。
女子唱完,起身在錢小和面前謝了,卻又斷斷續續哭了起來。錢小和正要安慰,卻見那山道上下來一個人。等錢小和看清相貌,那人已到了長晚亭前。來人滿臉鬍鬚,衣著散亂,手裡提了一口大刀,看見錢小和旁邊的女子,便直衝了過來,叫罵道:你這賤人,害了我兄弟,看我周大怎麼了斷了你!話音落時,已衝到女子面前,提刀便照女子頭上砍去。錢小和本要相救,卻見那女子早輕輕躲了過去。
周大怒罵道:賤人,竟然還有力氣躲閃!剛才為何沒有摔死你!又轉頭看見錢小和,繼續罵道,原來是你這個閑人救了她!看我先將你砍了。
說罷,又是朝錢小和腰間橫砍了過去。錢小和本想躲開,沒想那女子竟身法奇快,已到得周大身旁,瞧准了周大拿刀的胳膊手腕,早使出小擒拿的功夫,將那大刀奪了下來,扔在地上。
周大見被奪了刀,本要挺拳而上,結果看到樹葉蓋著的屍體,走至旁邊,卻慢慢流下淚來。周大轉身向女子道:你賠各兄弟給我?說完,竟然扛起那屍體便要朝山上走。
女子快步攔住道:周大,這事本與你無關,他還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
周大怒道:賤人,你現在去死他就永遠跟你了!我兄弟怎麼這麼倒霉,遇見你這種小人!快閃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但周大雖這樣說,並未動手。錢小和心知這周大並非這女子對手,便上前問道:敢問二位,這事情如何這樣?
那女子轉過頭,莞爾一笑,卻要道出一段故事來!
錢小和看那女子轉身莞爾一笑,就要道出一段故事。那知身後扛著屍體的周大,挺拳便砸向女子的后腰。雖這周大扛著屍體,行動多有不便,卻怎奈間距甚近,量那女子早早發覺,也不能防備。看那拳頭,必是積聚了周大全身的力氣,若砸到這女子身上,不喪性命,也會成了殘廢。
錢小和驚叫了聲小心,不待那拳頭挨近女子衣襟,早抓著了女子手臂,用力甩在一邊。那女子更是不待自己站穩,未等那周大收回拳頭,早欺身到了周大身旁,只一掌便將那周大打飛了去。屍體與那周大都撞在石壁上,血水立刻四散開來。
錢小和那裡料到著女子出手比周大還要心狠,卻不知說甚言語是好,只愣愣看著面色不驚的女子。
那女子輕輕道了個安,柔柔道:俠士又救得小女一命。錢小和道:周大未能傷及你的性命,你卻收了他的性命,卻是狠心了些。
沒想那女子指著屍體大聲怒道:我狠心了些?卻不說先前這人是對我如何狠心的!哼,男人都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錢小和心道:果然又是感情牽連之事,卻不知這女子為何對死去的人恨之入骨。而那女子又走到石壁旁,看著已經面目不堪的屍體,又流下了眼淚。
錢小和想上前去問事情的緣由,卻聽得身後有人道:情不為我不自在,心魔不滅不成佛。阿彌陀佛!那聲音甚是蒼老,卻有勁力。錢小和轉頭一看,是個老僧,鬍子依然全白了。不禁吃了一驚,心道:以自己的功力,身邊出現什麼動靜應該早有發覺,竟不知這和尚何時站在了身後。
那女子轉身看見老僧,竟不禁痛哭起來。老僧走至女子身旁,慢慢道:向施主,人已死,心當靜了。老衲知此事之錯非全在你身。孽緣有債,生生無生。世間情事,皆由心魔起,亦由心魔滅。現這人已死,你還不回頭么?
那女子停止哭泣,怒焰依然道:這人不得好死,卻死一萬次也不能解我心頭之恨!
老僧道:情愈濃,恨愈深,放不下心中魔障,孽緣依然難了。雖此人只對柳兒有情,對你無意,卻有何必痴心夢不醒,做下這冤孽之事?
女子怒道:那柳兒有什麼好,比我貌美?比我體貼?那樣能夠比得上我?
老僧道:因她不與你比,心卻比你寬。現柳兒也已死在你的手上,你卻得到什麼?情至深時便成孽障。
女子抬頭看看天空道:我卻得到了什麼?我得到了什麼?
老僧大喝道:你什麼都沒有得到!
錢小和只覺那聲音如洪鐘灌耳,心中不禁打了一個激靈。想及剛剛看見秋色之情景,不禁悠悠嘆道:半生已過,我卻得到了什麼?
那女子握緊拳頭道:我得到了他的人!
老僧道:阿彌陀佛,人易得,心難求。看你握緊的拳頭裡面有什麼呢?
女子慢慢道:拳頭裡什麼都沒有。
老僧道:鬆開拳頭,你便得到了白雲藍天。卻還不醒么!看看這屍體,卻還是你要的人么?看看那死去的柳兒,有什麼值得讓你那樣生恨?只因我晚來一步,竟生出這麼多孽障,罪過,罪過!
女子悠悠道:卻情在哪裡?
老僧道:情在心裡,不在身上!身沒落,本是皮囊,情不滅,何來自在!那老僧伸手在石壁上取下一塊石頭,只是一捏,便成了粉塵,隨風飄去。對著那女子道:你看見了什麼?
女子眼睛亮了一下道:看見灰飛湮滅!
老僧道:卻那裡尋去?
女子道:本是無根之物,何來放置之處?
老僧喝道:情亦然,醒了么!
錢小和看那女子又是淚流滿面。心道:原來這老僧是度化這女子來了。從剛剛對話也能猜出七八分。這女子對死去的人有意,而那人卻對柳兒好。這才因愛生恨,演出了這段故事。雖不能具體知道個中詳細情節,總歸與情相連。想來,那死去的人定是愛極了柳兒,而這女子也定是愛極了死去的人。但人心不通,無緣之情,極端至此,只能灰飛湮滅了。
那老僧飄然而去,女子轉身看了錢小和一眼,亦跟著去了,只剩下兩具屍體還有愣著的錢小和。
錢小和本想將這兩具屍體掩埋了,想及老僧的話,搖頭道:本是無根之物,何來放置之處?便去牽了馬,到長晚亭拿了行李,出來看這亭子的對聯時,不禁輕輕嘆氣道:長路不見君,晚來秋風疾。
說完,牽著馬慢慢往山上走去,只見身後雲色暗淡,秋色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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