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發燙
拿命去疼她、愛她
春見從南邊過來,撥開圍堵人群,找到正在清理路面的消防戰士,啞著聲音問:「被泥石流衝到下游的越野車隊,找到倖存者了嗎?」
消防官兵遺憾地搖頭:「目前還沒有。」
春見睜大了眼睛,瞭望遠處陰沉的天空,心裡堵得更嚴重了。
「那,」她使勁咽了咽氣,強忍著不讓自己顫抖,「一共是多少輛車,都有哪些牌子,車牌號……」
「同志,麻煩你到安全區等候,交通部門的同志們正在調查,有了結果會第一時間向大家公布的。」
接著那位消防員抽出腰間的對講機,裡面傳來問話:「氣象和地質部門的相關人員什麼時候到位?」
「報告隊長,氣象部門的相關援救人員已經在路上了,預計一個小時內可到達,但地質部門的同志被堵在了起州—陽山段的高速上,不能明確到達時間。」
春見拍了拍那位消防員,嗓音是哽咽的,話的內容卻是理智並清晰的:「我是學地質的,帶我去找你們隊長。」
臨時搭建的指揮部,勉強能擋住外面的潑天大雨,春見進去的時候,裡面待了三四個像是剛從泥水裡滾了一遭的男人。
看到春見,其中一個皺起了眉頭:「這位女同志是?」
春見徑直走過去,掃了一眼桌子上的受災分區圖,眉頭一擰:「不夠,遠遠不夠。」
消防中隊長直起身體,正面問:「你是?」
春見自說自話:「按照當初開山採礦時對這裡的地形地貌以及地質勘測的結果分析,目前坍塌的區域只是浮於山體表面的一部分,如果雨再不停的話,當初撼動破壞掉的山體會整片垮下來才對。」
隊長第三次問:「你是?」
春見紅著眼忍著內心巨大的難受,報上自己的身份,然後說:「我幾年前在這一塊做過相關地質勘測。如果,」她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遇難者到現在還是搜尋不到的話,建議放棄。」
說完那句話后,春見就崩潰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冒。她失控地抓住那位隊長的衣袖:「請問,你們見過一個叫白路舟的人嗎?他以前在九方山當兵,嘴巴很壞,脾氣也不好,滿口粗話,動不動就暴走,不講道理,沒文化……可他……可他是個好人……」
「這位女同志,你……」隊長只當她是受驚過度,揮手招來那個帶春見過來的小戰士,「把人帶走。」
春見拚命搖頭,抽噎著使勁咬住右手食指的第二個關節強行鎮定。
她胡亂擦了擦鼻涕眼淚,將零散在額前的亂髮攏到耳後,之後幾乎是一邊哭著一邊從山體和沉積物兩方面,將此次泥石流災害發生的原因給消防隊長分析了一遍。
最後,她總結:「上游形成區的滑坡現象絕無可能已經終止,二次滑坡的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的。而中游由於此前泥石流經過已經抬高並拓寬了流動區,所以一旦發生二次泥流,覆蓋速度和面積將會超出想象。」
她建議:「立即疏散施救人員以及圍觀群眾,避免更大的傷亡發生。」
隊長質疑:「你能為你的言語負責嗎?」
春見泣不成聲:「能。」
新聞報道說:此次陽山泥石流災害的毀滅性是空前的,北緯三十三度附近的國道線被沖毀的路段,總長度接近一公里,下游村鎮近半被毀。
但由於撤離工作做得及時,除了第一次突發性災害發生時有傷亡外,在第二次更大規模的滑坡中,無一人受傷或者死亡。
災后臨時安置點的帳篷里——
何止心有餘悸地看著白路舟:「我說你瞎逞什麼能啊,非要來蹚渾水,你要是把自己交待在這兒了,我怎麼跟白叔叔跟白辛跟春博士交代,還讓我活不活了?」
被白路舟差點廢掉半條命救出來的姑娘現在才感到后怕,抓著白路舟死活不肯鬆手。白路舟強行把她推開:「我說姑娘,你現在也沒事了,該幹嗎幹嗎去,別揪著我不放啊。」
何止剜了白路舟一眼:「就不能對人家姑娘溫柔點兒?」
白路舟起身就是一腿掃到何止身上:「我閑得啊?想溫柔你來!」
何止也是無語了,好生蹲下勸著:「姑娘,你別看這哥們兒長得人模人樣,其實不是啥好人,你趕緊鬆開,別影響到自己後半輩子的幸福。如果你真想找個懷抱,來,我這裡更溫暖。」說著朝她張開了手臂。
姑娘明顯沒被打動。
「你別這麼強啊,人家名草有主了。再說,就算沒主,他也是萬花叢中過無數花沾身的人,你別……」
白路舟聽不下去了,粗暴打斷:「會不會說,不會說別說。」
「讓說的是你,不讓說的也是你,不伺候了。」何止甩手就出了帳篷。
白路舟再次試圖把人推開:「你要幹嗎?賴上我了?碰瓷碰到我這兒了?鬆手!」
姑娘搖頭,說著就哭了起來:「就只剩我了,我誰也沒有了。你別丟下我行不行?」
白路舟心裡不耐煩,但看這姑娘哭得可憐兮兮,又不好繼續強硬。他皺了皺眉,這安慰人也不是他的強項啊,只好瞎掰:「那什麼,你也不是只有你自己,有首歌不是這麼唱的嘛,『咱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國,兄弟姐妹都很多』不是?」
上一秒還在哭的姑娘,下一秒撲哧笑了出來,然後笑著笑著又哭了。
白路舟仰天長嘆:「我的天哪!」
「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丟下我?」
那姑娘腫著一雙眼哭得梨花帶雨,白路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再加上外面還有一堆事要做,只好敷衍:「哎,行行行。你自己消停會兒,我要幹活去。」
「你要去哪兒,我跟你一起。」
白路舟走一步,那姑娘跟一步。何止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邊幫著清理道路邊擠對他:「同樣都是來做好事不留名的,為啥我揮一揮衣袖只能帶走一身泥石流,你小子咋就能撿到個便宜愛慕者?」
「什麼愛慕者,人家就是剛失去親人心裡無依無靠的,你能不那麼低俗嗎?」
何止鏟了一鐵鍬泥往山下一揮:「是,我低俗,這麼多人她都不跟,偏偏選了你,就你渾身散發著善良的光輝唄。」
「行了,我說你到底在彆扭什麼啊,陰陽怪氣的。」
何止嘴裡叼著草,哼了一聲:「我記得,你當初勾搭人家春博士也是這麼開始的,你西門大官人啊?不說別的,咱來這裡這麼幾天了,發生了這種事,電視上肯定播了。要換一個人,早就心急如焚地想辦法去聯繫自己媳婦讓她別擔心了,你可倒好,跟人家姑娘拉扯不清。」
「誰告訴你老子沒聯繫她了,那也要聯繫得上才行啊。」
白路舟都懶得跟他瞎貧了,之前恢復通信后他第一時間就給春見打了電話過去,但對方關機啊。要不是前面那個越野團隊搶了他們的道,這會兒被埋在黃土裡的就是他白路舟。
他在這裡九死一生,媳婦居然聯繫不上。
他覺得自己還委屈著呢,他上哪兒說理去。
整條路被清出來是在災害發生后的第二天下午。
南邊的消防隊上來報告情況,連續搶險的戰士們得到了短暫的休息時間,席地而坐相互靠著,有些累得兩眼一垂就睡著了。
白路舟從車裡摸出煙給自己點了一根,剩下的全給了需要抽煙提神的人。
空了下來有人就開始聊起閑話。
南邊的戰士說了一句:「那女的真是虎,得勁。」
北邊不知情的戰士問:「什麼女的?」
南邊的戰士解釋:「咱這次救援行動剛開始的時候,有個女的來找自己愛人,結果愛人沒找到,自己倒扮上地質專家了,緊急撤離的建議也是她給的。你是不知道,她那個時候一邊給建議一邊哭,弄得咱隊長都不知道聽還是不聽。」
「後來呢?」
「後來緊急撤離成功后,她就抓著咱隊長的衣服死活要讓隊長去給她找愛人。咱隊長顧忌著她是個女的,又剛剛給出決定性的建議,不好拒絕,那傢伙,愣是跟著她在黑漆漆的夜裡折騰到天亮。」
另一個人補充:「這還不算,咱隊長都差點累趴下,人家跟沒事人一樣,天亮之後接著找。你猜怎麼著?最後愣是憑一己之力,把那個衝到下游的越野車隊的車全都找了出來。」
「新時代的孟姜女啊。」
「比孟姜女強,有兩把刷子,我看像花木蘭。」
「不過也奇怪了,自從她找到了那些車之後,突然就跟變了個人一樣,既不哭也不鬧了……」
白路舟最後一口煙吸完,將煙頭丟到地上,踩滅。
要是春見也那麼對他的話,他這輩子都會只對她一個人好,會拿命去疼她、愛她。
可她會嗎?
白路舟的越野車隊在事發之後已經返回河濁。
耽誤了兩天,他也需要給那些人一個解釋,並且不用想也知道,現在網上的輿論肯定是一面倒地在抨擊他。
與暗渡戶外路線存在安全隱患相關的話題,估計會變著花樣上熱搜。
他這個官方代表又悶著聲沒有在第一時間給出聲明,事件會越演越烈是必然的。何況三人成虎,說不定話題到了現在已經完全變質了。
他沉著聲把車從高處開下來,準備和那個副隊長打個招呼就叫上何止離開。
自然,沒甩開那個被他救了的姑娘——梁歡。
車子擦著國道線緩緩北上,在離重災區百米開外的地方,白路舟看到了站在油桐樹下的副隊長。
他背對著公路,正給人打著傘。
傘下的人裹在一塊白色的塑料布中,露出的胳膊上掛滿了水珠,纖細的雙手正在擺弄一台三腳架上的儀器,時不時朝本子上記錄些什麼東西。
莫名地,白路舟的心裡被什麼扎了一下似的,疼。
他沖副隊長按了聲喇叭,對方回頭后,他隔著窗戶給對方行了個軍禮:「走了啊,有事再召喚。」
副隊長回禮:「這兩天辛苦了,我代表……」
白路舟打斷:「行了行了,說破天也比不上你們辛苦。再說,你代表誰啊,咱……」
他原本是要說「都是當兵的人」這幾個字的,但接下來,當那個披著塑料布的女人轉過身,一雙紅腫的眼睛落進他的視線后,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那是他後來,無數次只要回想就會心口發燙的一幕。
春見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唯獨那雙眼睛,眼白里的血絲縱橫交錯,連帶著眼角都紅得扎眼。
她也看到他的那一刻,鼻頭一酸,然後眼淚唰地流了出來。
接著,白路舟幾乎是用踹的,粗暴地將車門打開,朝春見飛奔過去。
三腳架「咣當」一聲倒在雨中,儀器上的水平指針拚命亂晃。
那個女人,為了找愛人翻山越嶺來到這裡的女人,是春見,是他的春見。
只有春見。
回到河濁,何止洗了個澡之後覺得自己輕了五斤不止,心情不錯,下樓買了夜宵,回來經過白路舟的房間時還哼上了歌。
聞聲開門的是住在對面的梁歡。
「喲,梁同學這大半夜不睡覺準備去哪兒啊?」何止叼著烤肉問。
梁歡指了指白路舟的房間:「我想……」
何止沖她擺了擺手:「你啥都別想,我兄弟呢,現在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而且吧,他大小也算個有名氣的人物,該避嫌的你還是要避避。」又把打包的夜宵往她面前一遞,「吃嗎?」
梁歡搖頭,轉身回到了自己房間,躺到床上睡不著,睜眼閉眼都是白路舟,那個一身黃泥劈頭蓋臉罵她的白路舟。
是把她扛在肩上,從奔騰而過的泥石流當中救了她一命的人。
是一邊嫌棄她一邊又講笑話逗她的人。
是說以後不會丟掉她的人。
……
酒店房間床頭柔和的燈光打在春見的臉上,能看到她薄薄的眼皮下細小的血管。
白路舟俯身,高大健碩的身體擋住了她眼前的光,剛洗完澡吹得半乾的頭髮耷在眼皮上面,靠近了還能聞到淡淡的果香。
他伸手輕輕把她臉上的頭髮撩開,憐惜地親了親她的眼皮。
忽然,春見一個翻身把白路舟給壓在了身下。
居高臨下,那張輪廓鮮明的臉上眉峰依舊張揚,只是眼神柔和得像一汪春水,茶色瞳孔里靜靜地映著她。
白路舟痞笑,伸出一隻手鉤住春見的脖子把她拉到眼跟前:「愣著幹嗎?我都躺平了,你上不上啊?」
帶著繭子的指腹掃過春見的嘴唇,然後在對方開口之前,摟著她一個翻滾上下換了位置,隨即急不可耐地噙住春見的唇,在對方呼吸的空當靈活探入,一隻手插進她細軟的發叢中,一隻手游進她寬鬆的衣服里。
溫熱的鼻息拂過春見面部的每一寸,然後蔓延向全身。
「害怕嗎?」他雙手撐著身體拉開一些距離,眼底閃著灼熱的慾望光芒,啞著嗓子問。
春見眼角灼紅,很明顯現在不是聽他問這個的時候。
白路舟低笑,一把將她身上洗完澡后套上的衣服扯走,埋頭啃咬:「我早就想這麼做了。」在聽到對方綿軟的喘息之後,繼續說,「下午,在國道上看到是你,我就想這麼做了。」
春見渾身發燙,意識迷離:「我比你……更想。」
這話一出,白路舟心臟差點炸掉,彷彿全身血液都開始倒流,匯聚到一個地方,讓他理智全無,拋開了所有的自持、剋制、壓抑……
一刻都不再耽擱,他將人往懷裡一樓,一個上挺,埋進了她的身體里。
春見渾身一綳,找到他的雙手十指交握,窒密的呼吸得到緩解,眼角一熱,有東西奪眶而出,但很快被親乾淨。
春見模糊不清地喊他的名字:「白路舟。」
「我在。」
「白路舟。」
「我在。」
「別丟下我。」
「不會……死也不會丟下你。」
而此時,酒店大堂里坐著位年過半百的男人,雖身姿筆挺,但爬滿雙鬢的蒼老肉眼可見,並且這兩天似乎又老去許多。
秘書從前台過來,躬身湊近那男人耳邊:「從入住信息上看,的確是小舟本人。」
白京揉了揉眉心:「知道了。回建京。」
秘書問:「不見一面嗎?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
白京起身,擺了擺手:「沒那個必要,回吧。」
同樣是風雨夜歸人,相隔千里的建京城市主幹道上奔走的車子遇到十字路口的紅燈,踩下剎車,停住。
手機里來了消息提醒,「叮咚」一聲后又振了幾下,開車的人扭頭從副駕駛座上拿起手機。消息來自某娛樂狗仔大佬的微信,發了三張照片,畫面上的人分別是白路舟和白京,前後相隔倆小時不到,先後進入河濁的一家酒店,白路舟進去之後再也沒出來,但白京很快就離開了。
綠燈切換,唐胤將手機丟回了原位,踩下油門衝過了馬路。
原本冷徹沉靜的一張臉,在車子開到應江河邊偏僻的位置時,突然變得猙獰起來,扯著嘴角無聲大笑。接著,他像是瘋了一般拚命拍打著方向盤,鳴笛聲穿透濃重凄迷的雨夜,消散在高闊的天空中。
為什麼,憑什麼?
他爭分奪秒、夜以繼日才考上的建京一中,白路舟和陳隨交點兒錢就上了;他夙夜匪懈,廢寢忘食才勉強上個一本大學,姜予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本碩連讀保送博士;他嘔心瀝血才把公司經營得蒸蒸日上,可白路舟只需要有個厲害的爹,即便是不學無術身無長物,也能混得風生水起。
而他唐胤呢,一夜之間京行集團單方面解除所有核心項目的扶持,公司憑空蒸發了一個天文數字的資金,步步為營才得到手的唐生傳媒,還沒有讓他焐熱乎,就名存實亡了。
唐胤趴在方向盤上,脫力一般壓著,尖銳不斷的喇叭聲刺破黑夜。
他白路舟明明和白京是父善子孝的關係,卻要騙他說他們水火不容,讓他從不曾想過白京會在舟行里插上一腳,並始終掌握著舟行的經濟命脈。他就像個跳樑小丑一樣在白京的眼皮子底下蹦躂。
而這一切,他認為白路舟是知情的,並且也一直在看他的笑話。
最後,他替白路舟賣命賺完錢了,又一腳把他踢開。
卸磨殺驢,毫不留情。
他白路舟不是落井下石嗎,那他就給白路舟來個火上澆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