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
這個夜晚特別漫長,濃霧遮住了星空、燈光,天地漆黑一團,彷彿明天不會來臨。
該來的還是會來!
卓紹華摸出煙和打火機,不知是手冷,還是怎麼,打火機從掌心裡一滑,掉在了地上。幸好地上鋪著草坪,打火機只是沾了點泥,他擦了又擦,啪的一下,藍色的火苗在夜色里晃動著。他用手罩著火,點燃了煙。
他可以一天不抽煙,卻天天隨身帶著打火機。這是諸航送他的禮物,那個時候,她讓他覺得很滿足、很幸福。
煙草的辛辣刺激了味覺,所有的神經一點點蘇醒。
不記得最近一次發獃是什麼時候,或者是沒有過吧!工作繁忙得恨不能把秒當小時,發獃這樣的奢侈時光,想都不敢想。
他在銀杏樹下獃獃地站了三個小時,這裡是軍區大院的最里端,有一個小門,為了安全,一直都鎖著。一棵棵樹,高大挺撥,草坪上有簡單的兒童遊樂設施,老人們常過來遛狗,孩子們愛在這裡玩耍。
發獃,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也不會想深想遠。想太多,心內會驟增恐懼。但還是恐懼了,他倏地想起久遠的一個夢,是在蘭州軍區出差時,他夢見諸航拖著行李箱,從他和帆帆的面前走開,無論他怎麼喊、帆帆怎麼哭,她都沒有回頭,似乎沒有一點留戀。
他從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
院中的燈光並不明亮,卻清晰地照出諸航眼底對他的怨對他的恨。那一剎那,四肢僵冷,呼吸消失,世間萬物都不存在,心,以萬米的秒速下沉,落地時,沒有了知覺。他沒有力量與她對視,只得讓自己離開。
這兩年,她真的過得很壓抑、很鬱悶嗎?如果她不願撐下去,說離開,他能留得住她嗎?如此茫然無措,不像是他卓紹華應有的態度。可是在愛情面前,誰又敢自信滿滿?
從不知道,言語會比刀刃還鋒利。
口袋裡的手機來電鈴聲,驚醒了他的沉思。
快午夜了,韋政委還沒睡。「心裏面窩著火,怎麼都平靜不下來,想和你聊聊。」韋政委應該是在陽台打電話,嗓門很大。
「回家就把工作擱一邊,不然,太累了。」卓紹華說道。
韋政委咂嘴:「我比卓將年長許多,但是定力上實在與你相差遠了,我就是沉不住氣,這個秋天咋這麼難熬呢!前面,網路奇兵各分部、軍區的其他部門,接二連三被襲,來勢那麼兇猛,根本不是小嘍啰乾的事,有組織有計劃地進行,他媽的,有備而來。還好,你指揮得當,沒什麼損失。接著,周邊國家掀起一輪對我們的聲討,你說到底誰吃飽了飯沒事幹,頂著我們的名義,到處興風作浪,玩栽臟。那種黑軍方網站的小兒科,我們會幹?我猜測那些小國是在等一個借口,趁機生事。你看南海、東海事端不斷,也是這個道理。唉,就怕我們閑著,是不是?」
「政委,喝口茶,消消火!現在沒人敢隨意真槍實彈地打,打的都是信息戰、航空戰、心理戰。網路奇兵成立是幹嗎的,就是為應對這些事情。沒什麼,由他們折騰去,正好豐富網路奇兵的實戰經驗。」
「哈哈,你在,我就沒啥擔心的。」韋政委停頓了下,長嘆了口氣:「只是有時候真想拿把槍,對準那些在背後鬼鬼祟祟使小動作的,射個痛快。還有周文瑾那件事,一想心就堵。」
周文瑾已經失蹤近兩個月了,卓紹華捏了捏鼻樑:「政委,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下。後面我想休幾天假。」
「這個時候?」韋政委為難了:「卓將,你有多辛苦,我最了解。你該給自己放個長假,我一萬個同意。可是我是抓思想工作的,專業上是門外漢。現在的襲擊這麼密集,意外頻發,我沒本事應對呀!」
「放心,我會安排好一切,和你隨時保持聯繫。政委,拜託了。」
「別講這麼見外的話。準備去哪,和誰去?哈哈,瞧我傻了,肯定是諸中校。周文瑾失蹤的事,諸中校很自責,你確實要帶她出去散散心。那是一次意外,和她沒有關係。」
「謝謝政委!」
起風了,銀杏樹葉落了一地。霧隨風幽幽散開,漸漸露出夜色的清輝。
聽到腳步聲,唐嫂和小喻第一時間從屋裡出來:「啊,是卓將呀!」
他下意識地朝卧室看去,雖然亮著燈,卻聽不到一絲動靜。
夜涼如水,寒意順著濃重的霧氣襲來,冷至心尖。他不住地抖。
帆帆站在寬大的玻璃幕牆前,眼睛瞪得溜圓,小嘴半張,他沒有在夜晚的高空俯瞰過北京的燈海,這壯觀的景象讓他怔住了。
諸航匆忙洗了個澡,沒帶換洗衣服出門,她穿了件浴泡,帆帆裹在一條大毛巾里,幸好,屋內的溫暖很高,不覺著冷。
「媽媽!」帆帆回身向她招手,毛巾滑下一半,諸航連忙拉上,把他擁入懷裡。「好高哦!」帆帆小手比畫著。
六十層的高檔公寓樓,他們住在頂層,無論是夜晚還是白天,視覺的衝擊波都是非常大的,彷彿把古老的都城踩在了腳下。那匹很帥的馬,現在品位真是越來越高端。
找上馬帥,是情理之中,也是情理之外。抱著帆帆走在夜晚的街頭,帆帆有點冷,她帶他去了茶餐廳,去了西點店,除了酒吧和網吧,其他店都要到打烊的時間了。酒吧小孩子不能去,諸航決定去網吧坐會。誰知網吧管理員把她攔在了外面,指著帆帆,說未成年人不能進網吧。諸航說我是他媽媽,他不上網,上網的人是我。管理員很憤懣地斥責,網吧空氣不好,時間這麼晚,你想害孩子呀,是他親媽嗎?
可敬可親的管理員,諸航慚愧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兩人又在街上走了會,帆帆似乎感覺到諸航的焦躁:「媽媽,我們去看大姨。」
諸航苦笑,如果能去就好了。不只是諸盈家,小艾、寧檬、成功,還有酒店,都不能去。這些地方,卓紹華輕易就能找到她和帆帆。
離家出走的戲碼上演兩次,其實沒什麼噱頭,也不能威脅誰。她承認,今夜,把所有的面紗都撕掉了,能說的話、不能說的話都說了,很多的情緒負荷在一起,盤旋在心頭那個「逃」的念頭,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突然就想起了馬帥。馬帥有這個能力替她找一個住處,而她以後也會有辦法還他的情。
馬帥幾乎是欣喜若狂地飛車過來,真是識情識趣的商人,明明一眼就看出她的窘境,卻隻字不提,把帆帆誇得沒完沒了。他在北京有幾套公寓,不知是為金屋藏嬌,還是為炒房產。這套頂樓公寓,設施全面,但看不出有人住的痕迹,什麼都是嶄新的。
「你儘管住,有啥要求儘管提。呵呵,我做夢都想著有一天你給我這樣一個表現的機會。我明天把你和小首長吃的穿的玩的送過來,你想看什麼書或需要電腦什麼的,列個清單,我去買。」馬帥做了個把嘴巴拉上拉鏈的手勢:「我保證這裡最安全。我親自負責後勤。」
帆帆打哈欠了,儘管很困,但是陌生的環境讓他又有點不安,他把每個房間都看了看,對諸航說:「媽媽別怕,帆帆保護你。」
諸航眼睛默默紅了,帆帆一定很害怕,他這是說給自己聽。
這一夜,諸航沒怎麼睡,很多因素。凌晨時,剛閉上眼,聽到帆帆在夢中叫「爸爸,爸爸」,她驚醒過來,呆坐到天亮。她可以用自己的羽翼給帆帆一個委屈的成長天空,她疏忽了一件事:帆帆愛首長。
第二天的上午,馬帥像個搬運工,送來了可以讓諸航和帆帆幾個月不出門都能過得很舒服的物品。諸航陪帆帆玩捉迷藏、讀書、唱歌,兩個人在玻璃幕牆前席地而坐,看天上的流雲,看飛機降落、起飛。樓下有花園,傍晚時,兩人坐電梯下去散步,到附近的便利店轉轉。
手機關機了,路上遇到的人、經過的景物,都像是一個翻新的世界。
「帆帆,這裡好不好?」陽光好得像是小陽春,帆帆居然在一叢月季花樹下發現了一個螞蟻窩,蹲在那小半天,看螞蟻忙碌。
「好!」帆帆朝諸航咧嘴一笑。
「那以後和媽媽就在這住下?」
帆帆舉起了小手:「住幾天?不能太久,不然唐嬸嬸和小喻叔叔會把帆帆忘了的。」
帆帆想四合院了。諸航摸摸帆帆的頭,大象和螞蟻是兩種結構太迥異的生物,怎麼可能生出小象蟻呢!寓言就是揭穿童話偽裝的外衣。
夜晚電視的情感節目談戀人吵架。專家說,吵架不是感情淺,而是用情深。兩人在深愛時,一點點矛盾都會讓人受到傷害。因為太重視對方,所以放不下。其實,如果不愛,分手也無所謂。但有感情,就要寬解、容忍。愛情,沒有不吵架的,但底線是不分手。愛,就是堅持在一起。
諸航嗤之以鼻:堅持,談何容易?
第三天的晚上,帆帆對玻璃幕牆外的燈海不再有興趣,洗了澡之後在床上畫畫。高大的石塊、稀疏的草木、歪歪斜斜的房子,是四合院嗎?
咚,咚……有人急促地敲門。
「媽媽,我去開門。」帆帆興奮地從床上跳下。
諸航抱住他,揚聲問:「誰?」馬帥下午打過電話,他晚上有應酬,不應該來這裡的。
「我!」這聲音讓諸航驀地不敢呼吸。
「是大姨!」帆帆聽出來了,歡喜得小腿直蹬:「媽媽快開門。」
六十層樓,猶如萬丈懸崖,似乎沒有什麼後門可逃。躲無處躲,藏無處藏,諸航硬著頭皮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三人,諸盈、首長還有馬帥。
馬帥雙手抱拳,一腦門子的冷汗。「對不住,諸中校,我就是一貪生怕死的小人,我不敢不招。你家首長他……」不敢看過去,從卓紹華在酒店找到他,雖然沒說什麼,但那眼神寫得非常清楚:破壞軍婚,等著上法庭吧!
「大姨,爸爸!」興奮中的帆帆,完全沒發覺樓道上空的烏雲密布,他搖頭擺尾。
諸航低著頭,輕輕叫了聲「姐」。只是驚鴻一瞥,首長的憔悴,讓她都忘了恨他這件事,只留下苦不堪言的心疼。
諸盈把帆帆抱給卓紹華,強裝笑顏:「馬總,借個地方,我和航航單獨說兩句話。」
「你請便!」馬帥唯唯諾諾。
諸盈關上了門,有一分鐘的時間,她一句話不說,只牢牢地瞪著諸航,瞪得諸航汗毛直豎。
「姐……」
啪!
一陣風掠過,左臉頰上落下了一掌。諸航本能地眨了下眼,獃獃地看著諸盈。姐姐打她耳光?
諸盈並不好到哪裡去,嘴唇哆嗦個不停,以致話都說不出,手舉起又落下,落下又舉起,眼眶裡瞬間溢滿了淚。
「我知道紹華的為人,如果是一般的事,他不會讓我知道,特別你姐夫現在身體這個樣。紹華已經三天兩夜沒有合眼,不知有沒有有吃飯,他真的是沒有辦法了,而且他覺得不能再瞞著我,他才來找我。他就往那一站,我眼前一黑。航航,你真是我生的嗎,我有教過你這樣不負責任嗎?」諸盈泣不成聲。
「姐姐!」諸航上前要抱諸盈,諸盈推開了她。
「沒有夫妻不吵架的,又不是深仇大恨,至於離家出走?你和紹華走到一起,你頂了罵名,紹華背了處分,容易嗎?為什麼不珍惜?還有我可憐的帆帆……父母在孩子心裡是天和地、是全部的世界,你們在他面前爭吵,他的世界倒塌了,你知道他的小心有多恐懼、有多忐忑……日後要是留下什麼陰影,你會開心嗎?航航,你這麼自私、任性,真不配做個媽媽!」
「對不起,姐姐,我錯了!」只要姐姐不哭,諸航願意做任何事。
「不要對不起我,你去向紹華道歉,向帆帆道歉!」諸盈拭凈了淚,把門拉開。
馬帥識趣地走了,電梯口立著卓紹華高大的身影。帆帆趴在卓紹華的肩上,睡著了。爸爸來帶他和媽媽回家,他小小的心放下了。
「首長,我太不成熟,沒控制住自己的言行,給你帶來這麼大的困擾,對不起!」諸航認認真真地欠身,誠懇地說道。
卓紹華的心噝噝抽痛,這不是他想看到的,如果這樣,他寧可她對他吼、對他吵。「大姐,能幫我帶幾天帆帆嗎,我準備和諸航去度幾天假。」
啊!他們現在有度假的心情嗎?卓紹華騰出手捂住了諸航的嘴,懇切地看著諸盈。
諸盈朝諸航射去凜冽的一眼,愧疚地說道:「當然!紹華,請多包容航航,給她時間。做一個稱職的妻子和媽媽,她還沒準備好。」
「我也有太多不周到的地方。」卓紹華說道。
諸盈把帆帆抱走了,小喻在樓下等著。卓紹華進了公寓,他沒有提回四合院的話,也沒提怎麼找到馬帥的,他靜靜地坐著,彷彿體力透支,需要休息一會兒,才能緩過來。
諸航給他倒了杯水,他沒有接水杯,而是拉過了她,用力地攬進懷裡:「不要動,諸航!」這是她柔軟的身體,這是她清新的味道,三天兩夜后,他失而復得。
「首長,別這樣!我們……」嘴巴又被捂住了,帶著煙草味的手指。首長最近抽煙很兇嗎?
「別輕易地說出那麼尖銳的話,那不是你的真心。我有耳朵在聽,有眼睛在看,有心在感覺,這兩年,我們很好、很好!」溫熱氣息縈繞在諸航的耳畔,低沉嘶啞的嗓音,輕輕叩動她好不容易堅硬起來的心弦,「不要拒絕我,就三天,找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好好地談。請給我一個機會,給我們一個機會,給我、你、帆帆一個機會。如果三天後,你對我……依然像現在這樣厭惡,我……會……」她是瀟洒的風,是飄浮的雲,是無拘無束的諸航,留不住,就讓她自由自在地飛吧!只要她好,如果痛,如果苦,他都能默默咽下。
他們去了南方。
列車駛出北京站,越往南,窗外的景色越發明綠。普通的二等車廂,座椅寬敞,環境潔凈,乘務員講話柔聲輕語,笑容和煦,和列車的名稱「和諧號」很搭。對面坐著兩個男人,風衣、西裝領帶,像是出差的公司白領,一落座,就打開電腦,眉頭緊蹙地忙個不停。
諸航和卓紹華輕裝簡行,像旅行在外的一對普通夫妻。諸航固執地把這次出行定義為旅行,而不是旅遊度假。旅遊度假是純粹的放鬆、遊玩,旅行是因某種目的而遠行。
某種目的……諸航深深吸了口氣,抬起迷濛的眼睛。
「要不要喝水?」卓紹華擰開保溫杯的蓋子,熱氣沽沽地從杯中冒出。
首長的黑眼圈太明顯了,他不該離家遠行,他需要充足的睡眠。檢票時,他還在和韋政委通著電話。上車后,他關了手機。這樣的公共場所,絕不能讓別人察覺到他的工作性質。
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機密工作,其實首長也會累吧!諸航突然意識到。
「我不渴,你稍微閉會兒眼,還有好一會兒才到站呢!」雖然他們的關係已到了崩塌的邊緣,但諸航始終認為她和首長不是仇人。她不恨首長,現在不恨,以後不恨,永遠不恨,只恨命運的戲弄。
卓紹華輕笑,把保溫杯放回原處:「吃麵包還是水果?」一袋子的食品是唐嫂為他們準備的。呂姨回老家去了,首長怎麼說服她的,諸航沒有問。
「暫時不想吃。」
「聽音樂?」
「不,就想安靜地待著。」
卓紹華摸了摸她的頭,拉過她一隻手,握在他的掌心裡,閉上眼睛休息。
當卓紹華對諸航提出出外度假的要求時,諸航只沉吟了一會兒,就同意了。為什麼會答應這個要求呢,諸航的心思非常明晰。真的希望首長能有很好很好的解釋,撥開眼前所有的迷霧,讓她可以敞開心懷,肆無忌憚地愛首長,也要求首長對她的愛無邊無際。
怎會不愛首長呢,怎會不想和他天長地久呢!
悄然打量著首長淺眠的面容,眉宇英朗,鼻樑挺撥,輪廊稜角分明……如果首長沒有一個很好的解釋,那麼這三天就會是她和他最後的交集,N年之後,這之間分分秒秒、點點滴滴,都是他留給她的最珍貴的回憶。
會經常想起首長吧!
情不自禁側過身子,頭靠上卓紹華的肩。卓紹華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嘴角微微傾了傾,盪起一圈溫柔的笑紋。
「帆帆剛滿月時,你去南京,也坐的這趟車!」
諸航「嗯」了一聲,是這趟車,為了圓自己對諸盈撒的謊。那一次,在車站看到姐夫騎著摩托送一個女人,她神經質地以為姐夫有了外遇。然後,在南京又遇到了晏南飛。
這就是命運,無法躲避的命運。
「電話關機,找到大雜院,房門緊鎖,撒了個謊讓房東開了門,想找到一絲線索,結果在裡面忙碌了半天,終於把你的所有東西打包帶回了家。我想,這下你就沒理由往外跑了。」卓紹華失笑搖頭。
首長的記憶力真好,這些小細節記得這麼清楚。
「諸航!」卓紹華柔聲喊著她的名字,語音拖得很長。
三小時后,他們到站了。南京比北京暖太多了,卓紹華提著行李,諸航手臂上搭著他的風衣。沒有人接站,沒有專車接送,兩人打車去了長途汽車站,又坐了三個小時的汽車,黃昏時分,諸航迷迷糊糊地醒來,發覺眼前有一面大湖。落日的餘暉從山巒之間灑下來,湖面上波光粼粼,山上的樹葉隨風簌簌地落下。空氣里浮動著青澀的水腥味,還有一種特別清新的橘香。
「這裡的橘子沒有浙江黃岩的出名,但是味道也不錯。」去酒店還要走一條長長的堤壩,兩邊水聲潺潺,撞擊著岸邊的石塊,「原來僅僅是一座水庫,現在改成旅遊景點,叫天目湖。這個季節人很少,非常安靜。」
確實安靜,堤壩上只有他們兩人。「首長對這裡很熟?」諸航看著附近的山林,山林深處的璀璨燈光,應該是他們要入住的酒店。
「五歲時姑姑跟老師來這裡寫生,爸媽那時都忙,她把我也帶過來了。是仲夏的季節,荷花開得最好。」
「你一個人和誰玩?」
「不玩,我也學著寫生。」
諸航停下腳步,呼吸緩慢。一陣陣波浪卷過來,腳下的石塊彷彿隨之搖晃著。「小的時候,首長是不是很愛畫畫?」
「老師說,我的天賦比小姑姑好!不只是畫畫,我還想學過吉他。」卓紹華失笑搖頭:「很吃驚我也有文藝男的潛質吧!帆帆很像我,但是他比我幸福,他有一個溺愛他的媽媽。」
原來帆帆的天賦遺傳自首長,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呢,不,不是想不到,而是她不願往這裡想,她的眼睛被貪婪蒙住了,她不願帆帆與佳汐有一點相似的地方,不要首長的心裡有佳汐的位置……
「帆帆奶奶對首長期待很高。」
「將門不能出犬子,不然就是恥辱。我的雙手生來就應該是拿槍而不是握畫筆的。」
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首長心裡的夢還在,所以發現帆帆的天賦后他欣喜若狂,所以……首長對佳汐一見鍾情!卓陽沒有撒謊。
愛,都有一個源頭的。
「帆帆性格像你,活潑開朗,不像我中規中矩,壞傢伙遺傳了我們倆人的全部優點……諸航,怎麼了?」
諸航突然的沉默引起了卓紹華的注意。
「走吧!」諸航搶步向前走去。肯定了帆帆是她的孩子,為什麼心情還是烏雲重重呢?其實她的糾結早就不在這裡了,帆帆是她生的,是她帶大的,不管怎樣,她都會愛他。
「兩位是要大床房還是標準間?」登記時,總台小姐問。
韋政委又打來了電話,卓紹華轉過身接聽。「標準間!」諸航回答道。
房間很有特色,一推開門,就看到一簍青色的橘子,還有一小匾的菱角、花生,藤編的花瓶里插著山上摘來的野菊花,推開窗戶,正對一面湖水。仰起頭,一輪彎月掛在天邊。他鄉的月格外明嗎,還是這裡的空氣清新,這月看著似乎比在北京的哪一晚的月都要皎潔。
如此恬美、寧靜的夜色,如果不是帶有目的旅行,今夜,應該是一個美麗的良宵!
良宵!諸航臉頰微微泛著紅,最後,無聲地嘆息。
洗過澡,卓紹華才回來,翻出手機電池充電。剛剛一通電話,講到手機罷工。「是下去吃飯還是叫酒店服務?」諸航問道。
「來天目湖,怎麼能不吃沙河魚頭呢!當然下去吃!」卓紹華看著諸航,皺了皺眉,去洗手間拿了條毛巾,擦拭著她的頭髮,「山裡晚上溫度低,頭髮不擦乾會凍著的。」
諸航沒有躲避,乖乖地低下頭,兩手輕拽著卓紹華的衣擺。
沙河魚頭好大的一盤,有紅燒,也有白燒。卓紹華點了白燒,端上來時,湯麵上灑著一層碧綠的香菜,魚肉白白嫩嫩。另外又點了些山裡的菌菇和當地的特色家常菜,沒有要酒。
卓紹華給諸航盛了一碗湯,向服務生要了點胡椒粉,撒了幾粒。「這個喝著起暖。」
諸航嚼著飯粒,對服務生說:「能幫我們換一碗鬆軟點的飯嗎?」服務生有點驚訝,老年人才要吃鬆軟點的飯,他還特地給他們盛了有嚼勁的飯。
「他這兩天胃不太好,太硬的飯不好消化。」
服務生明白了,連忙給兩人把飯換了。卓紹華靜靜凝視諸航,捨不得眨一下眼睛。這孩子抱著帆帆離開的兩夜三天里,他喝不下一口水,咽不下一粒飯。諸航是衝動,但有帆帆在,他知道兩人一定會好好的,而且不可能離開北京,因為諸航走得匆忙,一切證件都在家裡。但他就是找不著她了。她給誰打了電話,對誰傾訴了心情,誰幫助了她,她依賴了誰……一個個問題把他吞噬進一團黑暗之中。他列出一份詳細的名單,諸航去過的地方,常去的,不常去的;諸航認識的人,熟悉的,僅僅認識的,他大海撈針似的一個個查詢。撥通馬帥電話,馬帥就是愣了一秒,他閉上眼,心口一緊。
服務生熱情介紹,沙河魚頭是當天由漁民從天目湖中捕上來的,不喂一點飼料,野生的,在別的地方都吃不著。要是在旅遊旺季,有時想吃都吃不到。
「為什麼我們來的時候沒有看到漁船?」諸航問道。
?服務生笑了:「你明天早晨起床后再看看,那是我們天目湖一景。這個季節,特別是在晴朗的早晨,個大的梭子魚往往會露出湖心,一二十個一群,獃獃地靜在水裡,許久動一下,水面上盪起絲絲波瀾。」
「晚上可以在湖畔散步嗎?」這是卓紹華問的。
「湖畔竹林里有小徑,就是竹葉都落了。要是聽到什麼聲音,別害怕,那是蒼鷺在踱步。」「你講得好有詩情畫意。」諸航誇道,光是想象那畫面,就心動了。
服務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就是靠旅遊吃飯的,再說你們那麼遠過來,總要有點收穫。」
?收穫,希望有吧!諸航轉眼看對面的卓紹華,他也在看她。
?這個季節去湖畔散步,得把自己裹暖了。落日下的湖面是金色的,月光下的湖面則是銀色的,落在小徑上的竹葉踩起來脆脆的聲響,鼻息間橘香更濃了,大概橘林就在不遠處。湖面慢慢寂靜下來,沒有魚躍來打破沉默,鳥兒不再啼叫,連樹葉在這寂靜的深秋空氣中也停止了顫動飄落。
小徑是特地為遊人而建的,一會兒就到頭了,再向前,是一簇蘆葦,蓬蓬的,特別茂盛的樣子。
這麼美麗的月夜,這麼寧靜的湖水、山林,彷彿脫離了紅塵俗世,美好得令人屏息。諸航摸了下鼻子,鼻尖冰涼。卓紹華就站在她的身邊,似乎也被夜景陶醉了,久久都沒出聲。
這一刻,這個世界里真的只有他們兩人。「首長……」
「諸航,我做不到。」卓紹華氣息一重,聲音堅韌有力:「我……不放你走,哪怕你無法繼續喜歡我。所謂的邂逅,其實都是等待很久,只是有時我們自己不知道。從你懷孕那年的六月到現在,每一天,對我人生的意義都是厚重的。我選擇做一個自私的男人,我已經不能失去你了。」
首長太高了,諸航微微揚起臉才能與他對視。首長的眼睛很深很黑。
「從七月起,忙於繁重的工作,疏忽了對你的關心,以致到了這一步才發覺我們之間出現了許多問題,作為丈夫,真的很慚愧。之前,其實也有所察覺,我卻自以為是認為這都是小事,等忙完這一陣,我再好好和你溝通。這非常錯誤。有些話還是要說出來,不要以為對方肯定明白就選擇沉默。對你電腦的監控,這件事是我指派的。對於你這樣的IT天才,監控那麼久都沒發覺,這是對你技術的羞辱,更傷了你驕傲的自尊。你不能原諒自己,也不能原諒我。因為是我,你才不設防。」
諸航氣息哽在喉嚨,令她胸口發悶。是不是在首長眼中,她就像一台中文顯示屏,什麼都寫得明明白白。
「既然對你如此了解,為什麼還執意如此?諸航,那個西蒙來中國,不只是旅遊和找你敘舊的,他有一項特別的任務。」
「你監聽我的對話?」諸航不自覺地白了臉。
「小喻那次監聽被西蒙識穿,是失敗的。你在孟買和西蒙一起執行任務時,我動用了情報機關,對他進行了深入調查。不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吃味,同時我也要確保你的安全。」
「他會威脅到我的安全?」首長小題大做了。
「有一天,父親給我看了一份美國中情局發過來的世界IT精英排名名單,西蒙排第一,你排第二。從那天起,有一絲風吹草動,我都會草木皆兵。我不能讓你有半點閃失。」
諸航抓狂了:「你就這麼不信任我嗎,什麼鬼排名,難道因為別人的幾句話,我就會傻傻地拋下現在,跑去做黑客?」要做,她早做了。
「江湖是險惡的,你不會為別人的幾句話就跑過去,別人也不會為你一句輕飄飄的拒絕,就放棄你。」
「他們能怎樣,綁架我?」諸航不耐煩地說道:「好,就算他們能綁架,黑客這個工作,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從也沒用。」首長警匪片看多了吧!
「諸航,他們的方式,可能是我們想象不到的、讓你不得不屈服的。」
諸航越來越覺得首長的行事作風讓人捉摸不透,簡直完全不能理解。「於是,你就監控我的電腦?」
「你太年輕,一直做的技術工作,沒有接觸過複雜的環境,而且你太義氣、率直。西蒙公然把你約出去談事,就是看穿了你。你回家果然對我沒提一字有關西蒙的話,如果我問,你不以為是,必然反感。監控你的電腦,假使有什麼詭異的郵件,我可以第一時間發現,第一時間防衛。」
「也許我考慮事情沒有首長周到,首長這樣的做法是防患於未然,沒有錯,但是我沒有收過任何詭異的郵件。」
卓紹華的緘默像子夜一樣深重,壓得諸航無法自如呼吸。「你還在別的地方發現了異常跡象?」她有那麼價值連城?
「是,一個陌生領域。」卓紹華停了停,目光從諸航的臉上細細掠過,有件事在他心頭壓了很久,他遲疑了下,還是選擇了噤聲。
諸航記起來了,首長曾經對她說過。「首長,你監控我電腦的做法讓我有受傷的感覺,這番解釋,我接受。但是,這不是我們之間的主要問題。」
「還是佳暉?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一件事。」卓紹華挫敗而又微惱,他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外遇、出軌的懷疑對象。
「是的,儘管你送她去留學,替她找工作,幫她安排房子,把她的朋友推薦進衛星基地籌建指揮部,陪她喝咖啡、看畫展,雨天接送……」她說出來了,一口氣,努力了,不會有遺憾了,可是為什麼心會一陣陣地酸澀?「我統統沒有當一回事,我信任首長的人格,你做的這些,都是看在佳汐的面子上。那麼,可否就此打住,從此後,首長不要再見沐佳暉,不要和她有任何聯繫。她不是軍中的職員,如果首長有工作需要諮詢,孟教授比她水平高。首長做得到,就說好,不要對我撒謊,如果做不到,就什麼都不要說。」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窒息的胸口似乎好轉了一些,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清晰的痛楚。就在心上的某一個位置,正沿著血脈,向四面八方蔓延,一直蔓延到手指尖和腳趾,彷彿身體的每一處都在隱隱作痛。
「傻孩子!」隔了一會兒,耳邊響起了卓紹華低沉的嗓音,「是佳暉對你說了什麼嗎?」
諸航不答,微微閉著眼。首長,快說好,不然就撐不下去了。
卓紹華嘆了口氣,扳過她的肩,讓她與他對視:「既然相信我的為人,為什麼還要被別人的話所左右?」
如果只是隻言片語,她還有抵抗力,她是親眼所見,在國防大學,雨中那一幕徹底顛覆了她對首長所有的了解。
苦笑、自嘲、不抱希望,她死心了。首長光明磊落、雷厲風行、一言九鼎。佳汐不只是在他的心中烙下了印,而是已融入了他的骨子裡。是摯愛,才如此迂迴。
「你做不到,對嗎?因為忘不了佳汐,所以放不下佳暉。就像喬峰對阿紫,不管阿紫如何刁蠻任性、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喬峰都能原諒她,因為他深愛著阿朱。」諸航看著卓紹華的眼神慢慢冷了,她沒有再隱瞞的必要,讓事實裸露出本來的面目,或許猙獰,或許醜陋。
「首長,你知道嗎,其實當初佳汐找的孕母不是我。那是一個電影學院的大四生,是我陪佳汐簽的代孕合同。受孕非常順利,佳汐替她租了一套公寓,但是就在她懷孕四個月時,她突然消失了,騙走了佳汐四十多萬元。佳汐一下病倒了,四處打電話向別人借錢。看著佳汐那樣,我自責不已,主動提出幫她代孕。後來,也就是得知晏南飛是我父親的那個晚上,我遇到了那個大學生,她在街頭表演,她告訴我她的失蹤是佳汐預先和她講好的一齣戲,演給我看,就是讓我有負罪感,讓我主動提出代孕,因為我身體健康、性格義氣,而且智商高,是很好的受孕載體。再後來,我從成功那裡聽說,佳汐一幅畫可以賣到五十萬。呵,你說我有多蠢。首長,我說這些不是要讓你看出真正的佳汐是什麼樣的人。過世的人,是非過錯,都應入土為安。我相信她很愛你,不愛不會做出代孕這麼瘋狂的事。我只是想如果那不是一出騙局,那麼首長現在的妻子應該是那位大學生。」
這麼長的一段話,要怎樣的勇氣與力量,才能說出。如同一把極鈍的刀子,一下一下割著血肉,如今她終於把它拋了出去,換來血肉模糊的輕鬆感。
兩個人的世界太窄,要麼離開,要麼全部。首長的懷抱很大、很溫暖,但她會說服自己不再留戀。
夜色很深很廣,星辰遙遠而又明亮,她抬起手,在空中抓了抓,譏誚地笑了:豬怎麼摘得了星?
卓紹華眉頭緊深擰,堅毅的下顎緊繃成一道彷彿冰封的線條:「我們在一起的這兩年,你就是這樣理解的,我娶你不是因為你叫諸航,而是因為你生了帆帆?諸航,你怎麼厭惡我都可以,但是請對自己尊重點。」湖光瀲灧間,他的眼中第一次不帶寬容、溫和、寵溺,滿滿的失望、憤然、憂傷像海洋,一望無際。
諸航的身子震了下,突然不敢面對卓紹華,她低下頭:「首長,我這樣的問話很蠢也很不講理,可是偏偏弱智地想知道,如果……佳汐還在,如果我和她同時出現在你面前,在第一眼,你會愛上誰?」
卓紹華不作聲,只是放開了諸航的手。
手腕處絲絲的疼痛,首長原來也能這樣狠。卓紹華的沉默在諸航的意料之中,因為這世界沒有「如果」,因為她若和佳汐同時出現,在首長合適的年紀,她還是一個讀中學的孩子,因為佳汐和首長有著太多共同的興趣愛好……所以只有佳汐。
一對璧人,天下無雙!
「我想我是明白首長的,其實換作任何人,喜歡的人離開了人世,那份情就已永恆,無法轉移到其他人身上。即使重新開始一份新生活,卻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去愛了。寧檬總是愛說人很賤,擁有的時候不知珍惜,失去時才知道那是一件什麼寶貝。」
卓紹華迎風站立。她這是在說他對佳汐,還是她對周文瑾?莫非之前說的那些,她只是在尋找一個借口……
一念之間,咫尺成天涯。
「夜深了,回房間吧!」卓紹華的語氣淡漠異常,他率先轉過身去。再待在這,他將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上了河坡,聽不到後面有腳步聲,他回過頭,只看到諸航的身影向前一傾,「撲通」一聲,湖面上綻開了一朵大大的水花。
柔和的燈光如水般傾瀉在諸航的臉上,她睡得很沉,眉目平靜得近似美好,俏皮的嘴唇微微翹著,一隻腳不安份地從被中伸了出來。
卓紹華嘆了口氣,拉了拉被子,俯身在她的眉心間輕輕落下一吻。現在,也只有她安睡時,才這麼乖巧,才不會對他疏離,才不會說出刀子般鋒利的話語。
三天的假期,因為諸航的一場高燒,已經過去兩天了。他們之間仍舊天寒地凍,春天仍然很遙遠,或許就不會再來了。
卓紹華伸手拭了拭諸航的額頭,熱度已經退了,他把燈熄了,輕手輕腳走到椅子邊坐下。對面屬於他的那張床形同虛設,這兩個晚上他都在這把椅子上度過的。身體明明已經疲乏到了極限,神經卻偏偏特別清明,窗外飄過一片落葉,都會下意識地看過去。腦中猶如放電影般,從初遇諸航到湖邊的一席話,一個場景一個場景,來來回回地播放。這兩年的生活,於他來說,是五彩的、豐滿的、立體的,人生多了許多第一次。如果記憶如框,每一天他都想裝進框中,掛在牆上,他想畫面中的自己,表情一定很豐富,嘆氣多,微笑更多。
為什麼諸航的感受與他南轅北轍,是他的心意沒有準確傳達,還是她的心……已飛遠。
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睜開眼時,冷不防對上諸航清澈的眼眸,幾乎嚇了一跳,然後才開口問道:「感覺好點了嗎?」
諸航的嗓子有點啞,熱度燒的,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哦,天亮了。」
其實沒有那麼亮,晨光還擋在山外,湖面罩上一層薄霧,依稀可以看到幾條漁船的身影。
諸航說第二句話前喘了好一會兒:「我不是因為想不開跳湖的,我以為蘆葦旁邊還有路,想往前再走走,沒想到下面是湖。」
卓紹華點點頭,沱江邊長大的孩子,哪個水性不好。哪怕是世界末日,諸航也不是會輕易認命的性格,除非她認為不值得努力。
「要不要喝點水?」水壺就在手邊,倒了半杯,微微搖晃著杯身,這樣散熱比較快。
諸航扶著床沿坐了起來,高熱之後,臉色有點蠟黃。「我認真考慮過了,我想去溫哥華住一陣。」這是她的第三句話。
搖晃的水杯戛然停下,水慣性地在杯中晃蕩幾下,差點潑出杯外。
「你不要告訴我什麼名單什麼黑客組織很危險,其實首長也沒證據,一切都是你在臆想、猜測。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和首長沒有任何關係,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知道現役軍官不經批準是不能出國,但是以學術交流的名義,可以很快出去。他……前一陣做了闌尾炎手術,恢復得不太好,我過去看看他。那座城市我待過,比較熟悉。」
他也去過,以遊客的身份,在植物園門口看到她和西蒙晨跑,他只能看著,連聲招呼都不能打。她卻認出了他,送給他一束滿天星,星星上放著一隻豬豬玩偶。
那時,他的心快樂得都飛上了天。只是這份快樂,太短暫。
「我想離開北京,哪怕是不長的日子。再留在這兒,我和首長只會互相傷害,我會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非常討厭的人。我不要這麼抑鬱地過著,合則聚、不合則散,為什麼要把日子過得這麼糾結、麻煩?所以不要留我。」
他不留,留也留不住。無論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了。一直以來,小心翼翼防護著,連監控她電腦這樣的事都做了,生怕她受到誘惑、受到傷害,結果,一切枉然。
他有他恪守的底線,他有他恪守的尊嚴。
合則聚,不合則散,天馬行空的諸航!卓紹華淡笑,咽下滿口的苦澀。「請好好和帆帆道個別。」這是他唯一的要求。
說完,他就開門出去了。
諸航沒想到卓紹華答應得如此爽快,她已經準備好一大番反駁的話語。衣衫又濕透了,頭髮根也濕漉漉的,身子仍然很虛,講幾句話,就氣喘吁吁。
諸航隱約記得,在高熱暈睡時做了個夢。夢裡,一片藍色鳶尾花海,沒有邊際,她一直在跑,迷失了方向,突然聽到大首長的聲音:你看,我自製、沉穩的兒子,一沾上你的事,就不能冷靜地分析、考慮,你說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她也問自己,就這麼醒了。卓紹華撐著下巴在打盹,連睡著時坐姿都筆直挺撥,想想他有多緊繃。
早飯是服務員送來的,醫生過來為她量了下體溫,說熱度完全退了,但要多喝水、保暖。「這次把你老公嚇壞了。」醫生微笑說道。
突然落水,她驚得一時忘了反應,直到首長把她抱上來才緩過神,之後就是冷得上下牙打著顫,再後來,就不記得了。
她輕輕「嗯」了聲。首長早飯在哪吃的?
午飯前,諸航起床了,洗了個澡,換了身乾衣,雖然身子軟軟的,但感覺已經很舒服了。
午飯仍然是服務員送上來的,精心燉制的野鴨湯,連沒有胃口的諸航聞著都覺得特別香。
卓紹華是下午回房間的,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他拿出行李箱,把兩人的衣服裝進去。告訴諸航,南京軍區的車在樓下等著。
來接他們的,一位司機,一位上校,和卓紹華年紀相當,一路上兩人都在談著熟悉的人。專車接送,三個小時的路程彷彿縮短了。他們直接去的機場,機票當然已預訂好。
諸航此刻才知道,坐二等車廂的動車、擠公共汽車,那才是二人世界,現在,他們只是浩瀚宇宙里兩個細微的粒子,被風一吹,就是千山外萬水間。
出了機場,就看到小喻高舉的雙臂。
推開四合院的院門,帆帆的笑聲像春風般撲過來:「爸爸,媽媽!」他看看卓紹華,看看諸航,小嘴咧得大大的。讓卓紹華抱,手要諸航拉著,三人並排走向廚房。
諸盈和唐嫂一起做晚飯。「帆帆今天都開了二十次門。」諸盈瞪了諸航一眼,嗔道:「都是你不懂事。紹華,累了吧?」
「讓大姐操心了。」卓紹華淺淺笑:「我還得趕到部里去有點事,給我留點晚飯,大姐的廚藝可是不常嘗到。」
「以後和航航多回家,想吃什麼,我給你做。」諸盈說道。
「好!」卓紹華親親帆帆:「爸爸要去上班了,和媽媽玩去,但不要累著媽媽,媽媽昨天生病了。」
「媽媽生病時,爸爸有喂媽媽吃藥葯嗎?」帆帆小大人似的露出一臉擔憂。
「有!」
「媽媽吃藥乖不乖?」
「比帆帆乖!」卓紹華颳了下帆帆的鼻子,讓帆帆下地,扭頭看諸航:「晚上別等我,早點休息。」
諸航短促地笑了下。首長這是做給姐姐看的,讓姐姐覺得他們和好如初。這一天,首長對她說的話屈指可數,目光幾乎沒有交會。
回頭看看這三天的旅程,走了那麼遠,彷彿只是為了生一場病。
卓紹華夜裡什麼時候回家的,諸航不知道,諸盈臨走前,對她又是一通碎碎念,念得她困到不行,一沾到枕頭,都忘了和帆帆說晚安,她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餐,三人一起吃的。帆帆會像模像樣地抓筷子了,夾著的一塊炒饅頭片掉在桌上,他鎮定地放下筷子,小手一伸,抓了往嘴巴里一塞。呂姨走後,唐嫂又要帶帆帆又要做家務,特別忙。諸航把帆帆所有的事都接過來了。怎樣向帆帆好好地說出國的事,諸航一直沒想到辦法。
又過了三日,諸航接到指揮部常務指揮的電話,通知她十一月中,有個學術交流會議在溫哥華召開,組織上決定派她去參加。
諸航握著話筒,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她都沒打申請報告呢!她立刻給卓明打了個電話,卓明的秘書接的,說卓明今天在視察海軍,非常忙碌。諸航說那我晚點再過來,秘書沉吟了下,坦白告訴諸航,卓部長這兩天心情不太好,沒什麼大事,還是不要打擾,昨天對卓將發了好大一通火,他最心愛的一隻紫砂茶壺都摔了。
「工作上的事嗎?」諸航屏住呼吸。
秘書低聲笑:「應該是諸中校的事吧!諸中校目前的工作屬於國家特級機密,嚴令不得出國,除非是戰爭特殊時期。卓將找卓部長說情,說一切後果他來擔。呵,這事怎麼講呢,諸中校當然不會做出背叛國家的事,但是太冒風險,卓將等於為諸中校賭上了自己的前程和聲譽。」
深秋的白晝在消逝,夜降臨了——城市的夜並不黑暗,因為還有著路燈,只是披上了一層夜之輕紗。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愫讓諸航慢慢坐下來,帆帆跑過來對她說著什麼,她沒有回答,握住帆帆兩隻小手貼向兩腮。
「帆帆,媽媽和你講過,你有幾位外公?」
帆帆舉起兩隻指頭:「兩個。一個是老外公,是大姨的爸爸。一個是外公,是梓然的爸爸。」
「帆帆還有一個外公,是媽媽的爸爸。他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媽媽想去看望他。」
「帆帆認識他嗎?」
「認識的,帆帆那時是小嬰兒,他還抱過你。」
帆帆鬆了口氣:「那他一定也喜歡帆帆的,媽媽帶帆帆一塊去。」
狡猾的壞傢伙,繞著圈想跟去。「爸爸回到家,媽媽又不在,帆帆又不在,都沒人說話,會很孤單。」
帆帆想了一會兒,點點頭:「媽媽,讓外公不要住很遠很遠的地方,搬到梓然家隔壁,這樣,帆帆可以和媽媽一起去看他,然後晚上還能回家陪爸爸。」
諸航捧著帆帆的小臉,親了又親:「好,媽媽和外公說說。」
帆帆的思想工作似乎是做通了,諸航心中卸下一塊大石。晚飯前十分鐘,院門外有汽車聲,卓紹華回來了。小喻沒有把汽車入庫,應該是飯後還要出門。從天目湖回京后,不管多忙,卓紹華都會堅持和諸航、帆帆一起吃早飯和晚飯。晚飯後,他有時會回去繼續加班,有時在書房待到深夜,彷彿他和諸航前一陣的角色調換了下,有意無意就錯開了兩個人私下面對的時間。
等到帆帆咽下嘴裡最後一口飯,卓紹華站起身來,諸航叫住了他。
他依然會專註地看諸航,但是眼中已沒了往昔的溫柔。
「去溫哥華的事,讓首長費心了。」諸航呼吸有點艱難。
他輕輕「哦」了聲:「能夠辦成的事,談不上費心。我能為你做的事有限。溫哥華的氣候比北京好,好好地玩。見到晏叔,代我問候他。」
首長應該知道她出發的時間,但諸航還是想說一下。「我十一月中走。」離現在還有一周的時間。
「嗯,我和帆帆送你去機場。」說完,他留給諸航一個匆匆疾行的背影。
接下來的這一周,諸航陪帆帆去上了一趟畫畫課,帶帆帆看了場電影,還陪帆帆去早教班呆了半天,讓帆帆提前適應學校的生活。
諸盈對於諸航去溫哥華的事有點質疑:「為什麼偏偏是現在?」
「姐夫做手術時,他恰巧也在醫院,闌尾炎發作。我手裡的工作剛好告一段落,時間寬裕,組織上安排的,要服從。」
諸盈嘆了口氣:「帆帆又要想媽媽了。」
「姐姐幫我多陪陪他。」
「航航,姐姐是偏心,但是說句公道話,你這個媽媽做得真不怎麼樣,也只有紹華包容得了你。早點回來。」
諸航扭頭看著和駱佳良牽手在小院中散步的帆帆,心中泛起一縷無言的酸澀。只是包容呀!
很快就到了出發的日子。諸航就一隻背包一隻行李箱,卓紹華提著放進後備箱里,小喻開的車,唐嫂叮囑諸航,每天都要打一通電話回來。諸航的目光掠過客廳、書房、客房、卧室……院中的草草木木,她低下眼帘,咬了咬唇,拉開車門。
無論相愛還是離開,都需要勇氣。
去機場的路上,帆帆表現挺好,一進候機大廳,卓紹華推著行李幫諸航辦託運手續時,帆帆突然鬧起了情緒,從諸航懷裡掙脫下地,爬上行李箱,怎麼都不準機場人員碰。
「媽媽今天不走,外面沒有太陽。」他還找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
「媽媽和外公說好了,等不到媽媽,外公會擔心。」諸航輕聲細語地給他講道理。
帆帆直搖頭:「媽媽和外公再說一次好了。」
來的路上堵車,留給辦理手續和安檢的時間並不多,卓紹華從行李箱上把帆帆硬抱起,帆帆哇地放聲大哭。是真的哭,眼淚和鼻涕迸流。「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他兩條腿直踢,向諸航撲來。
「帆帆乖,和媽媽說再見!」卓紹華替帆帆擦著眼淚,柔聲輕哄。
「不說,就不說!」帆帆哭得都打嗝了。
「首長,我走了。」諸航從機場人員手中接過登機牌。
「保重。」多麼奇怪,此時,他的心裡還在暗暗希望諸航放棄去溫哥華。
諸航艱難地向安檢線走去,帆帆的哭聲刺痛了她的耳朵,刺痛著她的心。很想回身再抱一抱他,親一親他,也想看看首長臉上此時是什麼表情。諸航不敢回頭,她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她愣住。右臉頰印上倉促的一吻,熟悉的氣息、熟知的嗓音。「早點回家,我和帆帆等你!」這句話還是想說給她聽,不管她願不願意聽見。
諸航的身子輕微晃了一下。
安檢完畢,諸航拿著護照站了一會兒,拐了個彎,修長優美的身影消失在卓紹華與帆帆的視線之中。
「媽媽是壞人,她說永遠和帆帆在一起的!」帆帆的哭聲,逗笑了安檢人員和其他人。
卓紹華還在怔怔在看著安檢口,那個在蘭州軍區時做過的久遠的夢,又一次浮現在腦海。夢由心生,這一切,果真成了真。
「不哭,乖,爸爸會和帆帆永遠在一起的。」不是不心酸的,不是不失落的。
帆帆哭得太狠,突地哇的一口,把早晨吃的東西噴射似的全吐了出來。
「出水痘?」成功輕抽一口涼氣,瞪著兒科主任。
兒科主任扶扶鼻樑上的老花眼鏡:「成理事幹嗎大驚小怪,2到6歲的幼兒出水痘是常見的事,又不是什麼疑難雜症,兩周內就能痊癒。出過,則終生免疫。」
這些成功都懂,問題是出的人叫卓逸帆,他會心疼。「現在是什麼情況?」
「熱度已經退了,不再嘔吐,所有的皰疹都已出來,住院觀察一天,如果沒有什麼併發症,回家隔離治療。」
成功謝過兒科主任,急匆匆向病房跑去。邊走心裡邊嘀咕,這麼大個事,紹華幹嗎不給他打電話?他還是剛才在醫院門口遇到買早餐的小喻,才知道帆帆半夜因高熱不退、嘔吐不止被送進醫院的事。
出了電梯,就聽到帆帆嘶啞的哭聲,成功的心立刻就揪了起來。「帆帆寶貝,成叔叔來了。」
唐嫂也在病房內,朝著成功先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卓紹華坐在床邊,兩隻手按住帆帆的小手臂。帆帆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臉上遍布著大小不一的水皰,一顆顆呈紅色透明狀。
帆帆看到成功,小嘴一扁:「成叔叔,我癢,我疼!」
成功也快哭了:「帆帆乖,咱們是男子漢,忍著哦,馬上就好了。」
「馬上是一下下嗎?」
「一下下?」
「媽媽說一下下就是兩個半下下。」
成功一拍頭,他說怎麼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原來是沒看到諸航。「那隻豬媽媽跑哪偷懶去了?」
病房內戛地一片死寂,帆帆的嘴巴扁的幅度更大了。
成功訝異地瞪著卓紹華,卓紹華站起身,說道:「帆帆,爸爸去下洗手間,讓唐嬸嬸坐這,好嗎?」
帆帆哽咽地說了聲「好」。
卓紹華拍拍一頭霧水的成功,朝外面瞟了一眼。成功會意地隨他走到樓梯口,一人一支煙。有好一會兒,卓紹華都沒說話,只是狠狠地,一口接著一口抽著煙。
成功問道:「之前有沒有有什麼癥狀,怎會突然感染上水痘?」
卓紹華把煙頭摁滅:「前幾天諸航帶他去早教班玩,聽說裡面有幾個小朋友出水痘,大概傳染了。」
「哦,這下豬要愧疚得切腹自殺了。」成功不懷好意地咧嘴笑了。
「諸航不知道。」卓紹華挽起衣袖看手錶:「她應該到溫哥華了。」話音剛落,手機響了。晏南飛激動地在電波那端告訴他,他剛接到諸航,路上一切都好,諸航精神不錯。有一瞬間的衝動,卓紹華想讓晏南飛把手機給諸航,他要告訴她,帆帆病了,他很擔憂,帆帆想她抱,他想握住她的手。
「那就好,晏叔開車小心!」他說出口的只是無關痛癢的禮貌話。
緩緩合上手機,他把目光轉向窗外。站在他後面的成功愕然地屏住呼吸,他看到卓紹華雙肩微微地顫動。
紹華在哭嗎?成功年幼時就認識卓紹華了,他沒見過卓紹華驚慌失措,沒見過卓紹華欣喜若狂,更沒見過卓紹華愴然涕下。卓紹華,一直都像高山般沉穩、挺撥、從容,冷靜得近似岩石般堅硬。
「一分鐘!」卓紹華舉起手,讓成功不要靠近。他以為可以自信地藏好自己的心情,一想到諸航,卻還是失控了。
一分鐘后,卓紹華回過身來,除了眼角有一點潮濕,其他看不出任何異常。
成功聳聳肩:「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豬,她那副樣子讓我就預感到你們好像吵架了。沒想到,會是這麼嚴重。到底是什麼原則問題?」他的心情也有點壞了,豬去溫哥華,竟然都沒告訴他一聲。從前,她都會拜託他照顧帆帆,暗中給她點小情報。她不再當他是朋友了嗎?
卓紹華黯然地擰了下眉:「諸航問我,如果她和佳汐同時出現,我會選擇誰。」
成功噗地樂了:「呵,她其實想問的是她和佳汐,你愛誰多一點?哎喲,吃醋嘍,妒忌嘍!豬越來越像個小女人,居然問出這樣不自信的話。你不管是真話還是假話,都要說愛她最多最多。」
「我不想欺騙她。」
成功傻了眼。當木訥遇上遲鈍,那就是一場完美風暴。
「諸航和佳汐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我從來沒有在心裡把她們比較過。我沒辦法給她答案。」
「於是,豬氣跑了?」卓紹華的感情和事業同樣是一帆風順,適婚的年齡,遇到沐佳汐。沐佳汐死後,諸航懷著帆帆出現了。真的是運氣好到讓他想狠狠揍他一通。成功很不厚道地想,也該讓他為愛受點苦了。
「你覺得我會抱不喜歡的女人嗎?」
「我是你哥們,你就是朝三暮四,我都會給你打掩護,因為我們之間是友情,友情可以像大海般寬廣,而愛情卻是狹隘、自私,事事斤斤計較。我和豬對你的要求是不同的。不過,我覺得豬不像是這麼小心眼的女人,紹華,你在避重就輕。」
卓紹華沉默了一陣,說道:「喜歡上一個人,可以讓自己變得很強大,彷彿你能為她上天入海。但同時,也會讓自己變得很懦弱,你會恐慌自己給不了她想要的,恐慌有一天她會厭煩你,恐慌你沒辦法保護她。」
「這話你說給諸航聽過沒?」這不就是諸航想要的答案嗎?
「這是防衛型的習慣思維,諸航的個性是攻擊型的,她不拖泥帶水,也不會耐心等待。她有信心面對任何惡戰,卻敵不過一個小陰謀。她聽不進去這樣的話。」卓紹華聲音低下來,帶著幾許無力感。
似乎情形不只是嚴峻,還很複雜,成功不問了,隱約意識倒是關係到他們兩人工作上的一些事。「給豬時間吧,她還小。只要她愛你,就不捨得氣你很久,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了。」
卓紹華輕輕點了下頭,其實他心中已沒有這樣樂觀的想法。
帆帆終於睡著了,小臉皺著。出水痘的前幾天,奇癢難耐,又不能抓破,小孩子沒有自控能力,得有人在旁時時刻刻看著。卓紹華輕輕托起帆帆露在被子外的小手,可憐,連小掌心都遍布著水皰。他俊朗的面容慢慢地浮上疼惜、愁慮。
「卓將,韋政委電話。」小喻握著手機急急地跑進病房,壓低著嗓音,「他說您手機剛剛在通話中,就打我這兒了。」
卓紹華眉頭飛速地一擰,接過手機,出去了。
回來時,成功把他攔在了病房外,說道:「瞧你心神不寧的,這樣吧,唐嫂和帆帆這兩周搬我公寓去,我那兒沒人串門,方便隔離治療,你就安心工作去。」
卓紹華搖頭:「唐嫂一個人照顧帆帆都吃力,還要做飯什麼的,不行。又是陌生環境,帆帆也會不適應。」
成功不悅地翻了個白眼:「陌生什麼,我好歹是帆帆的乾爹,他不知和我有多親。你就少操心了,我會給帆帆找個玩伴,讓他樂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玩伴?」卓紹華質疑地看著他。
「你不信任我?」成功怒了。
卓紹華沒有說話,良久,伸出手臂,突地給了成功一個大大的擁抱。「謝了,成功。」聲音是低啞的。
成功拍拍他的後背,「不會白做的,等豬回來,你們要還我一個大大的人情。走吧,你!這兒全交給我了。」
「嗯,一定!」但願有還這份人情的機會。
卓紹華吻了又吻帆帆,幾乎是用盡全部的意志,才走出病房。
外面在下著小雨,雨絲若有若無,樹上殘留的樹葉瑟瑟地在風中舞動。隨風撲過來的寒意,襯著昏暗的天色、蒼茫的街景,冷到骨頭。
溫哥華的天空應該比北京晴朗吧,在那樣晴朗的天空下,那隻豬是怎樣的心情?
成功沉默地聳了聳肩,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接下來,他要忙碌起來。單身男子的公寓實在談不上多整潔多舒適,突然搬進一個小娃娃,有許多事要做,有許多東西要買。
「成醫生好!」單惟一真是好同學,接電話從來不讓人等,只是氣息有點紊亂,像是百米衝刺過來的,「我也正準備找你去。」
「哦,我們這麼有靈犀。」前天,單惟一剛從杭州回京。下了火車,就給成功打電話,說自己感覺考得很順,應該能過線。這次回京,要把公寓退租,再和朋友、同學道個別。後面,她就回南昌老家等面試通知。
「我又不是你同學,也不是你朋友,向我道什麼別!」接到電話時,成功剛做完一台六小時的大手術,還沒來得及沖澡,頭髮濕漉漉地貼著額頭。整個人疲憊不堪,精神上、身體上。單惟一在電話里輕飄飄的一句道別,讓成功心情差到了極點。
事實上,成功也無法定位自己和單惟一的關係,他們嚴格上來講都不算醫患關係,可是,卻莫名地一次次有了交集,突然,就那麼熟稔了。有幾天沒看到她微博更新,他就不由自主地查問她的動向,生怕一不留神,她貿然出現時,又是驚悚一幕。這一次離開,他們大概再沒交集的可能了。在她的人生里,北京終究成為了一個站點,而不是終點。以後,她會定出新的人生目標,會重新戀上一個人,全身心地付出,為他思念,為他煩惱,為他傻笑,為他徹夜不眠,為他養花,為他種菜,為他布置屋子,為他買情侶睡衣,為他……做盡一切蠢事,為他付出全身心。
媽的,這個人是誰?成功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成醫生是我在北京遇到的最尊敬最好的人。」單惟一的回答差點讓成功吐血而亡,怎麼聽怎麼像一個白髮蒼蒼的慈祥的老者。
「喂,喂,信號不好嗎?」單惟一的音量突地一高,把成功從時光穿越里拉了回來。「我聽得見,你說什麼了?」
「我送兩盆蘭草給成醫生,很容易養活的,晒晒太陽澆澆水就行了。」
「東西都收拾好了?」
「嗯,晚上我就住哥那邊去。」
成功臉一沉,真是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這隻單細胞猶如牛頓定律里那隻落地的蘋果,以無法躲避的方式,撞進他的生活,當然,她並沒有在他的生活里掀起狂風暴雨,但也激起了几絲漣漪。她是不是應該為這几絲漣漪負點責任?
「我現在停車場,你過來吧!」
下樓前,成功又去看了下帆帆。帆帆已經醒了,不再哭不再鬧,乖得出奇,話也少得出奇,平時笑起來就眯眯的大眼睛,現在沒了光澤,看著真讓人心疼。
成功和單惟一差不多同時到了停車場。失戀中、失業中的單惟一,整個人像換了具靈魂,笑得比從前輕快、飛揚,氣質也自信多了。可能沒有了那麼多的在意,這才是本來的單惟一。
「從明天起,你都會非常閑?」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前兩個月複習太辛苦,我要好好慰勞自己。我想一路玩回南昌,太開心了。」
「哦,手機帶了嗎?」
「嗯!」
成功接過兩盆蘭草:「給你家那位婦友之友打個電話,說你直接出去玩幾天,不去他那了。」
「為什麼?」單惟一眼直眨。
「我幫你的忙很多吧,做人要懂知恩圖報,忘恩負義的行為是可恥的。我現在有事要你幫忙,你肯定是義不容辭地答應,對不對?」
單惟一想了下,點點頭。
「你小時候出過水痘沒?」
「出過!」
「那好,我們去超市。」成功小心地把蘭草塞進後座,拉開副駕駛座的門。
「去超市幹嗎?」單惟一聽得雲里霧裡。
「買小孩吃的用的東西,哦,還有你的。」
「呃,哪家小孩?」
「我兒子。」成功朝著單惟一邪邪地擠擠眼睛。
那是成功?
寧檬又看了一眼,那個推著購物車、與一個女子在日雜貨架前挑選紙巾的男子,確實是成功。她原以為看錯了,風流倜儻的成功不像會是陪女人逛超市、為買一盒紙巾選來選去的居家好男人。
目光自然地挪向成功身邊的女子,一種很純凈的清秀,笑起來會羞澀地摸摸鼻子,成功說幾句,就彈下她的腦門,她吃痛地捂著頭,抗議幾句,接著,又歡跳著去貨架上拿下一盒紙巾。
多多少少有些刺目,心情自然就差了。都一起買日常用品了,關係應該非常熟稔、非常特別。寧檬憶起自己和成功相處的時光,不是餐廳就是酒吧、KTV房,這樣溫馨的時刻是沒有過的。
她是成功的誰?
顧晨來電話了,寧檬慌忙避到角落裡接聽。兩個人交往也有些日子了,關係不好也不壞,沒什麼大的進展。主要是寧檬不積極。昨天,顧晨說自己向醫院的護士長學了幾道菜,她隨口接道「什麼時候讓我嘗嘗」。顧晨立刻就邀請她今晚去公寓吃晚飯。總不能空手去做客,想了想,寧檬來超市買瓶紅酒。世界就是這麼小,北京的超市那麼多,她竟然在這裡遇見了成功。
顧晨嫌超市的食材不新鮮,特地開車去農貿市場購買。他已經買好了,正在往超市來的路上。
「好,我在門口等你。」寧檬心不在焉地合上手機。回過頭,成功不見了。她樓上樓下的找了好一會兒,最後在保鮮櫃前看到了成功。他們在挑牛奶,女子細心地看著盒上的日期,和成功頭挨著頭低語。
「成醫生,這麼巧!」寧檬長發一甩,娉婷地向成功走去。臉上的笑容是精心修飾過的,一點意外,一點疏離。
成功和單惟一同時抬起頭,單惟一眼前一亮,看向成功,用唇語說道:「美女哦!」這看在寧檬眼中,則是刻意做給她看的親昵,心驀地一窒。
「好久不見!」成功淡淡地點了下頭:「惟一,還要買點雞蛋,你去那邊看看。」
單惟一對著寧檬笑了笑,把購物車推走了。
「怎麼不介紹下,新女朋友?」寧檬酸溜溜地朝單惟一的背影撇了下嘴。
成功沒有否認,只是禮貌地問:「最近好嗎?」
「應該沒有成醫生好。」寧檬嘲諷地彎起嘴角:「不過成醫生很不厚道,引誘這樣清純的妹妹沒有罪惡感嗎?」
「如果我們之間是真愛,那不就無可厚非了。」成功懶懶地把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
寧檬笑了:「我現在有男朋友了,對成醫生早就沒了想法。你不要隨便拉一個女人來搪塞我,這太假。成醫生這麼多年尋尋覓覓,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輕易地把自己一生系在一棵這樣的小樹上,不只是我,你曾經的那些女友都要笑掉大牙的。成醫生可是聰明人,不會做出這樣的蠢事。」
「你似乎很害怕我真的愛上她!」成功輕輕吐出一口氣,拿眼角睨了眼買雞蛋的單惟一。笨,雞蛋有啥模樣好壞,還一個個地挑。
寧檬訕訕地拂了拂頭髮:「成醫生說笑話吧,你愛上誰,關我什麼事!」但是至少不要這麼普通,至少讓她輸得心服口服,不然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確實是和你沒什麼關係,和你有關係的是顧晨。」成功眼神咄咄,「我很感謝我的父母給了我寬鬆的環境和自由,這樣,我可以選擇我所想選擇的,不必屈於現實。其實我想要的很簡單,心靈契合即可,其他都不重要。一旦我遇到了那個人,外人怎麼看,無所謂,我自己覺得幸福才是最重要的。這份心情,與你共勉。」
「你篤定就是她?」寧檬死死地瞪著成功。
成功優雅地頷首:「不好意思,我們要結賬了。」
「成功,你太……差勁,太讓我失望了。」寧檬喃喃地搖著頭。
「除了她,我沒有義務取悅任何人。」成功向單惟一走去。
口袋裡的手機又響了,寧檬木然地隨著人流出了超市大門。雨絲飛揚,傍晚的風異常凜冽。顧晨在路邊向她招手,走到車邊,她陡然想起忘了買酒。
「沒關係,我買了米酒,我沒喝過,聽說有點甜。」顧晨笑著替她繫上安全帶:「今晚不準嚷嚷節食什麼的,我做什麼,你都要好好地吃。」
「我看到成功和他女朋友了。」寧檬心裏面像貓在抓,難受得很想找個人痛訴一番。
顧晨看看她,輕輕「哦」了一聲:「成功有女朋友了?」
寧檬閉了閉眼,氣憤道:「是呀,他也是一理事,也有那樣的家世,又那麼成熟,怎麼也該配一個差不多的。他那個女友,你看到也會跌破眼鏡。身材一般,長相僅僅是清秀,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動物園淘的地攤貨,絲毫上不了檔次。年齡上也差不少,和成功站在一塊,就怪怪的。」
「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成功喜歡就行。」顧晨的目光在寧檬臉上掃了一圈,帶著點僵硬發動了引擎。
「話是這樣說,但找女朋友又不是養只狗,這是慎重的事,不能隨隨便便,總要考慮周全。不然,帶出去會很沒面子。眼睛真不知長哪去了,鬼迷心竅。」寧檬察覺到顧晨的神情有些不對,但她固執地選擇繼續說下去。
「我不想問,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在意成功的事?」車啪地熄火了,顧晨握著方向盤的指尖發白、臉色鐵青,「他交什麼樣的女朋友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寧檬張口結舌。
顧晨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嘲諷:「大概成功找什麼樣的女朋友,你都能挑出刺來,除非那個人是你。」
「你……胡說什麼?」寧檬羞惱地把頭扭向一邊,因為心慌,斥責的力度並不太強。
顧晨笑得落寞:「誰的從前都不是輕描淡寫的,那麼從現在到將來,只為一個人濃墨重彩,故事還是皆大歡喜。這把年紀,還有這麼天真的念頭,很好笑吧!寧檬,別掩藏自己的心了,你還是忘不了成功。」
寧檬吃驚於顧晨語氣里的決然,這不像是個玩笑。她想說些什麼,來挽回點氣氛,嘴巴張張合合,最後狼狽地耷拉下頭。「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多話。其實我並沒有……」
「不要說對不起,感情的事不要勉強,我也不願做任何人的替代品。幸好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感情也不深,在下一次感情到來之前,應該不難把你忘記。今天的晚飯,我實在沒有心情做。我送你回去。」
寧檬看著顧晨冷漠的面容,覺得心口有一點灼燒的疼痛感,慢慢地向四肢蔓延。
她毀了一個原本應該浪漫而又溫暖的夜晚,她鄙視自己,訕訕地合上眼睛,摸向車門把手。「原來我是這麼一個輕易被人遺忘的人……」她想笑一下,發出的聲音卻像是哽咽。雖然相處是不久,分開應該很容易,可是不知不覺,顧晨的體貼、耐心、溫柔,她已沉溺於其中。
「你不給我機會珍視,不忘記又如何!」
寧檬收緊了手指,指尖重重地掐進掌心的皮肉,這樣才不至於哭出聲來。當她睜開眼時,看到顧晨筆直地看著前方的車玻璃。玻璃上沾滿了雨水,像是她心中泛濫的淚水。
明天,又是一個人的明天了。
汽車在雨中重新發動,雨刷不停地擺動,霓虹的光束透過車窗照進車內,不管是行駛中,還是在十字路口等綠燈,兩個人都沒有交談。
顧晨撐著傘送寧檬到樓梯口:「請你諒解我,我只是一個很一般的男人,我會累,做不到寬容,也沒辦法一直等待。晚安!」他努力對她笑了下,轉身離開。
寧檬把自己隱在樓梯口,看著顧晨從後座拎出幾個袋子扔進路邊的垃圾箱,那都是為她特地買的食材。這時,寧檬再也控制不住,淚如雨下。
雨夜的北京堵得令人抓狂,成功也在看雨,一邊的單惟一無意識地在車玻璃上畫著圈圈。這是他們第二趟回成功的公寓,第一趟是送超市買的東西。她都沒來得及參觀,就被他差使著拖地、洗衣,收拾屋子,把冰箱填滿。中途,他出去一趟,回來時,後面跟著一個中年大嬸,他懷裡抱著一個俊俊的小男生。她剛對小男生綻開一束花朵似的微笑,又被成功拉出去,這次去的是軍區大院,裝了一車的小孩衣物、玩具還有畫筆、畫紙。
「我兒子可聰明了,是個小人精。你一不留神,就會被他牽著鼻子走。」成功一臉慈父相。
單惟一認真回道:「成醫生要是生個兒子,一定也很俊很聰明。」成功已簡單地把帆帆的情況向她說了下。
「怎麼這樣篤定?」成功漫不經心地抬起眉。
「因為成醫生很帥很優秀,基因這麼好,沒理由遺傳失敗。」
「萬一媽媽笨呢?」成功突地抿緊嘴唇,彷彿驚訝自己說出的這句話。
單惟一不以為然地眨了下眼睛:「怎麼可能,成醫生視力這麼好。對啦,剛才超市那位美女好像很在意成醫生,要是你們結婚,生的小寶寶一定……」
「她是我的病人。」成功脫口說道。
單惟一惋惜地嘀咕了一句,然後安靜下來,繼續在車窗上畫著圈。
「呃,什麼表情,我要是想和病人有個後續,很方便的。」好像要證明剛才的話沒有別的意思,成功又加了一句。
單惟一斜睨過來,搖頭:「胡說,成醫生才不是利用工作之便占病人便宜的猥瑣男。我一直認為,成醫生不只是醫術高超,道德、行為上也很令人信任、依賴,畢竟成醫生這麼成熟,又帥,又是婦科醫生,如果不是嚴苛的自律,如果行為隨意,滿天飛的不是雨,而是緋聞。成醫生尊重病人,才會得到病人的敬重,成醫生的專家門診,半夜就有人來排隊挂號,全北京的人都知道,這就是證據。」
成功背後的汗毛一根根倒豎。
三十五年來,一個大男人做婦產科醫生,父母怎麼看,親戚怎麼看,朋友怎麼看,路人怎麼看……譏諷的、不解的、質疑的,耳朵都生繭了,心也早就麻木了。他自信不管再聽到什麼,都可以自信地漠然置之,不受任何影響。其實很多人都執著於事物的表相,如果撕開封皮去看內質,就會發現自己有多偏見。每天來來去去那麼多的病人,別人看到的是誰老誰少、誰美誰丑,想到的是他艷福不淺,而他只看到她們生的什麼病,想到的是如何治療。
單惟一叫他「婦女之友」時,他心中一動,想她可能是因為單惟天職業的緣故,才有那樣特別的理解。她竟然看得這麼深、這麼透!
在他亦邪亦正的掩飾下,這一路,他走得不容易,誰會相信他有著嚴苛的自律。
為什麼是她?啊,是她嗎?成功心中的漣漪一圈圈盪開后,一個答案急切地欲躍出水面。
前方堵得實實的車流開始鬆動了,成功悶悶地踩下油門:「一個小屁孩,也學人家拍馬屁,哼。」
單惟一摸摸鼻子,想反駁,被成功一瞪眼,她乖乖地坐好,不出聲了。
成功放縱起手中的方向盤,忽左忽右,車像一條精幹活潑的魚兒,甩動起尾巴,刷刷地往前,甚至都能想象到兩邊掀起的水波。
單惟一微微笑著,她感覺到成醫生的心情很不錯。
初冬的第一場雪是半夜悄無生息地開始下的,天亮時,雪已經停了,院子里的雪積得很厚。成夫人痛惜地站在露台上,自責自己沒有關注天氣預報,許多花沒有妥善保護,這下凍壞了,不知明年還能不能活過來。
成書記拿了件晨褸給妻子披上,笑道:「活不過來,咱們再買。」成夫人回道:「你講得真輕巧,我把它們栽下去,澆水、捉蟲,施肥、除草,好不容易才看到它們開花,它們就等於是我孩子,咋能說扔就扔。」
「誰讓你孩子這麼嬌氣,都經不起一場雪,明兒,種點粗的,哦,青菜、菠菜、蘿蔔什麼的,一下霜,一落雪,別提多甜了。」
「和你沒有共同語言,就知道吃。」
成書記搓搓妻子冰涼的手,拽回屋內:「民以食為天,錯了嗎?」
「俗!」
「我本來就是一拿槍的粗人,高雅不起來。成功,你這麼早去哪?」拉開房門,成書記看到成功正在穿大衣,隨身帶的包包放在玄關處。
「回趟公寓。」成功三下兩下繫上圍巾。
成媽媽看看外面,空氣彷彿都凍得硬邦邦的。「阿姨早飯都好了,吃點再出門暖和。」
「不了,我有地方吃飯。」原以為呂姨廚藝算好的,想不到唐嫂更不賴,什麼風味的家常菜,信手掂來。這兩周,成功完全是一戀家好男人,只要沒有特急手術,一到點就往公寓跑。他一出電梯口,門就開了,小帆帆給他拿拖鞋,單惟一坐在沙發上做手工,一抬頭朝他盈盈地笑著,廚房裡,熱氣騰騰,香氣撲鼻。他承認他真的不善良,好希望小帆帆那水痘慢點痊癒。要不是他十多天沒回家看爸媽,成夫人要殺到公寓追究,他迫不得已,昨晚才回家交個差。
只是幸福的同時,總有那麼三絲兩縷的傷感。帆帆水痘痊癒得很快,讓吃藥就把小嘴巴張得大大的,不管多苦,眉頭都不皺。讓塗藥,就任由唐嫂把衣服扒光,身上塗得像個花娃娃,自己都被鏡子里的人嚇得閉上眼睛。他奶聲奶氣地告訴成功,他要早點好,不然媽媽回家找不到他,會著急的。
成功聽得心都要碎了,心裏面把諸航罵得體無完膚。卓紹華每天都來公寓和帆帆待一會兒,每天都和諸航通電話,讓成功感到蹊蹺的是,他明知帆帆思母心切,哪怕聽聽諸航的聲音也好,何況還可以視頻對話,可是卓紹華從來沒這樣做。
我瞧著你們,越發不想結婚。恩愛也累人!有一天,成功對卓紹華說道。
我們恩愛嗎?卓紹華嘆了口氣,第一次向成功說起了周文瑾。
成功倏地就想起來了,他見過周文瑾一面,是和寧檬一起時。哦,那個周師兄,他絕對不是你需要勞神的對手。
你知道的挺多!
成功薄嘴輕揚,難道你連這點自信都沒有?
他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在諸航的心裡扎了根。卓紹華徐徐吐出一口煙。
帆帆的加入,讓兩人的談話中止,卓紹華陪帆帆到晚上十點,又回辦公室去了。
幸好昨天沒偷懶,把車停進了車庫,沒費多少時間,就發動了。勤務兵已經把車道清掃過了,駛上去,車輪稍稍有點打滑。花園裡的花花草草株株耷拉著,毫無生氣。
成功邊開車邊想道:也許種菜是個不錯的主意,綠色又環保。
一開門,帆帆撲上去摟住成功的脖子:「成叔叔,昨天晚上,單阿姨幫我洗澡了。」怕感染,帆帆最多是擦擦身子,很久不洗澡了。
「哎呀,單阿姨可是女生,你竟然在女生面前脫光光!」成功抱起帆帆,左親右吻。
帆帆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了幾轉,好奇地問道:「那誰可以在單阿姨面前脫光光,成叔叔嗎?」
單惟一瞬間成了一株熟透的番茄。
成功薄薄的唇角泛出一絲促狹:「你單阿姨願意,我沒意見。想看嗎?」
單惟一拚命搖頭,驚得都不能自如呼吸。「成醫生,帆帆在呢,你別說兒童不宜的話。」
成功湊近她:「那等帆帆不在時,我們再說?」
單惟一暈厥。
「成叔叔不準欺負單阿姨。」帆帆說道。
連小帆帆都看出來了,可想而知她的處境有多可憐,單惟一好想哭。似乎她越來越招架不住成醫生的調侃、逗弄,她還是喜歡原先那個惡聲惡氣、吼來吼去的成醫生。
搬進公寓的前幾天,成功要上班,不能時時待在家裡,唐嫂和單惟一是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唐嫂又要做飯,偶爾還要回四合院收拾收拾,單惟一陪帆帆比較多。單惟一會兒講故事,會做手工,用紙折的小動物惟妙惟肖,會唱的兒歌又多。帆帆畫畫時,她能靜靜地一邊陪半天,這份耐心,唐嫂說現在的女孩很少會有。自然而然,帆帆很快就喜歡上了單阿姨。
成功想,公司里複雜的人事關係讓單惟一焦頭爛額,機關部門也簡單不到哪裡去,如果她做個幼兒教師,或許會勝任呢!
唐嫂把早飯擺上桌,等成功坐下,她說道:「帆帆的水痘已全部好了,卓將下午接我們回四合院。吃過飯,我幫成醫生把房間打掃下。哦,這個,是卓將送給惟一的。」唐嫂從客房內取出一款最新的蘋果IPad,包裝還沒拆呢!
單惟一愣住,急忙看向成功。
「紹華這是幹嗎,要送惟一禮物也是我送,他欠的是我的人情。」成功不悅地放下筷子。
「這只是卓將的小心意,談不上禮物,請惟一一定要收下。」
「你先擱那邊!」進門時的好心情突地飛了,帆帆回家,單惟一就沒留的理由。想到晚上打開門,迎接自己的是一室的黑暗與冷清,成功連筷子都提不起來,「今天,我會早點下班的。」
心,凄凄冷冷,一如外面飄蕩的空氣。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清秋節。唉,成功煩燥地抓抓頭。
醫院裡也不省心,昨天開的彩超單,報告還沒出來,下午就得安排手術。成功火大地去放射科追,還沒開口,顧晨先像吃了火藥般:「做什麼都要有個先後,成理事的病人就是寶,我桌上這一沓的片子就是草芥。」
成功眯了眯眼:「顧主任,放射科如果人手不夠,可以向院長申請增加。這都是小事,耽誤了病情,引起醫患事故,那可是大事。」
顧晨蹭地站起來,冷笑道:「申請八百年前就提過了,回應呢?什麼大事小事,想嚇唬誰?我能力有限,成理事要有合適人選,把我這主任撤了。」
這話聽著不太對,似乎是沖著成功而來。「顧主任,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不敢!成理事如果沒別的事,外面等著做B超的排著長隊呢,我要忙去了。」
成功不說話,徑直進去從一堆片子里翻出自己病人的那張。雖然沒顧晨經驗那麼豐富,這片子約莫也能看出個七八來。
顧晨瞪著他,鼻子都氣歪了。
成功走過去,拍拍顧晨的肩:「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要給我個辯解的機會。這樣的無名火,像個更年期老太。」
顧晨連耳朵根都漲得通紅。
下午的手術,四點前就結束了。沒想到,臨時送來一位宮外孕病人,情況非常危急,其他醫生恰巧都在忙,成功又進了一次手術室,出來時,已是暮色深重。拖著疲累的身體開車回家,一仰頭,萬家燈火中,就自己公寓的那扇窗漆黑漆黑的。手機里有幾個未接來電,有卓紹華的,也有單惟一的。薄情的人啊,都等不及他回來,全走了。
如此寒夜,這般寒心。
連著抽了兩支煙,成功好不容易擠出點力氣進了電梯。鑰匙剛對上鎖眼,門從裡面開了。單惟一拍拍心口:「成醫生,你可回來了。」
她沒有走,她在等他,一股狂喜從腳底嘩地衝上頭頂,又緩緩流向身體的每個角落。心暖了,眼眶燙到發酸。
柔和的燈光,灑在如絲的秀髮上,像鍍了一圈暈黃的光環;淡藍色的及膝毛衣,勾勒出纖細的腰肢;清秀的眉宇,淡粉的唇瓣,恬靜的微笑……撲通,撲通,心跳如鼓。手指曲起又張開,張開又曲起。心底深處奔湧出一股激流,想抱她、想吻她,想……
也許是一時衝動,也許是期盼太久,也許是白天的玩笑開過了頭,觸動了他心底的某根弦,也許……已抑制不住……
「成醫生,你沒事吧?」單惟一久等不到成功的回應,有點懵。
「人在家,為什麼不開燈?」成功想溫和點的,一出口,卻是用的「吼」。
這一室的明亮,不是燈,難道是太陽?成醫生喝酒了嗎?
「單開客廳的誰看得見,餐廳的、廚房的、書房的……每盞燈都要打開,回家的人才覺得溫暖。」害他在下面顧影自憐了那麼久。
「帆帆又不在,幹嗎那樣浪費。成醫生,房間都打掃好了,給你恢復了原樣。我和唐嫂的鑰匙放在這裡。」單惟一指著玄關處的一個小籃子。那是她買的,她給籃子上面蒙了一層碎花的棉布,清雅又綿軟。她說這樣籃子底不會蹭破傢具的油漆,擱哪都可以。裡面放鑰匙、硬幣,隨手就能拿到,非常方便。
「你這是要去哪?」成功脫下大衣,習慣地扔給單惟一,她撣撣,拉拉皺褶,掛上衣架。他看到桌上擱著她帶過來的一隻拎包,閉了閉眼。
單惟一低下頭,秀氣的雙耳紅通通的。「我再待在這兒不太……好,還是去哥哥那裡吧!我也該回南昌了。」
「我們都同居兩周了,要不好早不好了。有晚飯吃嗎?」成功故意講得很曖昧,成功地看到單惟一臉紅了。
「唐嫂做了不少菜,飯也有的。」
「你給我熱熱,我先洗澡去。」
「成醫生……」單惟一為難地抓住他的胳膊,咽了咽口水,「我快趕不上末班地鐵了。」
「受人滴水之恩,應當湧泉相報。當初在飛機上,你不僅抓疼了我的手腕,還噴了我一身的雪碧,我濕身走出機場,被人以為耍流氓……」他說話的時候看著她的眼睛,語速不急不緩,好像不是在對她提要求,而是在陳述一個不能改變的事實。
單惟一繳械投降。從來,她就不是成功的對手。認命地進廚房,大不了,一會兒打車過去。
成功舒服地泡了個熱水澡出來,三菜一湯,熱熱地擺在了桌上。還有一碟切好的橙子。
「我不喜歡洗碗。」在單惟一開口前,成功皺了皺眉。
單惟一收回伸向拎包的手,在沙發上坐下來。隨手開了電視,晚間新聞,全球的經濟都趨向低迷,氣候非常惡劣,聽得人心惶惶的。轉了個台,在放韓劇《家族的榮光》,那種顯貴家族,過得也不舒暢,這樣那樣的糾結。
等著成功吃好晚飯,等著碗碟進櫃,咖啡泡了,廚房的燈熄了,單惟一又查看了一番。牆上掛鐘顯示的時間是十點三刻,單惟一偷偷瞟成功,現在,她能告辭了吧!
「北京的治安也太差了,又是槍擊,又是持刀劫持,又是午夜姦殺。」成功拆開IPad的盒子,連線上網看新聞,不住地咂嘴。
「我給哥打個電話,讓他來接我。」單惟一給成功講得白了臉。
成功抬起頭,走到單惟一的面前,竟然伸出手來,抓住了她的肩。「冰天雪地的,你從我身邊奔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這是對我極大的羞辱。」
單惟一驚惶地瞪大眼睛,因為靠得太近,她可以清晰地聞到成功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沐浴乳的果香,和小帆帆用的一模一樣。
「這一別,以後想見都很難。留下來,嗯?」成功又向她靠近了一些,溫熱的氣息拂向她的面容,聲音低得幾近耳語。
單惟一全身的血液突然提速了,像脫疆的野馬,瘋狂地馳騁。成功向來愛拿她開涮,說話真真假假,她也一笑而過。可是此刻他的眼亮得驚人,單惟一迷亂了,感覺天旋地轉,眩暈得讓她想逃。
「成醫生,別拿我開玩笑。」好不容易把目光轉向房門,三步的距離。
成功目光一冷,突地抬起她的下巴。惟一還沒明白過來,成功溫潤的唇封住了她的唇,舌尖不講理地滑進來,把她的舌當作了自己的領地,肆意地攪和、探觸、逗弄它,輕咬它,逼迫它與它糾纏,恨不得一瞬間把它的汁液全部吸干。
單惟一的眼前是滿天的星光,在閃爍,在跳躍。這是一種陌生的體驗,如此突然,如此迅猛,她不懂回應,不知反擊,整個身子不由得戰慄起來。
「這像玩笑嗎?」火熱魅惑的氣息一團一團地襲向單惟一,成功溫柔地輕撫著她的後背,身子與她貼得更緊。
單惟一感覺自己變成了一縷溪流,沿著樹林,沿著山坡,沿著田野,向前,向前……
微涼的指尖從額頭、臉頰、脖頸慢慢下來,在鎖骨處久久徘徊,單惟一倏然從迷亂中驚醒。「成醫生,我們不是……這樣的關係。」
「你喜歡我,是不是?」成功咬住了她的耳朵。
單惟一站立不住,腦中熱得像一鍋沸騰的水。她喜歡的人是……眼鏡男呀!成醫生愛拿她打趣,講話的語氣也不友善,可是她知道他真的關心她。不管她是狼狽還是難堪,從沒有在她需要關懷時丟下她。她敬慕他、尊重他,卻不會愛上他。即使他們年齡相當,她也不會把他當暗戀對象。成醫生俊美、卓然,成熟、優雅……能夠在他的心中佔有一席之位的女子,該是多麼幸運。
「乖,放鬆,別怕!」真是青澀,整個人僵硬得不像話。成功身子一矮,把她抱起。「我們去卧室!」他像個巨人一樣,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跳躍,每一處都在怒吼。單惟一則成了雲,軟綿綿的,不知飄向何處,她不得不緊緊依著他。
衣服一件件與身體分離,房間內溫暖如春,她不冷,卻抖個不停。現在是什麼情形,她無力阻止,心跳得讓她恐懼自己下一秒就這麼死去。
成功狹長的眼眸幽深而璀璨,她細緻光滑的肌膚,她身體上的每一個起伏。他用唇舌撫遍它們,以溫柔。很快,她的身體里裡外外就在他的觸動下一片一片蘇醒。
成功低低地笑了,他等不及細細地觀察與體會。他俯下身,抱緊她,帶領她,深入叢林,墜入谷底,衝撞、癲狂、嘶叫……
從今往後,任她去天涯海角,任天荒地老,他是她的唯一。
這個方式也許卑鄙,卻非常可行。
雪后初晴,光線很好的清晨。
成功睜開眼睛,懷裡擁著溫軟的身子。目光慢慢下移,單惟一大睜著眼睛,顯然已醒來一會兒了,或許根本沒睡,眼睛下方一片烏青。
感覺到他的動靜,她倏地把眼睛閉得緊緊的,連呼吸都屏住了。
成功啞然失笑,貼向她的耳邊:「身體沒事吧?」
這個問題,讓單惟一無法再裝睡了,她是這麼羞,這麼窘。整個晚上,她一次次梳理意識、思緒,就是無法想清楚,為什麼自己和成醫生會發生這樣的事?她是一根筋的人,傳統、落伍,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做不出前衛的事。現在呢?
她不習慣和人這麼抱著同睡,想悄悄起床,可是掙不開成功的手臂,她只得靜靜地躺著,等著他醒來,等著與他一同面對這個註定會尷尬的早晨。
「我們一起去洗澡。」成功吻吻她通紅的耳背。
「成醫生……」遲疑了一下,她鼓起勇氣看向成功。
「傻呀,這個時候還叫成醫生!」成功含笑捏捏她的鼻子。
「你……愛我嗎?」
成功笑了,柔聲回道:「我喜歡你。」
喜歡,不是愛?心晃晃悠悠,像失去了支點。
「以後,我們……」
「明天我們就結婚。」
「別開玩笑好不好?」
「哈,你也聽出了我在開玩笑——那是笑話。沒有人會為一個夜晚就許下一輩子的承諾,就是許下了,那也是謊話。以後,我們還像從前一樣相處。」
從前是什麼樣的相處?這樣的他們算是男女朋友嗎?單惟一還是不太明白。
「別學那些貪婪的女人,保持自我!我喜歡的就是你的這點特別。」
那些貪婪的女人會怎樣?她特別在哪裡?
成功先去浴室沖澡,體貼地給她放了一浴缸的水,讓她多泡泡。等她出來,他已熱好牛奶、煎了雞蛋。
「準備幾號回南昌?」成功問道。
她獃獃地看著他,彷彿不知道答案。許久,她才回道:「後天。」
「是火車還是飛機?」
「火車!」她一口一口認真喝著牛奶,然後吃雞蛋,再把杯子、碟子洗得乾乾淨淨。
該去上班了,成功換上出門的大衣,張開雙臂:「過來,給我一個吻。」
單惟一搖搖頭:「成醫生,我們都是成熟的男女,因為一個夜晚、一時的氣氛,做出了什麼,那是一次迷失,一個意外,不需要借口,不需要理由。但是,現在光線這麼明亮,思維這麼清晰,再發生什麼,就無法原諒。無論是擁抱,還是親吻、上床,我只想給我愛和愛我的那個人。」
她提起拎包,輕輕越過他。在關門的那一刻,淚,悄然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