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亂花漸欲迷人眼
陽光在窗格間,如超載的重車般一站一站緩慢經過。卓紹華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次表,當時針指向下午五點時,他幾乎是如釋重負。對於他的準時下班,秦一銘一點也不意外。實際上,他也盼著早點回去,看看新出爐的諸老師是否完好。
車一駛進軍區大院,吳佐跑了過來,臉上的神情很古怪。「諸老師回來沒有?」秦一銘問道。
吳佐撓撓頭,看看首長,支支吾吾的。卓紹華步子一緊,直奔後院。唐嫂聽到腳步聲,從廚房裡探出個頭:「帆帆媽媽回來了,在帆帆屋裡呢!不知怎麼回事,衣服和上班時不一樣了,人垂頭喪氣的,問她也不說話。」
卓紹華轉身上樓,還沒到帆帆房前,就聽到摩托車的疾馳聲。他推開門,諸航歪在床上打手機遊戲,音量放得很大,身上不知是誰的衣服,胸前一大塊汗漬。帆帆端坐在桌邊寫毛筆字,寫一行,看一眼諸航。
「別影響帆帆寫字,咱們去書房玩!」卓紹華欠身按下遊戲暫停鍵,拉住諸航的手。
諸航一把甩開,狠狠瞪了卓紹華一眼,不過,人倒是出來了。身後的帆帆輕輕嘆了口氣,不知是出於解脫還是出於擔憂。
「首長,我很討厭你。」不等卓紹華髮問,諸航先發制人,「拜託你以後下達任務時,站在我的角度考慮考慮。像這次,我都沒有教師證,你就讓我直接上崗。你不要插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說這是特殊情況,不需要那些條條框框。我同意,那麼你也讓我培訓下啊。你太高看我了,我真沒那麼厲害。我往講台上一站,一看就是個走後門進去的。」
臉,丟大了。當著二百號同學,還有校領導們,被大校長訓得狗血淋頭。那時,真的想死。校長問她到底是專業課老師還是體育老師,還是她想德智體全面發展,很多人都不厚道地在笑。她在寧大是迅速走紅。在地鐵站遇到幾個學生,在她身後指指點點。她回過頭瞪過去,她們連忙假裝在看站牌。
慶幸的是,她沒輸給那個叫馮堅的高壯男生。這樣,下節課,那幫學生應該能乖一點的。但是,校長命令她在下節課前要聽滿十節大課。這就意味著後面幾天,她要像學生一樣到處找教室,搶位子。
「我們確實是走後門進的啊!」卓紹華很坦然,「後門怎麼了,它開著,不就是為了讓人進出,不然要它幹嗎?」
諸航覺得自己快瘋了:「人家知道我是部隊轉業的,突然空降寧大,寧大又剛好出了人質事件,我課又上得亂七八糟,這不等於在我腦門上貼了字條,所有人都知我是個假冒偽劣產品。你讓我還怎麼查事件,人家本來就在暗,現在不是在防我了,估計哪天就把我給滅了。」
「不說你在部隊工作過,你以為人家就查不出來?你要是表現得非常稱職、完美,這不就等於告訴別人你是有備而來?如果我是那個隱在黑暗裡的卧底,你今天所有的表現會讓我陣腳大亂、如墜雲霧。諸航,你沒有搞砸任務,實際上,你的表現非常好。」
「這不是安慰?」
「不是,是就事論事。你不需要刻意表現什麼,本色出演就好。」卓紹華溫柔地摸摸諸航的臉,不知這孩子今天遇著什麼事了,反應這麼大。
「說得很輕巧,出醜的人又不是你。」諸航避開了,也許那是首長的深意,可是籃球場上的一幕太不堪回首。恥辱,歲月抹不去的恥辱,等於在她腦門上刻了個紅字。
這一天註定是不能平靜了,晚飯前,歐燦打來電話。首長在書房裡,諸航在客廳,都能聽到歐燦暴怒的嘶吼聲。
她應邀參加一個國際兒童組織的活動,活動在兒童劇場舉辦。結束時,她和參加活動的幾人步出會場,在門口看到晏南飛抱著戀兒在等著看一部兒童音樂劇。她以為自己想戀兒想到出現了幻覺,直到戀兒撲上來叫她奶奶。
「我到底是不是你媽,是不是戀兒的奶奶,為什麼戀兒來北京,我不知道?」歐燦眼睛長在頭頂,很少有人能入她的眼,而戀兒是她心目中如天使一般的存在,她是戀兒的「二十四孝奶奶」。
卓紹華把話筒側了側,溫言道:「戀兒剛去北京沒幾天,和外公待幾日,就去您那了。」
「我沒法跟你和諸航爭,難道我還比不上那個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外公嗎?」歐燦越說越火大。以前,晏南飛叫她一聲大嫂,禮節什麼的都很到位,現在和卓陽分開了,他看著她,毫不掩飾的疏離與冷漠。她和戀兒還在說著話,他就強行把戀兒給抱走了。戀兒趴在他肩頭上,朝她小手直揮,她的眼淚好懸沒掉下來。
「媽媽說什麼呢,誰都不能代替誰的。爸爸最近怎樣?」他試圖轉個話題,歐燦卻不依不饒:「告訴你卓紹華,明天我要是看不到戀兒,我就打上晏南飛家門。」
掛了電話,卓紹華直捏額頭,扭頭對上諸航的目光,苦笑道:「生戀兒時,怎麼不一肚子生兩個呢,那樣一家一個,都好!」
「那我姐呢?」
卓紹華看著在沙發上看書的帆帆:「帆帆給她,平均分配!」
帆帆默默低下眼帘,看自己的《論語》。《論語?為政》:「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這句話的意思是好像每一個人做的事都差不多,求學、工作、吃飯、睡覺,可是每個人的人生卻是千差萬別。你想了解一個人,不能武斷地憑几句話幾件事就認定一個人。你不僅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而觀其行不單在於結果,更要注意動態的過程。
媽媽今天看上去好像很沮喪、很焦躁,甚至很像是個逃兵,他知道那不過是媽媽對自己要求高,一時急於求成罷了。媽媽才不會退縮呢,她只是還沒有找到適合她的方式。爸爸輕聲細語地寬慰著媽媽,像是一切都被他牢牢地掌控著,其實爸爸心裡也很緊張,今天上樓時,有兩步爸爸是一腳跨了兩個台階。
諸航聽的
第二節大課,就是欒逍的心理健康輔導課。他的課沒有學分考核,來的學生卻很多,氣氛也很活躍。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思影博士坐在她的旁邊,不知是出於友情支持,還是她的心理出現了異常。
課還沒開始,諸航就要被一種感覺徹底淹沒了。思影博士不知噴了什麼香水,一聞到,腦神經立即想到香橙、檸檬、佛手柑、鈴蘭和金銀花,周圍是充滿生機的綠葉,花叢中有飽滿誘人的果實,帶著洋梨的一絲甜蜜。
「聞出來了?」思影博士的神情像陽光里睡足了午覺的貓,懶懶的,高貴的。
諸航搖頭,很想換個位子。
「這就是傳說中的『控男』。It』sbetterinthedark。」顧思影幽幽地拖長著尾音,看向正在步向講台的欒逍。
欒逍穿得很學院范兒,白襯衫,卡其色長褲,無框眼鏡,講課時看上去比平時高深莫測很多。他講了情商和智商的區別,這個話題本身就接地氣,學生的討論很積極。智商是由先天決定的,情商卻是靠後天的培養。智商高的人,以後的成就卻不一定大;而情商的高低卻和成就成正比。學生們聽得頭一點一點的。他還給學生做了一個心理測試,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布滿圓點的帘子,他讓大家來回答看到了什麼。有人說就是一面靜止的帘子,有人說帘子上的圓點在緩慢轉動。
諸航揉揉眼睛,她怎麼看的是帘子上面的圓點在飛速轉動呢?
欒逍示意大家安靜,說這項測試也是A國測試犯人是否犯罪的一項心理測試。正常人看到的圓點是不動或者十分緩慢地轉動。而犯罪分子看到的圓點則是在飛速旋轉,那是因為犯罪分子做賊心虛,心理壓力過大,導致心理失衡。
諸航在下面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難道她內心裡是一個潛藏的犯罪分子?
兩節課加上中間的休息時間,總共105分鐘,思影博士專註地看了欒逍100分鐘。剩下的時間裡,她問了諸航一個問題:「你和王琦是怎麼認識的?」
諸航一愣,委婉道:「在一個飯局上見過一次面。」
「我最討厭那種男人,大男人辦公桌上擺個小鏡子,有事沒事照來照去,男不男,女不女。」
思影博士神情輕蔑,好像王琦就坐在她面前。
諸航隨口問道:「那你喜歡哪種男人?」
思影博士目光灼灼地看著前方,欒逍在收拾教案,身邊圍了一堆的學生。下堂課,他預告將和學生一起探討微表情。要不是在536遇見過他,諸航打死也不會相信他這個老師和她一樣是走後門進來的。不過,他比她有優勢,本身就是心理學碩士,也算專業對口。
「欒老師很神秘,也很有魅力,如果做他的女朋友,什麼都被他看得透透的,好像整個人被脫光了衣服,無所遁形。這樣好嗎?」思影博士有些猶豫,虛心地向諸航求教。
諸航玩世不恭地撇了下嘴角:「他做你男朋友的話,遲早有一天也會在你面前脫光衣服,同樣無所遁形,你一點也不吃虧。」
思影博士倏然屏住呼吸,抓住諸航的手不禁用了些力:「諸老師也看出了欒老師對我有特別的想法,是不是?」
諸航嘆服,欒老師征服的不只是學生,他連滅絕師太也一網打盡了。
「但是我不相信婚姻。」思影博士站起來,和諸航一塊往外走,眼角的餘光一直留意著欒逍,「結婚這個事兒會把很多東西都固定下來,把很多充滿想象力的事變成一套程序,把本來該由對方主動作出的愛的奉獻變成一種簡單的勞動義務。總之,一張結婚證把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變成了萬惡的讓人不能忍受的壓迫與被壓迫。」
「我覺得結婚不是這麼功利。結婚讓你感覺到在這世界上,無論你遇著什麼,都有一個人和你共同面對。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有很多事,只有兩個人才能做。」諸航用手遮住額頭,陽光照在走廊的玻璃窗上,有點反光。
「你沒有結過婚,才會說得這麼天真。如果你結婚了……」
諸航停下腳步:「我結婚七年了。」
思影博士吃驚地捂住嘴巴:「怎麼可能,你看上去……不大。」很多人形容女軍人英姿颯爽,在她看來,那不過是對男人婆的另一種演繹法。哪個男人沒長眼睛,願意娶個男人婆回家?像她這樣,高學歷,女人味十足,卻還待字閨中,真是好沒天理。
「我結婚早,沒辦法,懷孕了。」諸航難得臉紅了。
思影博士立刻腦補出所有的情節:諸航用槍逼迫了那個男人,然後懷孕,出於責任感,男人不得不和諸航結婚。「你老公現在……還好嗎?」
諸航氣憤道:「不要提他。」
看,強扭的瓜就是不甜,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思影博士心情飛揚如歌,看著欒逍突破了重圍,追了上來。「在聊什麼呢?」
「聊諸老師的婚姻。」看到欒逍,思影博士微微一低頭,亭亭站立,如路邊搖曳生姿的一棵女貞樹。
「諸老師結婚了?」欒逍把書夾在腋下,扭頭看諸航。不知怎麼,一看到她臉上兩道緊鎖的秀眉,他就忍俊不禁。可惜那天他沒看到諸航在籃球場的英姿,據說輸的那個男生睡了兩天都沒緩過來。聽學生們繪聲繪色地說諸航球打得是何等漂亮,簡直令男生自慚形穢,又說被校長訓斥的諸老師有多可愛,小表情又無辜又不服,拳頭握得緊緊的,像是要打架。
「七年了。」思影博士的語氣絕對是幸災樂禍,她對諸老師的另一半表示誠摯的同情,「我覺得她像在講故事,欒老師相信嗎?」
欒逍咳嗽一聲,掩飾住笑意。
「欒老師呢,有女朋友嗎?」思影博士鼓起勇氣問,諸航也揚起臉等著答案。
在一些不著邊的影視劇中,都會把狙擊手描寫成冷酷而又神秘的男子,他們的心中藏有一個浪漫而又傳奇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要麼是年少時帶給他們溫暖、甜蜜的小女生,卻不幸早逝,要麼是和他們搭檔的同伴,在執行任務時替他們擋了子彈,這樣,他們就一直孤苦而又冷傲地活著,所有的熱情都留在回憶里。事實上是,狙擊手根本沒機會接觸到女性,大部分的婚姻都是靠家人搞定,毫無浪漫可言。
但是欒逍拒絕這樣的方式,他寧可孤單一輩子,也不願讓愛情像執行任務,事前詳細地計劃,周密地安排,事情發生的過程中,無論什麼狀況發生,都可以冷靜地應對。愛情就是一場毫無準備的邂逅,如同奇迹。
這是一個奇迹嗎?
「我也結婚多年了。」欒逍喜歡這個答案,遠離是非,很安全。
思影博士臉上的表情很精彩,如同被打翻的調色板,一塊巨石在她心裡碎了,她被震得七零八落,整個人都不完整了,她實在無法裝作沒事人一般,丟下一句「我有事先走」,就急匆匆遁了。這世界怎麼了,不是說有很多剩男剩女,怎麼到最後,剩下的只有自己呢?
諸航朝欒逍聳聳肩,欒逍扶了扶眼鏡,兩個人相視而笑。
「諸老師,我們又見面了。」這是在寧大,兩個人第一次私底下相處。他不是用欒逍老師的禮貌口吻,而是以在536共同工作過的一種會意的暗語。欒逍看看四周,黃昏的微風拂過植滿香樟樹的樹林,青磚鋪就的小徑蜿蜒向前,路邊盛開著大蓬的紫色的、黃色的菊花。「我很意外。」也很開心。
學生一食堂外面有一個大大的布告欄,誰撿到了飯卡、鑰匙,誰有二手自行車出售,誰想長假內結伴出去玩,都在上面貼個告示。禮堂和演講廳有什麼活動,周末時,學校影院放映什麼電影,也會早早在上面公布。大家都習慣了,飯後到布告欄瞅一眼。
欒逍很少經過這裡,周五早晨,他特地繞了過來。粉紅色的公告貼在布告欄最醒目的位置:周五第三堂,在計算機系B教學樓第三階梯教室,諸航老師的《計算機時代的利與弊》舉行公開課,歡迎全校師生去觀摩。
這是諸航的
第二節課,欒逍不知大校長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他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作為一所綜合大學的管理者,這樣的決定肯定有特別的理由,絕對不會是因為諸航與學生在課上嬉鬧而變相嚴懲。有可能他是在檢驗諸航聽了十節大課後的成果。但是,諸航能應付得了嗎?
諸航看上去不是很緊張,和欒逍打招呼時,還俏皮地擠了擠眼睛。思影博士大驚小怪地進來,她剛去郵箱取報紙和信件。「諸老師,有人給你送花了。這花叫什麼名?」
「藍色鳶尾!」諸航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藍色是一種迷幻的色彩,看太久,眼睛會有短暫的盲區。
「對!是你老公送的?」思影博士翻弄著花束,看到裡面有一張心形的卡片。她正要取出,諸航一把搶過。
「Wing,allthebeat!」列印的五號字,沒有落款。諸航的耳邊像刮過一陣風,刺骨,寒冷。看似一句最簡單、最普通的鼓勵,她卻嗅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可是,怎麼可能?他和她,早已如兩座山,隔海遙望,永遠不會相見,永遠不會有哪怕是細微如髮絲一般的關聯。
如果不是他,又會是誰?諸航呆住了。
「諸老師?」
眼前站著欒逍,手裡端著一杯水。「一會兒公開課要講很多話,多喝點水。」欒逍不著痕迹地掃視了下花束,卡片被諸航揣進了口袋。
「謝謝!」諸航努力扯出一絲笑。
「送花的人是誰?」思影博士不放棄地追問,竟然有人送花給諸航,還是這麼神秘的花。「如果不是你的老公,那一定也是你的愛慕者。」
「曾經的同事。」呵呵,同事……
「你同事真夠體貼。」思影博士酸溜溜地轉身而去,順便睇了下欒逍。她心情很不好,看欒逍的目光都是幽怨的,思影博士心情不好,就愛折磨她的碩士生們。欒逍看到她的碩士生們這兩天都是一臉菜色。
「一會兒就要去教室了。」欒逍看上去有多平靜,心裡就有多洶湧澎湃。他離開536那天,諸航送給束大校的就是一盆藍色鳶尾,兩人還說起梵高什麼的。諸航應該很喜歡這花,這麼了解她的人不是她老公,會是誰?卡片上寫了什麼,諸航的臉色都發白了,牙齒把嘴唇咬出了印痕。
諸航點點頭,她把花隨意地放在窗台上。看了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公開課就要開始了。
「你……沒問題吧?」欒逍看看諸航,還是多問了一句。
「有!」諸航深呼吸,再深呼吸。
欒逍不知該說什麼,安慰、鼓勵,像戰友與戰友一般,上前拍拍肩……好像都不行。
諸航突地「啊」地大吼一聲,朝空中揮了揮拳,破釜沉舟道:「不過,我不會退卻的,放馬過來吧!」
公告發揮了功效,偌大的階梯教室里人頭攢動,外面的走廊也是擠得水泄不通。諸航有自知之明,這絕對和她的個人魅力無關。今天來的人百分之九十五是來看戲的。
馮堅仍然坐在第一排,從諸航進來,他就鼓著雙頰,提醒諸航他還在鬱悶中。諸航譏笑,真是個輸不起的人。
最後一排坐的是校領導,大校長在中間,眾星捧月似的。欒逍雙臂環抱,倚在後門,像個不經意經過的路人。
按照諸航的要求,所有的學生都帶著個人筆記本電腦到課,她無償提供WIFI信號。確定大家都連接上后,諸航嘴巴歪了歪,笑了。
她沒有開場白,直接請大家安靜。「下面,我給你們一分鐘,把你們認為自己最隱私的東西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清理乾淨你們曾經瀏覽過的特別網站。現在倒計時開始,59,58,57……」
學生們面面相覷,沒敢遲疑。聽課的老師也是相互交換著疑惑的眼神,走廊上聽課的學生儘力伸長了脖子,生怕錯過精彩的一幕。
隨著諸航的話音一落,她十指翻飛,在鍵盤上快速地敲打。大屏幕亮了,跳出一張身著三點式的女子照片,還沒看清,又閃過一封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箋,接著,是某外文情色網站、淘寶網站流水式的賬單、朋友圈的聊天記錄……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但是在座的學生個個目瞪口呆,冷汗涔涔。
「不要擔心,除了你和我,沒人知道剛才那幾幅截圖屬於誰。我尊重別人的隱私,無意窺探。小夥伴們,不要以為網路很迷人,它像一個沒有地域限制、沒有時間限制、無須考慮成本的戲劇舞台,你隨時上場,隨時下場,隨時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你錯了,只要你來過,即使大雪覆蓋住整個世界,這裡還是會留下你的痕迹。網路是虛擬的,可是它比現實世界誠實。你一旦沉迷,它會以重力加速度讓你摔得粉身碎骨。奧威爾在《1984》里寫道:你沒法知道某時某刻你的言行是否處在被監視之下,你只能想象思想警察會以怎樣的頻率、怎樣的線路接通某個人的線路,他們很有可能一刻不停地監視著所有人的線路。可以肯定,只要他們想,他們可以在任何時候接上你的線路。這就是計算機時代的弊。」
「但是,我還是很喜歡這個時代。計算機時代的偉大之處在於,即使政府和企業掌握了絕大多數權力,只要有了計算機,個人也能擁有不可小覷的力量。比如……」諸航按下幾個鍵,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個付費的視頻網站。不過是眨眼間,她就破解了網站的驗證碼,幾乎是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老師,你這是在犯罪。」馮堅死命地托住下巴,他害怕一不下心,它就會砸到地上。
「對,計算機的發明就是把雙刃劍,它可以造福人類,也可以被人利用,從而令人淪陷。主要看你是否存在理智,是否會自我束縛。剛才這個付費視頻網站是我的一個用戶,他們請我破解了他們的付費系統,然後我重新為他們增強了系統,原先破解密碼需要一天,現在要用200天。你會為看一部電影,埋頭200天去破一個密碼嗎?」
「老師,你還會別的嗎?」
「當然,誰敢憑一招半式就行走江湖。」
「老師,你是黑客嗎?」
「黑客很了不起嗎?其實我更擅長編寫遊戲,在下不才,網路上為女白領們所青睞的《儷人行》和深受全家人喜歡的《鴨媽媽尋子記》都是我曾經的作品,我最近想寫一個《麻辣教師獨霸天下》的遊戲,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火力會非常得猛。」呵呵,她冷笑、獰笑。
哪裡吹過來的一陣寒風,學生們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老師,你不太像一個軍人。」
「我也覺得我更適合校園,所以我來寧大啦!以後,我們要相親相愛哦!」她意有所指地朝下面擠了下眼睛。
「老師,那個闖進實驗室的劫匪是不是也像這樣進入了實驗系統?」聽課的學生看向諸航的眼神,從漫不經心到聚精會神,從看戲到投入再到崇拜、畏懼,一個個都像魔化了。
「欲知後事如何,下節課分解。」下巴一抬,俏眸微挑,那小眼神是毫不修飾的挑釁、宣戰。
大校長飽經滄桑的面容不易察覺地痙攣了,站在門口的欒逍仍然一派斯文,如果你細心觀察,就會發現他鏡片后的雙眸深邃如夜空中明亮的星光。
借用網友們最接地氣的方式來評論這堂公開課——全程無尿點,雖然諸航講得沒什麼條理,課件做得也一般,但生生把一節課上成了現場版的《黑客帝國》。學生們評價諸老師酷得無邊無際,後排的校領導和同行們,則覺得以後遇到諸老師,還是避著點,能不得罪盡量不得罪。大校長繞著階梯教室走了兩圈,對教務處處長說:「有沒有再大點的教室?」
教務處長回道:「只有報告廳了。」
大校長點點頭:「諸老師的下節課估計要挪去報告廳上了,不然會發生踩踏事件的。」
教務處長有點愁:「諸老師這種上課方式……」他實在無法苟同。
大校長語重心長道:「學校不能永遠做象牙塔,有時候得把塔門開開,讓學生看看外面的世界。」
思影博士則很不屑,男人婆就是男人婆,上個課都殺氣騰騰的。但她是位優雅而又高貴的女士,還是向諸航表示了祝賀,祝賀她終於順利地上完了一節公開課。「課講得精彩或枯燥,和個人的水平、魅力有關,能完整地上完一堂課,是一個老師起碼的素質。從諸老師今天的表現來看,勉強算及格,起碼今天沒把學生拉去籃球場操練。」
和諸航一個辦公室的兩位老師臉色有點難看,這人到底是夸人還是在諷刺人啊!諸航卻不在意,她感覺今天這課不僅順利,還很解恨,從今往後,看誰還敢小瞧她,連喝了兩大杯水,她心頭的激動才勉強壓下去點兒。
「晚上我們幾個一塊吃個飯吧,歡迎諸老師加入我們的行列。」一直安靜地站在一邊的欒逍開了口。
思影博士雙眼像扇半開半關的窗,騰地一下開到最大,眼珠有種奇異的色澤,絕對不是黑色的,黑褐色中泛著藍色的薄翳。
「你的眼睛?」諸航脫口問道,昨天她記得思影博士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思影博士腦門上出現三條黑線,低聲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有種東西叫美瞳嗎?」
諸航還真不知道,不過,從字面上揣摩,估計和隱形眼鏡差不多,只是多了點顏色。「我真的很愛高科技。」思影博士由衷地感嘆。
和諸航同辦公室的兩位老師都已人過中年,笑著說和欒逍他們年齡差距太大,有代溝,玩不到一塊,晚上就不去了。「那我們三個人就吃個簡餐什麼的吧,晚了就沒地鐵了。」不知道首長今晚會不會加班,雖然帆帆很獨立、很懂事,但諸航還是想晚上陪他一會兒,哪怕就是說幾句話。
「沒事,我開車送你。」欒逍推推鼻樑上的眼鏡。
「我的車……今天有點小問題。欒老師也送下我吧!」思影博士的語氣不是在詢問,而是在要求,帶了點撒嬌的意思。
思影博士開的是一輛火紅色的甲殼蟲,寧檬評價開這款車的女人,一般是有公主病,不然就是準備單身一輩子的。「你看那車袖珍得像個高檔玩具,普通人家哪敢這麼敗家?就兩個座,副駕駛上擱包包,沒打算給孩子和老公留位置,正常人哪會是這種思維?」
寧檬嘴巴很損,有時候做事也很不靠譜,但諸航承認寧檬這個點評入木三分。
思影博士的甲殼蟲趴在停車場的第一排第一位,那是她的專用車位,來早來晚都是她的。她對管理停車場的老伯說,誰的車有我的漂亮,我就讓給他。我這是免費給寧大做門面!寧大老師們開的車向來是走低調奢華風,還真沒人可以和思影博士競爭。
欒逍的車買了不到一周,識趣地泊在最裡面,三人走了好一會兒。思影博士櫻唇半張,目光發痴:「我愛上他的安靜。他不說話的樣子讓我害怕,也讓世界害怕。」
諸航頭皮一麻,不是為思影博士話中的濃情感到肉麻,她是嚇的,以為思影博士發現了欒逍的真實身份。「你……」接下來怎麼辦,是把思影博士綁了還是直接殺人滅口?
「新君威的廣告詞!」思影博士打量著鋥亮的黑色君威,欒老師開這款車,有點讓她出乎意料。
諸航這時才恍然,拍拍頭,暗罵自己神經質。「冰霜雨雪,無阻,從容向前。」奧迪Q7剛推出時,偌大的廣告佔了寧城大洋百貨的大半面牆。
「我不喜歡奧迪Q7,征服感太明顯,一點也不紳士。」思影博士腰一扭,搶在諸航前面坐上了副駕駛座。
欒逍在後視鏡里和諸航對視了一眼,目光裡帶了絲歉意,諸航撇嘴,欒逍笑了。出辦公室前,他注意到諸航沒有帶上那束藍色鳶尾,只是在窗檯前站了一會兒,手有意無意地撥弄著花瓣。搞清潔的阿姨問諸航那花要不要用水養著,諸航搖了搖頭,神情有瞬間的悵然。
欒逍開車不能喝酒,思影博士晚上要節食,三人商量了下決定去吃面。欒逍開玩笑道:「是不是看我剛買了車,擔心我埋不了單?」
思影博士回道:「不是,我們是把這次的預算分成幾回,欒老師你還欠著我們幾餐呢,可不準賴賬。」
「不敢!」欒逍分神朝後視鏡又看了一眼,諸航低著頭,像是在沉思。
心理學碩士的學歷、租著公寓、買了新車,半年前,向寧大投遞了簡歷,課上得妙趣橫生,這樣的一個人,任誰也不會將他和別的地方相聯繫吧!雖然算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但她的一切都擺在明面上。諸航有些小小的擔憂,她和欒逍走得近,會不會影響到他呢?不過,刻意疏遠也不好,也許就像和一般同事那樣相處就行了。
把心理鞏固好,諸航才有心情打量起窗外的景緻。中秋之後,寧城的夜色降臨很快,夜色一瀰漫上來就開始騷動著。車的方向好像是夫子廟,那裡的小吃很有名氣,特別是秦淮八絕。剛來寧城時,首長換了便裝,一家四口晚上來逛了一回。
夫子廟貢街中心是魁光閣,共有三層,紅牆碧瓦,透過巨大的窗能盡情領略到「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都沒來得及詠嘆下,四人就回去了,戀兒太鬧,秦一銘中校太緊張,每一個挨近他們的人在他眼中都像是恐怖分子。
說是吃面,去的地方卻很高檔。麵館就建在河畔,木窗漆紅,繁複地分成許多整齊規矩的格子,上面還有精美的雕花,再糊上窗紙,一時間就像置身於千年前,側耳傾聽,經過的遊船上絲竹輕彈、女子軟語嬉笑。
「我來寧城幾年了,都不知有這麼個地方。」諸航摸摸沉香色的餐桌,不知是什麼木質,身子很沉。
「一般吃面的人不來這兒,來這兒的不是為吃面,而是追求一種古早的情致與雅意。」思影博士顯然是熟客,都沒要看菜單,傲嬌地對店員說,「來三份素麵。」儼然她是請客的主人般。
欒逍溫和地笑著,要是讓戰友們知道他在這種地方吃面,估計牙會酸掉。不過,看諸航眼瞪得溜圓的樣兒,他想生活需要百種體會,這兒還是值得來的。
真的是一碗清湯素水的面,簇擁著那碗面的,是一桌子的小碗小碟:燜肉,炒肉,爆魚塊,爆鱔,鱔糊,蝦仁,三蝦,鹵鴨,腰花……分量均勻,做法多為現炒,生生化素凈為華麗,變簡約為煩瑣。一碗面,硬是吃出前呼後擁、眾星捧月的氣勢來。這份情致與雅意,一般人真是欣賞不來。
「寧城人並不愛吃面,吃一次,不過是為了上面的澆頭。」思影博士指著桌上的碗碗碟碟道。
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諸航挑起一筷頭面,今天對寧城人又重新認識了一下。「欒老師是哪裡人?」
熱氣模糊了鏡片,欒逍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著,正要回答,思影博士搶先回道:「天津。」
欒逍是在天津上的大學,實際上並不是天津人。給寧大的簡歷里,他填的籍貫是天津,但他對誰都沒提過這事。他緩慢地戴上眼鏡,饒有深意地對思影博士笑了笑:「是的,我是天津人。」
「我老家在石家莊。放假時,我們可以坐同一趟火車回去,或者自己開車,兩人換著開。」思影博士夾起一塊蝦仁,心情美滋滋的。心理學家羅琳?霍斯曼有一本著作叫《女人總是想太多》。哪怕是淵博的女博士,到了一個年齡段,也會自然地就往多處想,世界上那麼多人,你和他在同一所大學工作,年齡合適,家在同一個方向;他來報到時遇到的第一個同事是你,你有一次下台階時走神,差點扭了腳,是他扶了你一把……一件件,一樁樁,一項項,生生地把兩根平行線交集在了一起,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麼呢?
諸航艱難地把口中的面咽下去,伸長的脖子像只欲引吭高歌的鵝,這面看著桃紅柳綠、國色天香,但她還是喜歡唐嫂勁道十足的手擀麵。唉,沒品位就是沒品位。趁思影博士不注意,她偷偷朝欒逍豎了下大拇指,心裏面暗樂:君子如玉,有女求之。欒逍布菜、倒茶,不近不遠,不親不疏,一派禮貌、淡然。
情致再高,雅意再深,終歸還是一碗面,吃太慢,面仍然會糗。這頓飯,三人吃得很快。
秦淮河一天最美的時光,莫不過是華燈初上之後。思影博士說不能辜負這良辰美景,她把諸航拽進洗手間,塞了張百元大鈔:「良家婦女不宜在外面待太久,你自己打車回去。」言下之意,給她和欒逍留個獨立相處的空間。
諸航遲疑了下,思影博士急了:「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好不容易遇見個心儀的,你不幫我一把可以,但不能攔著阻著。」
諸航頭痛。欒逍現在的任務中,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對誰動心的,思影博士這是在唱獨角戲。「欒老師結婚了。」
「他那是在開玩笑,我看過他檔案……」思影博士察覺到自己說漏了嘴,神情僵住。
寧大教職工的檔案不會像軍方那麼保密,但也不是可以隨便查閱的。在諸航的逼視下,思影博士無奈地坦白:「我……請別人幫我查的。」
「那人是檔案室的嗎?」
「不是,檔案室的人都很死板。我想了別的法子,就看了下欒老師的檔案,其他什麼都沒看。我不是要怎樣,我就想多了解欒老師。」
「思影博士,你在玩火。」
「加拿大女王大學的一個研究小組經觀察發現,鳥兒把巢築在海拔越高的地方,雌鳥對於伴侶便越忠誠,這說明真愛在至高處。我現在已經站在了高海拔的地方,我不怕風,我不怕火,這是我的誠意,對別人沒造成傷害,這……不算犯法。」思影博士被諸航盯得慌亂起來。
「鳥兒的世界不歸我管,我就是好奇寧大有這樣一位計算機高人,怎麼還聘我來教書?」
思影博士鬆了口氣,諸航的著重點原來在這兒。「他應該和你不在一個段次,你比他強太多。」
果真是潛入了檔案系統:「何以見得?」諸航故意說得很不忿。
「他要是真那麼強,現在也不可能還是個助教……你別套我話,我絕不會出賣他的。」思影博士意識到自己說太多,把唇閉得緊緊的,像個面對敵人的英勇戰士。
諸航呵呵一笑,揶揄道:「你對欒老師可真是用心良苦。」
「必須的。你走不走?」
面對思影博士懇求而期待的目光,諸航最終妥協了。可惜欒逍死活不配合:「是我請諸老師吃飯,那麼我就有義務把諸老師安全地送回去。」
思影博士簡直想撞牆:「寧城的治安非常好的,諸老師也不是小女生了,而且現在也不太晚。」她朝諸航斜了一眼,諸航無奈地接話:「不要擔心我,我一到家,就給欒老師打個電話。」
欒逍不著痕迹地輕擰了下眉,笑道:「這兒思影博士不知來了多少次,大概早逛膩了。再說我是個沒情趣的大男人,和我逛也沒什麼意思。要是再被同事和學生們看到,引起什麼誤會,那就更對不住思影博士。我們還是一起走吧!」
思影博士想說「我不在乎」,欒逍已搶先走了出去。諸航愛莫能助地聳聳肩,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是岸邊的岩石,這一場風花雪月和她無關。
在車上,思影博士做垂死掙扎:「那先送諸老師,我不著急回家的。」欒逍應道:「思影博士家近點,先送你。」
思影博士下車時,無力地耷拉著頭,看上去有點楚楚可憐。諸航對欒逍說:「你有點小麻煩哦!」
欒逍在心底笑出了聲。心理學上講人有三個面,一個是本我,一個是自我,一個是超我。超我是想象中的自己,是一個努力方向。自我是現實生活中的自己,外人眼中的自己。本我是骨子裡真正的自己。思影博士的超我是很溫婉、高雅,同時又風情萬種、生活很有情趣的傾世才女,她常說她非常欣賞徐志摩夫人陸小曼,才藝又絕,美可傾城,徐志摩飛機失事後,她沒有消沉,也沒消瘦,依然把生活過得光鮮奪目,這樣的女子懂得珍愛自己。思影博士的自我是盡量顯示出自己優雅知性的一面,卻控制不住骨子裡時不時溜出來的八卦本我。欒逍沒有為她豎起圍牆,是因為思影博士對學校內的事和人知無不言,還有她在,他走近諸航就是安全的。至於思影博士怎麼浮想聯翩,那是思影博士的事,他自認對她從沒逾矩過。
下車的地點是一個地鐵站台,從站台到軍區大院,諸航還有十分鐘的路程。她向欒逍道謝,揮手道別。
這塊區域欒逍不陌生,在寧城的市區交通圖上,只是尋常的一點,卻不是普通人、車能隨意進出的。難道諸航是軍區某位首長的孩子?有這可能。軍中有不少軍二代,如李南大校、卓紹華中將,將門出虎子,也算是子承父業。有諸航這樣的孩子,那位首長的人生該是妙趣橫生。
從身後看,諸航和寧大裡面的女生沒什麼差別。她今天是T恤、牛仔褲、運動鞋。思影博士說諸老師今天改休閑風啦,她問顧教授你走什麼風,思影博士說,我一向是學院風。哦哦,看來我是個百變女郎。坐在電腦前做課件的他,聽著外面的話,差點噴了一屏幕的水。她就是輕易地能讓他破功,帶給他多得無法形容的快樂。
她已經走得很遠了,快看不清了,欒逍仍無法轉移視線。似乎,他是個很盡職的保護者,其實,事情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他明白。
夜風徐徐拂過,黑暗讓視野變得空曠,路燈的光線很薄、很柔,照下來,像給下面立著的人披了層紗似的。
路燈下站著一個人,不需要仔細辨認,一抹身影,諸航就看得出是誰。「首長,你怎麼在外面?」
卓紹華含笑看著她:「我在等你。」
諸航彷彿看到門邊值班的警衛嘴角抽搐了下,臉立刻就紅了,嗔道:「在家裡等就好了!」
「我也想出來走走。和同事聚餐愉快嗎?」卓紹華接過諸航手中的電腦包,牽起諸航的手。進了後院,諸航臉上的熱度才稍稍消退點。「嗯,挺不錯。首長今天忙不忙?」
像白開水般的對話,每天都要問上一問,卻從不倦怠,甚至聽不到時心裡還會空落落的。
「老樣子。」
帆帆已經睡沉了,卓紹華替他掖了下被角,俯身輕吻了下額頭。洗漱完出來,他抬眼看見諸航站在卧室外的露台上,45°角仰望著。那兒是一幢聳立入雲的建築,寧城非常著名的商城,現在已近午夜,樓內通體黑黝黝的,只留下頂端的一圈兒航空警示燈正在有規律地明滅著,彷彿這幢大樓正在呼吸。
卓紹華沉思了下,轉身下了樓。
玻璃碰撞的叮噹聲在夜色里悠悠回蕩,卓紹華放下手中的兩隻空酒杯,拔下酒瓶的木塞,倒上酒。諸航輕輕一嗅,鼻間都是拉菲酒的花香、果香。婚姻是一種融合,和首長結婚七年,諸航學會了品嘗紅酒,偶爾也會和首長一塊去看個話劇什麼的,不能領會真諦,但至少不會在演出中睡著。首長呢,依然堅決地不會陪她去網吧,這又如何,諸航已經感覺不到他們之間有什麼差距,她不是真的「豬」,他也不是夜空的星,他們的相處……就像她的身子與他的懷抱,已然那般契合。
「上次回北京,成功送的。」1996年的拉菲,價格不菲。卓紹華懂紅酒,卻不苛求,而成功把收藏拉菲當成一種樂趣。他說,紅酒猶如美人,拉菲是美人中的美人,他最愛美人。
諸航不願用狗改不了××那樣的俗語來形容成功,不過流氓就是流氓,結了婚也是本性難移。
「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諸航沒有動,看向夜空的視線也沒偏離。
卓紹華在椅中坐下,把諸航拉過來,讓她坐在膝上。「今天不可以代替昨天,明天不能複製今天,每一天都是特別的。」他輕抿一口酒,湊近她,她接住,咽下,任芳醇柔美的酒香在齒間徘徊。
「在看星星嗎?」
「不是星星,是黑洞。黑洞的質量極其巨大,而體積卻十分微小,它產生的引力場最為強勁,以至於任何物質和輻射在進入到黑洞的一個臨界點內,便再無法逃脫。」有人誇張地形容,黑洞像一台絞肉機,任何物質進去都會化成粉末。
「你害怕你會踏入那個臨界點?」這孩子今天的思維有點怪異,她的公開課生動又有趣,震撼力很強,他以為她會高興點兒,為什麼情緒這樣消沉?「我告訴你,你沒那樣的機會,我會緊攥著你。」
「嗯,我還是做一顆普通的行星,不發光,繞著恆星轉,可是我有目標,有方向。」
卓紹華輕笑:「行星會普通嗎,目前發現的只有八顆。宇宙的八分之一,多少星辰望塵莫及。」
諸航好半天沒說話,卓紹華以為她睡著時,她幽幽地吐出一口長氣:「首長,今天我收到一束藍色鳶尾花,卡片上寫的名字是Wing。」
卓紹華輕撫著她的髮絲,銳利的瞳孔一縮,隨即輕輕「嗯」了聲,又倒了杯酒,你一口我一口。「就為這事不開心?」她能說出來他就滿足了。他不會問她心裏面怎麼想、後面怎麼做,也不會和她探討這種行為有著什麼樣的深意,他只需將她緊緊擁在懷裡傾聽著、讓她依靠著。
「首長,七年前你替我開脫藍色鳶尾事件,那很不像你的原則。」
樹葉呼啦啦地翻動著,起風了,是西風,浸了秋意,很涼,卓紹華攬緊了諸航。「原則制定了就是讓人來違背的。」
「我要把這話錄下來,明天送去軍區廣播。」
「好呀!廣播的內容千篇一律,正好換換。」
諸航笑著輕咬了他的嘴角,兩人吻了吻,靜靜相對。「太靜了,我都有點想念我家的小恐怖分子。」
卓紹華低聲笑了下:「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今天又收到北京的戰報了。」
「戰況如何?」
「晏叔和大姐聯手對付我媽媽。」卓紹華苦笑。諸航坐起鼓掌,三國殺里最精彩的部分,諸葛亮舌戰群儒,使得東吳與蜀國聯手,一致對魏,然後才有了借東風、草船借箭、火燒赤壁等等經典篇章。「歐女士哭了沒?」
卓紹華懲罰地擰了下諸航的耳朵:「少在那兒幸災樂禍。我明天有事回北京,看看能不能調解下。」
「調解不了,就把戀兒帶回來。她是罪魁禍首。」諸航很有正義感地說道。
歐燦做夢也沒想到,晏南飛會和諸盈一笑泯恩仇,甚至晏南飛還很不避嫌地在諸盈家附近買了套房。駱佳良不知是大度還是傻了,周末還經常喊晏南飛去吃個飯喝個茶。
諸盈現在是一家分行的行長,工作非常忙碌,梓然讀高三,自己提出要住校。考慮到駱佳良的身體,單位給他安排了個輕鬆的職位——工會主席。一周里有三四天,駱佳良都是一個人吃晚飯。飯後出門散步,遇見晏南飛,一開始僅僅是輕輕點個頭,問聲好。後來是問吃飯沒,這是要去哪兒。再後來就聊到了帆帆和戀兒,這下話匣子一開,兩個人就關不上了。彼此交換下帆帆和戀兒的信息,再暢想下未來倆孩子的種種。有天聊著時,突然下起雨來,駱佳良把晏南飛拽回了家。駱佳良剛剛學會了泡功夫茶,晏南飛又是個雅士,兩人簡直就是「茶逢知己千杯少」。諸盈下班回家,看到客廳里坐著的晏南飛,整個人都愣住了。
晏南飛在這兒附近買房,提前知會了諸盈。他說得很動情,也很悲情,那時兩人剛剛聽說卓陽準備再婚。「我的前四十多年,都是為自己活的,可以說活得很肆意也很自私。人生最長一百年,我這也算是前半輩子過去了。愛情,我有過,婚姻,我也有過,在愛情和婚姻里,我都是一個失敗的男人。在我的後半輩子,我想做一個稱職的父親、外公。離你家近點兒,紹華和航航回北京,就不要跑兩地,我也能多見他們一點。可以嗎?」
時間是個濾色鏡,透過時間看到的都變得簡單懷舊。諸盈想起在鳳凰古鎮上見到的晏南飛,青春煥發,朝氣蓬勃。她不是留戀往事,只是有一絲的唏噓罷了。「其實你並不老,還可以重新有個家。」她輕聲勸道。
晏南飛自嘲道:「那樣的話,航航怎麼稱呼我的另一位?就這樣過吧,我這不是犧牲,不是退讓,而是幡然醒悟。對於現在的我來講,過得簡單、舒心,就是最好的。」
諸盈懂他的意思,也就沒有再多說。如果說愛情是火,人生僅能燃燒一次,最終都將回歸平靜。死灰復燃,那都是對生活不懂得感恩的人在作死。她明白,駱佳良更明白。那麼,還有什麼糾結的?
晏南飛把戀兒帶回北京,喜壞了駱佳良。為了讓戀兒的生活過得多姿多彩,兩人還分了工,晏南飛負責藝術熏陶,今天參觀畫展,明天去看芭蕾舞,駱佳良飯做得好,想著法子創新兒童餐,晚上,三人一塊去公園,玩玩滑梯,蕩蕩鞦韆。睡覺歸諸盈管,戀兒說大姨身上有媽媽的味道。諸盈刮她的小鼻子,說她是個小騙子。戀兒在襁褓里時,就沒和諸航同過床。偶爾諸航心血來潮,想摟著戀兒睡,戀兒哭得像被人追殺似的。
戀兒過得如此充實而又快樂,歐燦想插手都插不上,急得都快哭了。她對諸盈是沒有辦法的,對晏南飛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冷嘲熱諷。在別人眼中,卓陽現在是另擇高枝,開始了新人生,晏南飛卻還是單著,這對與錯就不大明顯了。
戀兒看奶奶黑著臉,寬慰道:「有太陽的時候,我和高外公一起。下雨了,我就去看你和爺爺。沒有太陽也不下雨,我去大姨家。」她是懂事的孩子,公平的孩子,每個人都愛。
每天的《新聞聯播》,歐燦必看,讓她最關注的是天氣預報。據天氣預報講,接下來的十天,天天秋高氣爽,陽光燦爛,正是全家出遊賞楓的好時節。歐燦看著戀兒,欲哭無淚。
在歐燦連著五天的傍晚來小區大門外報到后,諸盈動容了。抱起戀兒塞進歐燦懷裡,柔聲道:「戀兒今天住奶奶家,好不好?」
戀兒乖乖地點點頭,歐燦驚喜交加,但是戀兒的下一句話又讓她的臉黑成鍋底:「那高外公什麼時候去接戀兒?」
「高外公要上班,以後戀兒都住奶奶家。」歐燦忙不迭地說道。
戀兒烏溜溜的眼睛渴盼地看著晏南飛,晏南飛心中一軟,正要說話,歐燦突地輕咳了兩聲,神情嚴峻,看在晏南飛眼中,卻莫名地有點可憐。「兩天後,高外公就去。」罷了,讓一步吧!
戀兒會數數,她豎起兩根指頭,聲音嫩嫩地道:「我會數著哦!」然後頭往歐燦懷裡一埋:「奶奶,我們回家吧!」
歐燦熱淚盈眶。
卓明和歐燦還住在從前的四合院。卓明這兩天去了L軍區,不在北京。她最喜歡的那隻白貓已經老了,走幾步都發喘,大部分時間是躺在台階上曬太陽,喊它都不應一聲。歐燦看著它,就想起自己遲暮的時光,心境也不像往昔那般要強了。
戀兒有一點好,來了四合院就不提別人,張口閉口都是奶奶。歐燦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給戀兒,園子里的玫瑰花被掐禿了沒事;在英國買的餐具砸了一隻湊不成套無妨;小手往眼睛上一蒙,說音樂老師家裡掛著的肖邦畫像很醜,所以不肯學琴,嗯,接受;圓周率小數點後面的數字背了十位說嘴巴疼,好吧,放棄……戀兒喜歡飛機,歐燦拿了一沓紙,在客廳里折著紙飛機,折好一隻,戀兒拿出去飛一圈。
聽著院子里小小人帶自動配樂的飛翔聲,歐燦嘴角上揚,孩子怎麼看怎麼都是自家的可愛。
「哎呀!」戀兒跑得太快,不小心跌倒了,拍拍小手自己爬起來。影壁下站著一人,手裡拿著她的紙飛機。「你是來找我奶奶的嗎?」戀兒捂住鼻子,小臉嫌棄地皺著,香味好濃哦!
卓陽沒有見過戀兒,那次卓李兩家聚會,戀兒太小沒帶過去,但她一眼就認出戀兒來了,不是從年齡上,而是從長相上,戀兒和諸航很像,準確來講,戀兒的眉宇和額頭像極了晏南飛。
和晏南飛的一切,她早已選擇忽視、遺忘,突然面對著戀兒粉嫩的小臉,就像逼著你看你不喜歡的那頁書一樣。卓陽神色立刻就僵硬了:「是呀!她在家嗎?」
戀兒點點頭,伸手給卓陽,想牽她過去。卓陽手上戴著手套,僵硬了下,把手背到身後去。
歐燦站在走廊上,卓陽避開戀兒小手的那一幕落在她眼中,她輕輕嘆了口氣,心想: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卓陽比卓明小很多,歐燦是把卓陽當閨女待的。以前的卓陽是藝術范兒,寬鬆的毛衣,長及腳踝的布裙,冬天喜歡戴一條抽象風格的長圍巾,長發飛揚,世界各地到處飛,走走,畫畫,很是愜意。歐燦覺得女兒就要這樣嬌養,不擔風,不愁雨,生活里除了鮮花就是陽光。事實上,晏南飛也是這樣寵著卓陽的。再婚後的卓陽,頭上塗滿髮膠,大概十級大風也吹不亂她繁複的髮髻,修身的名牌套裝,精緻的妝容,恰到好處的鑽石首飾,這一切很是符合她現在的身份,可歐燦看得心裡堵堵的。
「大哥還沒回京?」這四合院和卓陽自己家一般,喚來阿姨準備下午茶,點了自己最愛吃的點心。
「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回吧!」歐燦招招手,戀兒收回打量卓陽的目光,撲進奶奶懷裡。「這是爸爸的姑媽,戀兒,喊一聲姑奶奶好。」
卓陽和晏南飛離婚的唯一好處就是帆帆和戀兒對她的稱呼很明確,但卓陽卻悻悻然。姑奶奶?她看上去有那麼老嗎?
戀兒搖搖頭:「她不是姑奶奶,她是太太。」
卓陽一喜,忍不住多看了戀兒幾眼。這小孩也被她雍容華貴的氣質所折服?「哦,為什麼要叫太太?」歐燦好奇地問。
戀兒胖胖的小指頭指著卓陽的臉:「她臉上有斑,唐嬸說那叫老人斑。人很老很老了,就會長老人斑。長了老人斑的人,要叫太太。」
卓陽眼前一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在寧城,比奶奶再長一輩的女性,習慣上叫太太。歐燦忍住笑,抬頭看卓陽。卓陽一張臉都氣青了:「大嫂,這小孩也不小了,該送去學校讓人教教了。這樣下去,可不得了。」
歐燦不愛聽這話:「你還把小孩子的話當真?她懂什麼。戀兒,姑奶奶臉上那不是老人斑,是雀斑,小時候就有的。」
戀兒小胸脯一挺:「我就沒有,奶奶也沒有。就是老人斑。」
卓陽氣急敗壞道:「這小孩怎麼這麼不討喜?大嫂,讓阿姨帶她去外面玩會兒,我有事和你說。」
歐燦語氣不太好:「這小孩是我的孫女,我寶貝著呢!」
卓陽訝然地看了歐燦一眼,尷尬地笑道:「我知道大嫂一向喜歡小姑娘,好不容易如願了。我是真有事找大嫂。」
歐燦親親戀兒,又折了只紙飛機,讓戀兒飛去廚房看看點心做好沒有。戀兒蹦蹦跳跳走了,卓陽這才感覺舒服了一點兒。「大嫂,是不是大哥準備要求退居二線了?」
「七十齣頭的人,該退了。」歐燦淡淡道,「紹華都中將了,難道真要人家大帥、少帥地喊著,你當這是民國時期啊!」
「紹華是憑自己的本事上去的,和大哥沒什麼關係。大哥犯傻呀!」
「那是你大哥的決定,他的工作,我向來只尊重不過問。難道你信不過你大哥?」
「也不是。李大帥的兒子前兩天在雲南拿了個一等功,聽說馬上要晉陞少將,我想李大帥會不會也像大哥那樣要求退居二線?」
歐燦笑了:「退了又怎樣,你怕他養活不了你。」
「我才不要他養,只是……一下子覺得李大帥真的是老了。」
歐燦沒好氣道:「你早在哪兒了?別和我說一些有的沒的,路是你選擇的。」
卓陽哀怨地撇撇嘴:「我就是感嘆下罷了,又沒想怎樣。大嫂,那小孩是你的孫女,我是你的小姑子,你做什麼事,可不可以顧及下我的感受?」
「卓陽,別自欺欺人了,有些事實,你可以迴避,卻不能否認它的存在。」歐燦嘆氣,「過好你自己的日子!」
下午的秋陽淡薄如晨霧,風一吹就要散掉似的。兩人察覺到光線一黯,一同扭頭看向外面。屋檐下,卓紹華抱著戀兒,朝兩人點了點頭。
卓紹華這次回北京,完全是辦私事。幼時一個大院里一塊玩耍的一個小夥伴因肝癌過世了,來送送他。卓紹華和成功都叫他小三。他姓鄭,滿族,在家排行老三,在一群小夥伴里也排行老三。明明是個男生,膽子特別小,人家拳頭還沒揚起來,他就哭號著喊「華子、成子救救我」。卓紹華對小三最深的印象是一張小臉上涕淚交流的樣子。
小三高中畢業後跟風入了伍,可惜吃不下那苦,混了兩年退伍回家,然後跟在他姐夫身旁做生意。用成功的話說,總算診對了脈。卓紹華和他接觸得少,他倒是經常帶著這樣那樣的女子來騷擾成功。成功提到小三,一臉鄙夷,恨不得不認識這人。小三生意做得挺大,中關村有一幢樓就是他名下的。小三結了兩次婚,膝下無子。查出肝癌不到倆月,人就走了,所有的資產留給了他外甥。他要求不買墓,骨灰葬在一棵樹下。他對成功說:「最後了,咱也出息一回。骨灰可是很好的肥料,這樹長好了,多少也能為北京的環境出點兒力。」
小三不是名人,家人就舉行了個小型的追思會。卓紹華詫異地發現李南也在,成功附耳低語:「當年,和小三一塊待過新兵連,兩人打過一架。」哦,不打不相識,小三一定是他手下敗將,想不到他還是這麼重情意的人。卓紹華凝視著白色菊花中掛著的小三的巨幅照片,大概是小三三十歲左右時拍的,很開懷的樣子。那時,身體健康,愛情如意,事業成功,怎麼會不開懷呢!
白髮人送黑髮人,小三的父母哭得都背過氣去了,卓紹華和成功安慰了幾句就退了。兩人在車邊抽了根煙,天陰陰的,像是要下雨。
「就這麼沒了?」成功仰起臉,對著天空吐出一口煙。
沒了,像煙一樣散了。卓紹華和成功都是見慣生死的人,但小三是自小一塊長大的玩伴,這種死別的感覺無法做到淡然視之,無力感充滿了心頭。
「有時候真不知人要爭什麼,在死亡面前,坐擁金山、權傾天下又如何呢?」煙熏著成功的眼,他閉了下眼,眼角紅了。
不如何,但只要還在呼吸,就不能原地踏步。等待的明天是什麼樣,誰也無法確切地描述。人的一生就是勞碌、茫然的一生。至於有無意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卓紹華掐掉手裡的煙頭:「小三年紀不大,肝怎麼會壞成那樣?」
「酒喝太多了。生意哪是那麼好做的?其實……」成功也把手裡的煙頭扔了,他今天沒開車,搭卓紹華的車過來的,「去喝一杯吧,這兒拔涼拔涼的。」他點點胸口。
從士兵到將軍,哪個不是半輩子工作兢兢業業、做人謹慎為之,軍二代總在圈子裡活,父輩們的情況太複雜太神秘,稍微懂事的,都知道言多必失,如果被有心人爆點什麼料,分分鐘都是大麻煩。真正敢扛著父輩的大旗出去吆五喝六的,都是蠢貨。卓紹華沒沾卓明的光,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成功更是徹底和父母劃清了界限,小三也是明白人。他說不能給父母臉上添光,那麼,總不能讓他們心裡添堵吧!
卓紹華點點頭,今天確實需要喝一杯。
「去哪兒?」李南也出來了,山一樣橫在兩人面前。
成功和李南僅僅算認識,沒交情,拿眼睛瞟了下卓紹華,見他沒吱聲,回道:「喝酒去。你要不要一起?」
李南無可無不可地擰了擰眉,自己上了副駕駛座。勤務兵今天開了輛別克,空間很寬敞,但李南那身高,坐後座還是有點擠了。
卓紹華盯著李南的後腦勺,板寸頭,頭皮青亮,頭髮鋼絲一樣,一根根豎著,據說這樣的人脾氣都不是很好。
考慮到卓紹華和李南的身份,成功選了家酒店式酒吧,這種酒吧私密性很強,環境也好,可以安安靜靜地喝酒。三人要了個包間,坐下沒五分鐘,成功的電話響了,小公主打來的,奶聲奶氣地問爸爸什麼時候回家,她好想爸爸。成功接電話時一臉的慈父相,讓人不忍直視,李南一揮掌,把成功呼了出去。
「恭喜了。」卓紹華與李南碰了下杯,他聽說了李南立功的事。
李南交疊起一雙大長腿,毫不謙虛地「哦」了聲。特種兵能立功,任務不是一般地險峻,他們拿得理直氣壯。
「什麼時候要孩子?」卓紹華其實不八卦,成功不在,他又不想聊別的,就隨便找了個話題。
李南搖了搖杯中的酒,眼皮一挑:「我不想要孩子。」
卓紹華怔住。
「我們這樣的兵,每次出任務,誰都不敢保證能不能活著回來。如果出個什麼意外,留下哇哇啼哭的幼兒和柔弱的妻子,於心何忍?沒有孩子,誰少了誰,都能活。重感情的,傷心過一兩年,就了不得了,然後還是會好好過下去。感情淡的,就像是半途換了個同座的,下車的人什麼樣,誰去記?可是有了孩子,就多了層牽絆,再堅強的女子,也會過得很沉重。何必把日子過得像部勵志劇?」
李南的語氣很淡漠,像在談論一場秋雨涼一場的天氣。卓紹華卻聽得汗毛直豎,這人活得太冷酷、太現實,也太悲觀。雖說名義上是親戚,但他們還沒熟稔到可以一塊探討人生觀與愛情觀,他只是有點不解,既然這樣想,幹嗎要結婚呢?
李南嘴角一勾,欠身拿過酒瓶,給自己的杯倒上酒。「來這世上一趟,哪能委屈自己。要麼不結婚,要結就得找個最漂亮的。別妒忌哦!」
卓紹華失笑搖頭。
「不過,我有點妒忌你。不是妒忌你有兒有女,你是怎麼降服諸中校的?」李南突然壓低了音量,眼睛黑如深淵,「她就是wing,是不是?世界上知道她叫這個名的,包括我,不超過八個人。」
「李大校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卓紹華不動聲色,只是眼神深處有沉下去的警告。
李南一副弔兒郎當的樣:「我這不是表示一下關心嘛!怎麼講她也是我拐了彎的弟媳婦。五年前在特羅姆瑟,上面下達任務時,說得雲里霧裡的,我還納悶,一個丫頭片子能有多大本事,不就會搗騰個計算機嗎,有必要讓我們出動嗎?不過,她是卓家的媳婦,那……就不一樣了。原來還有這層神秘的面紗,這就說圓了。這樣的人才,就如同國家的瑰寶,確實不能流落在海外,哪怕束之高閣,遠遠觀之。喂,傳說里未婚先孕什麼的,是不是你早早給她挖的坑?」
「李大校知道的事真不少呢!」溫雅清俊的人冷了臉,也是一樣雷厲風行的肅殺之氣。
李南卻像沒看見似的,附和地點了下頭:「我這人一身的壞毛病,討厭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什麼都要弄個一清二楚,就是死也得明明白白。我早說過,高嶺,我是不能隨隨便便放手的。」
「看來你現在很明白了,然後呢?」卓紹華好整以暇地打量著李南,李南被他看惱了,騰地站了起來。
「這是咋了?」推門進來的成功瞪著劍拔弩張的李南。
「哦,他喝多了。」卓紹華拿下李南手中的杯子,把他扶坐回沙發。
「這是不要他埋單,把酒當水,死命地灌啊!」成功推了李南一把,讓他窩到沙發那頭去。李南沒反駁,嘴角噙著晦暗不明的笑,瞪著天花板。
「這次怎麼不帶豬回來?」成功抿了口酒,眼神一掃,看向卓紹華。
「她有課呢!」卓紹華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心情又浮躁起來,這些人怎麼了,一個兩個的惦記著他家諸航。
成功偏偏不怕死:「好些日子不見了,怪想念的。哎喲,真是懷念以前的好時光,那時,我們……」
「成功,你說話經過大腦了嗎?」卓紹華有揍人的衝動,一邊的李南噗地笑出了聲。
成功挺無辜:「怎麼了,豬嫁了你,我們就不能做朋友了?真朋友就是一輩子的朋友。」
「需要我把這話轉告給尊夫人?」
「轉吧轉吧,我對我家惟一知無不言,誰讓她來晚了,在這之前,我對……」
「成功,你也喝多了。」卓紹華覺得自己真是眼瞎了,怎麼會交上這樣的損友。
「我有嗎?」成功戳戳李南。
李南攤開一雙長臂,和成功一起用譴責的眼神瞪向卓紹華:「小氣巴拉的,一點玩笑都不能開。好歹,我們都是有婦之夫,起碼的良知還是有的。」
卓紹華被他們氣樂了,這兩人還同盟上了,索性大方道:「諸航現在應該還沒睡,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候下?」
成功與李南對視一眼,齊齊搖了搖頭。
三人在酒吧沒久待,喝完一瓶酒就出來了。李南的勤務兵過來接他,成功還是坐卓紹華的車。握手道別時,李南湊近問成功:「你從前對諸中校真的有過特別的想法?」
成功邪邪地笑:「有又怎樣?」長頸鹿因為個高,所以智商低,這大高個,也傻了不成?
李南重重地點了下頭:「勇氣。」
成功從口袋裡抽出張名片遞過去:「有時間來醫院做個體檢吧,從頭到腳,全方位的,報我的名,免費。」
「那人,你少惹,別小看了。」等李南的車開走後,卓紹華對成功說道。
「我這不是很重視他嗎,一會兒直接回你爸媽那兒?」李南在,成功酒沒喝暢快,話也沒說痛快,想著他們再續個攤。
「晏叔有事找我。」
成功翻了個白眼:「還叫晏叔,那是你的岳父大人。」
「關你什麼事?」
「路見不平一聲吼。」雖說是開玩笑,不過想起和諸航剛認識的那段時光,確實很有意思。成功眯著眼,把思緒從過去拽回,拍拍卓紹華:「寧大里多的是青年才俊,有才華有風度,動不動就演一出才子佳人的戲。你把豬往那兒一扔,就不怕她被人黑了?」
「她和你做朋友都沒黑,在寧大就更不值得擔憂了。」
成功語重心長道:「此時,你們結婚七年;彼時,你們新婚燕爾,這能一樣嗎?愛情是盲目的,婚姻是理性的,很多人婚後對伴侶給出積極的評價,那並不是真的,實際上是要面子,輸不起,幸福感很低。」
「這是你結婚幾年的心得?」
「我是流氓,流氓的技術你懂嗎?」
「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卓紹華白了成功一眼。成功搖頭晃腦,愁得不行。
卓紹華一敲門,晏南飛像是守候在門邊,下一刻門就開了。就是卓陽當年吃安眠藥,卓紹華都沒在晏南飛臉上看到這樣驚惶無措的表情。「晏叔,別急,你慢慢和我說。」他握住晏南飛的手,關上門,兩人在沙發上坐下。
晏南飛看著卓紹華的手,和他差不多大小,卻比他暖,力氣比他大,一握住,驚恐不安的心就鎮定下來了。他轉身從博古架上拿下一張卡片:「下午收到的。」
很普通的賀卡,沒有什麼特色,上面寫著:晏叔:中秋快樂!漢倫。中秋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卓紹華看了看蓋滿郵戳的信封,漂洋過海過來的,在路上的時間自然要走得久一點兒。
卓紹華里里看了幾遍,沒看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那麼只有寄信人有問題了。「漢倫是?」
晏南飛瞪大了眼:「你忘了嗎,我在溫哥華時……」
卓紹華腦中一亮,記起來了,周文瑾曾在溫哥華化名漢倫,為了接近晏南飛,和他進了同一家公司。他輕拍晏南飛的手,寬慰道:「我知道了,晏叔,你放心,不會發生什麼事的。」這是今晚第三個惦記上諸航的人。何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