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七章 瓦爾哈拉
劉氓好一會都沒搞清自己在哪。他是被唧唧咕咕談話聲吵醒的,朦朧意識中,身體麻木僵硬,能感覺到暖意,但臉似乎被寒冰覆蓋,除了微微的刺痛,沒什麼知覺。睜開眼睛,白蒙蒙一片,費點勁才在眉毛上厚厚霜花間隙看清景物。首先是天空,但被聳立的松樹割裂成鑲嵌畫,有一片白雲正飄過,讓他覺得是自己隨著大地晃動。偏轉視線,右手是一叢越橘,枯黃葉子幾乎掉光,有個乾癟的果實仍掛在枝頭。
注意力在那果實上停留一會,周圍安靜下來,靜的讓他恐懼。他試圖彙集散亂混沌的思維,但頭上某個地方一跳一跳的,懵懵的痛楚阻礙這努力,直到一張毛茸茸,幾乎顴骨上都長滿明紅色鬍鬚的臉突然出現在上方。臉的主人無聲咧嘴一笑,眼中那傻乎乎,隱藏在粗魯頑皮下的關切讓他有了清晰意識。
紅毛。不是下地獄么?怎麼跑到聖殿來了,跟這幫傢伙混可不是什麼好選擇。胸腹間一暖,涼颼颼麻酥酥的刺痛瞬間通達四肢,讓劉氓知道自己仍穿著鎧甲,應該躺在枯葉和乾草中。但隨著知覺恢復,前所未有的無力感瀰漫全身,不僅是創傷、飢餓與寒冷慢慢抽空生命,更是發自靈魂的疲憊與失落。
「哈哈,我贏了。大首領,都要點火送你上路了,是我發現你還有口氣,賭你能醒過來。」
那還不如送我上路呢。寶劍在手邊,身上扣著盾牌。身下是幾根長矛,多麼標準的君主葬禮。既然無法與他們在天堂相會,那混跡在這些人中喝酒吃肉也不錯。淡淡的期冀與怨憤閃過,甚至有前世模糊光影。但劉氓只想再次睡去。累了,真的累了。
「已經到山邊,斯文森他們去探路,北面是波洛茨克,我們就十幾個人,也許能混過去,或者嘗試去維捷布斯克。不過那些韃靼人很善於追蹤,兩天打了四次。也說不準。羅賓遜幾個剛才還在這,那邊…,嗯,好像有點動靜。」默默看他一會。紅毛粗豪的笑容略微收斂,隨後變得更加無所顧忌,邊說邊粗魯的將盾牌支在他背後,讓他半躺,又去一邊忙乎什麼。
這幫傢伙。兩天帶我爬了幾十里山路,犯得上么…。等眼前黑霧消散,劉氓本能的調理下氣血,但太虛弱。沒什麼效果,只是凜冽空氣讓精神振奮一些。半上午。天氣晴朗,山坳中。不遠處有條山澗,泉水在冰縫間嗚咽,冒著乳白色水汽,說不出的清幽美好,但他只是平靜體味,沒有眷戀情懷。
「吃點。大首領,你太重了,後面的路可得自己走。」
折騰片刻,紅毛從不遠處樹根邊拿過個布包遞給他。是一捧松子之類堅果,很雜,想不出他是怎麼收集的。
「唉,前天差那麼一點就打穿包圍了,不知道那幫混蛋怎麼想的,居然跑了,這些羅斯人真是靠不住。還有那幫韃靼人,不知什麼來頭,好像就是為殺死你來的,居然在人群里用炸彈。嗯,要我是對方也要這麼干,你平靜殺人的樣子的確可怕…」
隨著紅毛的嘮叨,連日來情形也在劉氓腦海中閃動。黃昏時從明斯克城東順打開的通道突圍,然後漫過山腳抄襲元帝**在西北湖畔一處建造攻城器械和船隻的營地。近衛隊員全部下馬,百人小隊穿插混戰,骷髏騎兵以旗隊為單位重點圍殲。破碎地形下,這一招效果極好,營地很快被摧毀。
但元帝**反應更快,迅速調集騎步皆宜的花帽軍主力纏上他們。對方不僅同樣混戰揪著不放,小範圍集中兵力的意識還遠超近衛隊員,部分人還是用了大威力小型燧發槍。見情勢不妙,劉氓立刻指揮脫離,但近衛隊已經損失三分之一。更鬱悶的,在骷髏騎兵掩護下全體上馬返回舊路的功夫,他發現元帝**對明斯克的攻擊依舊如火如荼,甚至像是更猛烈。顯然,得到漢娜的補給,對方還是想連他跟宋帝國遠征軍一起幹掉。
無奈之下,他一路沖向東南,擺出突圍前往博布魯伊斯克的架勢。元帝**似乎對此非常忌憚,開始全面調集兵力封堵。這是他所期望的,也印證他之前的一個失誤:不管有沒有這個意識,在這片土地上,他的象徵意義顯然大於宋帝國遠征軍。
可喜的,為了這一點,元帝國被迫採取措施。可悲的,這不符合他的願望也就罷了,漢娜在努力抹去這象徵性,黛安娜在努力抹去這象徵性,不遺餘力。他相信這是時代的需要,相信兩人是穿透了神聖的迷霧,可是…
酣暢戰鬥能掩去情感蕭索,維京豪情能釋放靈魂悲傷。他並不認為自己會向誰低頭,也不後悔可能是逃避的抉擇。看起來突破有希望時突然北反,戰術依舊出人意料;老掉牙的伏擊再次使用,同樣能再現卡麥涅茨的輝煌,可潑灑在冰冷土地上的,不僅是自己與別人的鮮血。
元帝**不計代價的圍堵和時間耗去榮耀,莫斯科大公國近衛軍突然加入戰團進一步削弱希望,他只能帶殘部按計劃分散逃入明斯克東北方林地,意圖靠游擊戰拖延時間。漢娜全面介入,他不知道南線和西線局面能否按預想好轉,不知道黛安娜何時改變策略,那明斯克只能,也必須堅持。
但城內並不願放棄他,顯然也不相信他關於自己的許諾,開始出城接應。東羅馬騎兵兌現與身份相應的承諾,近衛步兵依舊沉默,宋帝國遠征軍充分顯示文明與堅韌的可怕,展現在他眼前的場景驚心動魄,卻不符合他的願望,也奪去最後一點自信。他相信,他不值得承受這些愛與信任。
轉而向東突圍。斯摩棱斯克的謝苗終於來顯示羅斯人的正義與守諾品德。可當雙方隔河相望,可當他和這些北方佬被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卻薛瘋狂攻擊,羅斯人撤退了,一如他們興起過程中習慣性的背叛。一如他們令人費解的性格。卻薛用手榴彈對他進行死亡攻擊,雖穿著鎧甲,臟腑嚴重震傷,他本以為痛苦終結了,卻被這些混蛋折騰到這。
「陛下?」
隨著一聲呼喚再次凝聚起意識,劉氓看到的是一堆粗豪卻分外親切的臉。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微笑回憶,有的好奇。有的只是納悶,沒有悲傷。
「追上來了?那些是韃靼皇帝的親兵,的確不好對付。」聲音衰弱嘶啞,但劉氓感覺前所未有的輕鬆。真正的輕鬆,北方佬的輕鬆。該滿足了,這生命有痛苦,有悲傷,有遺憾。有放不下的,卻足夠充實。
「是啊,這些傢伙夠勁,但太無賴。比不上那些契丹人,我們還是走。乾脆去維爾紐斯鬧騰。」「對,去芬蘭灣。我有個堂兄在那,說那很不錯,可以獵熊。白色的,很大個…」
劉氓感知已經不敏銳,依舊能聽到遠處大隊人馬行進的模糊聲響,但這些人彷彿來了興緻,聊得不亦樂乎。
極夜來臨了?輕輕噓口氣,劉氓也笑起來,無奈說:「各位,我可是挨了下狠的,點堆火,讓我暖和下行么。」
斯文森等人突然安靜下來,默默看著他。這些目光中依舊沒有悲傷,卻有無聲的旋律在飄蕩,可以為他指明通往聖殿的道路。
「你是個偉大的首領,該有這樣的葬禮,我想,看到你戰鬥,獨眼那老傢伙也會妒忌。」「是啊,不過聖殿那些女神估計會有麻煩,老傢伙該頭疼了,哈哈。」「行了,別哭哭啼啼,早了點。來的人好像不多,我們去看看,要不行就回來點火,你放心。」
一幫人鬧哄哄離去,讓劉氓覺得有點冷。但這沒什麼,隨著遠處瓦爾哈拉的嚎叫聲陡然響起,再慢慢沉寂,他也感到生命的熱量在慢慢飄散,不再痛苦,雖然依舊不知去向何方。
冰冷卻柔軟的唇印在自己嘴角,微溫的鼻息似乎在抽噎。似乎只是片刻,劉氓終於感到溫暖,感覺到躍動的火光。睜開眼睛,是一張絕美的臉,雖然兩頰略顯瘦削,彷彿凝結凄楚的大理石雕刻而成,雖然藍灰的眼眸過於迷濛。最重要的,朦朧中,這張臉很像奧爾加涅。
「布倫希爾德?」沒得到回應,劉氓並不介意,嘟囔:「謝謝。是啊,關注的太少,但她是我甜蜜的夢,讓我真正明白什麼是失去的痛苦。雖然不能再相見,我希望她在天堂會快樂些,脫去鎧甲,成為自由的小鳥。」
「愛上你,她只能在痛苦中掙扎。」
某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劉氓未及反應,眼前的面容又幻化成大讓娜。同樣冰涼的吻,眼中卻是笑意,大讓娜的笑意。
「謝謝。擁有她時不知道珍惜,等失去她,我的世界再沒有色彩。她喜歡陰影,卻是光明的影子,應該得到一切美好。」
「愛上你,她只能在寂寞中徘徊。」
還是那個聲音。劉氓終於感到怨憤,但不知道,面對掌控命運的傢伙,能否再揮舞寶劍。若有若無的力量自靈魂深處翻滾而起,擴散成幾乎實質的平靜,似乎只有那期盼能激起波瀾。
眼前的臉再度變幻,是佩特拉憨憨的哭泣。對這甘於平庸,卻有著日耳曼女人特有剛強的女孩,他不想說什麼,只想將她摟在懷裡,哪怕這只是奢望。
「跟隨你,擁有的只會是絕望。」
是么,也許是。自己因絕望來到這個世界,理解了什麼是責任,卻無法背負那沉重,離開,只能說是逃避。姨母、朗斯洛特、西爾維婭、愛麗娜、克勞迪婭、琳奈、瑪麗安、安東、埃里克、于爾根,西里西亞亨利、佩爾、加洛斯羅、摩拉維亞聖女,里格尼茨悲涼抗爭,泰斯河畔絕望勇氣。最初來到這世界的一張張臉,讓他心中有了執念的一幕幕畫面,他突然發現,接受痛苦,生命有了意義,不願迴避的痛苦越多,生命越充實。現在,他並沒有真的滿足。
如果跟那些北方混蛋去瓦爾哈拉,最好變成格里芬,繼續搗亂。如果去那天父的世界,哪怕消散做光影,也要去天堂看看他們,決不能窩在地獄,聽憑那老傢伙安排。
隨著某種,來自某處,無聲無形的嘆息,澎湃而寧靜的力量驟然充斥靈魂,劉氓猛然坐起,奪手將佩特拉抱進懷裡。可等他搜尋奧爾加涅和大讓娜等人的身影,卻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