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
一場讓世界矚目的正義之舉,最終演變成一場天涯大逃亡。
VJ的負責人對保羅說,逃不是說我們心虛、我們有錯,而是為了活著,活著才能爭取更多的權利、自由,才能證明自己。他們用信用卡預訂了二十多班從港城飛向世界各地的航班,最後坐哪架飛機離開,視情況而定。從酒店去機場怎麼走,在機場會遇到什麼樣的情況,他們一遍遍地假設,一遍遍地排除,每個人的情緒都緊繃得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保羅卻有些不夠敬業,他淡定得反常,好像他不是劇中的男主角。他甚至找來一張世界地圖,在上面把二十多個地方標出來,拉著諸航討論。
「從這裡向北,再開幾個小時的車就是個漁港,那兒有個中世紀的燈塔,是當地有名的景點。那兒的冬季特別漫長,從九月到來年的五月,雪一場接一場地下,大雪把路封住,外地人是沒辦法過去的。那兒好像是很安全,可是我不會開船,不會捕魚,肯定會受排擠的,所以……」他用筆在那個標記上打了個叉,抬頭對著諸航一笑,「這事不能隨便,說不定我下半輩子就全耗那兒了,等於我的第二故鄉。」
諸航沉默地看著他手中的筆指向第二個標記:「這兒是加勒比海里的一座島嶼,開發商在上面建了個度假村,不是鬧海匪嗎,幾年都無人敢問津。開發商最近在低價拋售,我手裡的錢倒是可以買套別墅,可是一個人住在那,連個說話的鄰居都沒有,我擔心我會變成啞巴。」
他在那個標記上也打了個叉。「周師兄,」諸航張開手掌,按住地圖,「別說了。」
保羅不解地擰了擰眉后,瞭然地一笑。「豬,即使你不小心說漏了嘴,我也不會怪你。我想讓你知道我在哪兒。」
然後過年過節通個電話、傳幾張近照,有假期時邀請對方過來小住?這邏輯有問題。不管是之前潛在河底的周師兄,還是現在站在風口浪尖的保羅,他們的關係都不應該是「再見」,「不告而別」更適合他們。上一次,周師兄讓周文瑾因車禍死在舊金山的海底,在溫哥華擄走她,他只是斷了一條通往羅馬的大道,這一次,他則是把通往條條羅馬的大道都斷了,他不得不行走在羊腸小徑上,小徑左側是懸崖,右側是峭壁,後面還有追兵。他再如何小心,都走不到羅馬了。諸航可以想象他以後的日子會怎樣,在一個獅群里,一頭驕傲的獅子受傷了、殘了,或者老了,它會默默地走開,找一個地方靜靜地看著日升月落,等待上蒼的召喚,這是它們以生命來維持的尊嚴、體面。周師兄在犯規。
你兒子七歲還是八歲了?」見諸航不接話,保羅換了個話題。「過年虛八歲。」諸航把地圖疊起來,用那本《帶我回去》壓在上面,眼不見心不煩。周師兄還真的在看這本小說,看過的那頁細心地夾著張書籤。
「我可以請他吃個飯嗎?」怕她擔心,保羅連忙保證,「安全問題你不要擔心,我來安排。」
諸航想拒絕,看著他拚命抑制的急切眼神,她把已到喉嚨口的話慢慢地咽了回去。
但諸航還是不太放心,她把這事告訴了欒逍,如果欒逍說帆帆不能去,她便找個理由委婉地推了。欒逍聽完她一番話,有五分鐘沒有出聲。「他既然誠意邀請,我想可以接受。」欒逍的聲音很低,卻讓諸航感到他是字字都慎重考慮過。他又給諸航分析了下,「目前的情形他恨不得拚命降低存在感,即便他傻,VJ的人也不傻,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生一點事的。」
「我也覺得他不會傷害我們。」把她擄去特羅姆瑟那次應該不叫傷害,只是他……諸航自我解嘲地一笑。
這個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不是那些殺人放火的罪犯,而是一些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帶來什麼後果不負任何責任的人,他們聽不進別人的勸阻,也不在意自己的生命。面對他們,只能沉默。沉默像冷水一般迅速滲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糊糊地溶為一攤。
「他應該很快就要離開了吧!」欒逍像是在自言自語,鏡片后的眼眸不著痕迹地鎖住諸航的面容。
諸航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他就像是一場颱風,離開后,港城的天氣就會好起來了。」欒逍微窘,這個比喻不恰當,港城今天就是萬里無雲,風暖融融的。幸好諸航沒注意這些,跟著附和:「是啊,學生們也能定下心來上課。」
「被學生為難壞了吧?」欒逍知道諸航的課上,學生們整堂都是黑客這黑客那的。
「彼此彼此。」諸航禮尚往來也調侃了下他。
很多人形容女子用得多的詞是:漂亮、可愛、甜美、嫵媚、嫻靜、優雅,偶爾也會用到個性和特別,欒逍看著諸航,此刻他想到的都並不是這些,而是尊敬、震撼。尊敬她對舊友的珍視,震撼在這一團雜亂之中,她還能維持可怕的清明。保羅對她,只是處得好的一個學長嗎?
請帆帆吃飯,保羅真的用心了,他冒險變裝走出帆船酒店去了海邊一家餐廳。餐廳位於水下六米處,用抗水壓、透明的丙烯酸酯材料製作屋頂和四壁,坐在餐廳里,看得到外面的魚群倏忽來去。燈光下珊瑚礁色彩艷麗,如樹枝在風中輕輕擺動。
帆帆到底還是個孩子,趴在玻璃上看得眼睛眨都不眨。諸航很是羞愧,來港城好些日子了,她都沒帶帆帆去下迪士尼和海洋公園。
「他小的時候,我沒抱過他。現在我想抱卻抱不了。」保羅遺憾的樣子讓諸航發笑。「以後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可以抱個夠。」
「會有那麼一天嗎?」保羅凄然地問道。
「當然。」諸航低下眼帘,看著桌上的菜單,一陣陣酸楚泛上來,噎著了喉嚨似的,說不出話。
「好吧,那我先來學著怎麼做個溫和的叔叔。」
保羅給帆帆拉椅子,幫他鋪餐巾、點果汁,魚一點點地剔去魚刺,蘸好佐料,再放到他的餐盤裡,烤好的龍蝦,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吃法,湯端上來,自己用手指試試碗的邊沿,確定溫度適宜,才端給他。每一道菜,由什麼原料做的,有什麼特別作料,有著什麼典故,他都輕聲細語地給帆帆講解。帆帆今天穿著胸前印有一個立體圖案的白色T恤,下面是明黃色的中褲,小孩眉清目秀,又有禮有節,保羅看向諸航,中肯道:「豬,帆帆不像你,像他父親。」
諸航向帆帆介紹保羅,說是媽媽以前讀書時的學長,在國外工作,這次來港城出差。帆帆對這位學長叔叔印象很好,聽他提到父親,忍不住搶先發問:「叔叔您也認識我爸爸?」
「認識很久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保羅心情複雜地端起酒杯。
「我爸爸記性很好,他一定記得叔叔的。」帆帆一臉認真。
怎麼會不記得?這些年,諸航會刻意把他遺忘,卓紹華只怕每時每刻都在想方設法地關注著他,雖然不會對諸航提起。那個男人,沉穩、睿智、冷靜、剛毅,什麼能逃得了他那銳利的雙眼呢?
帆帆很懂餐桌禮儀,吃飯時不發出聲音,盡量不說話。這頓飯吃得很安靜,媽媽和學長叔叔吃得都很少,但帆帆感覺很愉快。
保羅送了一套德國的水彩顏料給帆帆,他也沒有忘記戀兒那份。「這個雕塑叫《我聽見了幸福》,請幫我轉交給妹妹。」他對帆帆說。
帆帆看著手裡的雕塑,是一個雙手背在後面的小女孩,小臉微微仰著,眼睛閉著,嘴角上翹,快樂是那麼明顯,以至於看到雕塑的人,心情也跟著上揚。「媽媽?」他抬頭看向諸航,不知道可不可以收下這兩份禮物。
「長輩賜,不可辭。」保羅故意用嚴厲的口吻說道。
「收下吧!」諸航摸摸帆帆的頭。這樣太通人情世故的周師兄,讓她難以招架。
三人出了餐廳,保羅建議散會兒步再回去。天色已晚,天空幽深而明凈,遼遠的藍幕下,星光一閃一閃的。
保羅牽著帆帆的手,問他喜歡什麼樣的玩具,愛看什麼書,得知帆帆看過《論語》,他停下腳步,蹲在帆帆面前:「你知道《論語》裡面的『父母在,不遠遊』嗎?」
「知道,後面還有一句:遊必有方。意思是如果你一定要出遠門,必須要有一定的去處,好讓父母知道,少點擔心。因為有些人胸懷大志,有大事要做,父母不願意用孝道來束縛於他。《論語》里的孝道不只是講孩子對父母的孝,也是講父母對子女的情。」
「你是一個好孩子!」保羅像是腳蹲麻了,身子晃動了下,好不容易才站起,他親親帆帆的髮際,嘴角泛起苦澀。突然,他加快了步伐,把諸航和帆帆遠遠地拋在腦後。
「叔叔他?」帆帆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擔心地看向諸航。
「叔叔他只是想家,想他爸爸媽媽了。」遊必有方,如此直白,如此簡單,周師兄今生只怕再也做不到了。
保羅回頭時,雖然光線很不好,但諸航還是看出他眼角的濕意。他將諸航和帆帆送上計程車,手搭在車門上,在諸航耳邊悄聲道:「明天晚上九點,飛辛巴威。你可以來送我嗎?」
諸航嘴巴半張,眼瞪得溜圓,他被她震驚的樣子逗樂了。「提前兩個小時來吧,以後,我們見一面少一面了。」
諸航:
成功曾經問過我,假如帆帆是自然受孕的,你們還會選擇要戀兒嗎?我當時是用「你是不是妒忌啦」這樣子的反問開玩笑似的應付回答了下,但後來我還是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我的答案是「沒有假如」。
我和成功的性格用南轅北轍來形容不為過,可是我們不只是兄弟,還是朋友,這份友情會一直持續到我們生命終止的那一天。成伯伯總向我父親抱怨成功不如我,其實他這是在謙虛,成功唯一讓他遺憾的是沒有從軍。成功不僅智商高,情商更高。很多人看到他最後娶的人是單惟一,都大跌眼鏡,我卻覺得他是如願以償。
應該是更早的時候,他在他心裡就為他未來的另一半畫了幅肖像。那些年,他看似流連花叢,女友一個個地換,事實上,她們都不是她,他不可能用心對待,誰走誰來,他不會在意。他也曾遇到過讓他動心的女子,他尊重她們、愛護她們、欣賞她們,但他還是不會娶她們。我始終認為,如果那個人一直不來,成功肯定就會這麼過下去的。
他是個非常堅定而又極愛惜自己的人,一點委屈都不願受。幸好,單惟一終於讓他等來了。單惟一是張可以讓他肆意潑墨的白紙,她對他有著近似對神明的崇拜還有忠誠,她視他為天,他讓她蒙上雙眼,把生命交到他手上,她絕不猶豫。也許我們會覺得單惟一傻,沒有自我,可是誰也不能質疑這不是因為愛。有的愛熾烈,像火焰;有的愛溫和,相敬如賓;有的愛忘我,如單惟一,而這正是成功所要的。
成功的性格應該是天性使然,他的父母是很恩愛的夫妻,他的成長過程中,一直陽光燦爛,不曾被烏雲籠罩過,我想可能是因為他太聰明、太挑剔。就像一個很有追求的釀酒師,什麼酒都不能讓他滿意,最後他感到最好喝的竟然是一碗白開水,這是生活的本味。
和成功一比,我似乎是個沒追求的人。無論是另一半還是事業,我都不曾強烈地構思過,我只是盡全力去做。但是這樣隨遇而安的我,卻偏偏遇到了你。那個簡陋的大雜院,你拉開門出來,肚子明明高高地隆起,你卻一點也不像個孕婦,動作那麼輕盈,神情俏皮得像個孩子……我就這麼看著、看著,無法挪開視線。我不知該用什麼詞來描繪我們的相遇,想來想去,唯有「天意」。
卓紹華
××年3月16日於午夜
「媽媽!」眼前晃動著一隻小手,諸航抓住,閉了閉眼睛,這才回過神來。「媽媽在回味爸爸的信。」
信是昨晚給的,媽媽這反射弧也太長了。「我們該走了吧,一會兒辯論賽要開始了。」帆帆催促道。
諸航看了下時間,下午三點。從K大到機場,不堵車的話,一個小時內能到。想七點到機場,就得六點出發,還有三個小時。
K大每月會舉辦一次辯論賽,來鍛煉學生的思維和口才應變能力。公告是昨晚貼出來的,帆帆看到了,就要求過來觀看。諸航一看辯論的題目——黑客有沒有存在的必要,臉立馬黑了,這些熊孩子還真是樂此不疲。
辯論賽放在小禮堂,正方和反方同學都是一身正裝以示鄭重,禮堂內的氣氛也很莊嚴。
K大學生會很會辦事,特地把第二排的位子留給了寧大來的老師們。帆帆坐得很端正,小手平放在雙膝上,眼睛炯炯地看著檯子。坐在他旁邊的是欒逍。
正方同學一上來就兵臨城下:黑色,不僅見不得光,它還吸收一切光源。黑客雖然擔了一個「客」名,卻無法掩飾它黑暗的本來面目,黑客的存在是計算機時代的畸形產物。反方同學顯然比正方同學淵博了點,他從容地反駁,甚至還用上了黑格爾的名言:存在即合理。黑格爾所謂的合理是指合乎理性、合乎絕對精神。任何自然或事物,它的存在可能不合乎人理,但絕對合乎天理。正方同學言辭錚錚,天理實際上也是人理,包含人的價值判斷、道德判斷,借了天的名義而已。反方同學不緊不慢道,黑格爾所說的存在不僅指自然或事物,還包括最普通、最抽象的共相,如果黑客的存在不合理,為什麼至今都沒杜絕呢?
這句話得到了全場的掌聲,台上出現了一小會兒的沉默。諸航又看了下時間,過去四十分鐘了。
「媽媽,辯論不精彩嗎?」從進來到現在,媽媽看了三次表。
「精彩呀……呃,你聽得懂嗎?」辯論賽是用英文辯論的,裡面夾雜著大量生僻的單詞,諸航聽得都有些吃力。
「聽不懂。」帆帆很是坦誠。
諸航啞口無言,聽不懂還聽得這麼嚴肅。壞傢伙很會裝哦!
「我這是對哥哥、姐姐們的尊重。」
諸航懂了,結果不重要,態度很重要,如此一對照,她好像不夠尊重辯手們。「壞傢伙,媽媽知道啦!」翻了個白眼,諸航挺直了腰,專註地看著前方。
真是個知錯就改的好媽媽,沒有錯過母子互動的這小小一幕的欒逍,俊逸的唇角按捺不住地彎了又彎。
其實辯論不是以贏為目標,辯論真正的目的是從中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聽完辯論出來是五點,餐廳已經開始供應晚飯了,不過午飯吃得晚,帆帆還不太餓。「先少吃點,一會兒媽媽有事出去,要九點后才回來,你要是餓了怎麼辦,晚上是不可以吃餅乾的。」諸航邊走邊和帆帆商量著。
「你有事忙去吧,我陪帆帆吃飯好了。」走在後面的欒逍加入母子的談話中。諸航過意不去,「都麻煩你好多次了。對了,你在港城有朋友啊?」
「沒有。」欒逍也是第一次來港城。
「上次我看見有輛黑色的汽車來接你,我以為是你朋友。」
「那個呀,人家找我有點事,不是朋友。」欒逍似乎不願意多說,諸航也就沒追問。欒逍建議讓帆帆自己來選擇,帆帆選擇了和欒逍一塊兒吃晚飯,天還很亮,他想去足球場看哥哥們踢球。
諸航向欒逍道謝,欒逍叮囑她過馬路時注意安全。
有好幾次諸航上課,帆帆都是跟著欒逍的,諸航沒什麼不放心,但是今天諸航感到哪裡有點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時間有點緊,她沒心思去想,回公寓換了身衣服便出門了。路上只有一個路段堵了下,還算順利地到達機場。
機場寬闊的電梯間里,四周鑲著透明的玻璃,她看到拖著大大小小行李箱的人,茫然四顧地看著顯示牌,廣播里即將起飛、到港的航班通告一個接著一個,璀璨的燈光映著鋥亮的地面,富麗堂皇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她在一個個排在航空公司的櫃檯前辦理登機手續的隊伍里尋找,她擔心保羅變裝,她會認不出來,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機場人太多了,不一會兒,她就出汗了。「諸老師!」胳膊被人拽了下,她回頭,看見了蘭朗,也看到了閑閑地坐在一邊捧著個筆記本的保羅。
「我早就看到你了,你著急的樣子讓我很開心。」保羅打量著她,那目光看上去給人一種十分深情的錯覺。
「無聊。」諸航長舒了口氣,在他身邊坐下。「你在看劇?」還是很老的港劇,妝化得怪怪的。
「嗯,《陸小鳳傳奇》,你以前也愛看的。」
「我愛看的是書,電視劇都愛拖,誰受得了。」機場里冷氣開得足,一熱一冷,諸航打了個冷戰。
保羅看得津津有味:「這裡面我最喜歡的人是葉孤城。」
「我喜歡西門吹雪。」她就愛和他唱反調。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是知己,卻不是朋友。在懸崖上最後一戰時,葉孤城所有的夢都破了,皇帝夢,復國夢……心裡只有決鬥,這反而讓他達到了忘情的境界。而西門吹雪心裡有了放不下的東西——妻和子,他無法做到人劍合一。可是最後葉孤城死了,他是生無可戀,不是輸,能死在和自己實力相當的劍客手中,這是一種榮耀和解脫。他將自己絕世劍客的榮耀託付給西門吹雪,這是信任,也是敬重。西門吹雪在這一戰之後,離開了妻與子,恢復了心中無情。以後他的劍法,再沒有人能夠看到,因為曾經看到過的人都已入土。
在這危機四伏的機場,聊這江湖裡兩個神經病的故事,雞皮疙瘩一身下去,一身又起,諸航撫著自己的雙臂,感覺像在摸一隻刺蝟。「什麼時候安檢?」
「現在就要過去了。」保羅背起背包,看上去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外國男人,除了有點瘦。
「以後你會叫什麼?」她故作輕鬆地促狹。
「伍道夫?」
「別,這個名字像個修士,你沒有那個定力的。」
VJ負責人擔憂地看著安檢處:「那兒是最後一關,過了安檢,裡面就屬於國際區,不是港城政府領域,我們就安全了。如果在我們出示護照時,有人攔阻,我們將……應該不會的。」他不知是在安慰保羅,還是在安慰自己。
保羅聳聳肩:「暴風雨前海面哪會這麼平靜。」如海洋一般蔚藍的眼眸在機場內掃視一圈,又落在諸航身上。
諸航的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她走向保羅,猶豫著抽出手。保羅迎上來,張開雙臂,兩個人的身體和手臂試著合作,卻不是同時向左就是同時向右,調整了兩次,終於輕輕抱了一下。短暫的相擁,諸航覺得保羅的雙手稍微緊了下,就立刻鬆開。
「一點默契都沒有,看來我們以前擁抱得太少了。」保羅斯文地笑著,彷彿深邃而用力地看了諸航兩眼,然後大步朝等待安檢的隊伍走去。諸航悄悄地觀察了四周,海面確實是風平浪靜,但是等待的過程仍然很煎熬,心咚咚地跳得像剛跑過百米,她有一點想吐,這是因為太過緊張。好像過去了很久很久,終於輪到了保羅。工作人員接過他的護照,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諸航不由自主地攥緊雙拳,呼吸都快停止了。
保羅還在等著,工作人員應該是認出保羅了,她拿起了電話。諸航快要站立不住,她看到VJ組織的成員每個人背都綳得筆直。通話時間不過一分鐘,諸航卻覺得像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工作人員終於在護照上蓋了個戳,朝保羅禮貌地笑了下,應該還說了句「歡迎再來港城」。
保羅拐了個彎,把背著的包遞給另一位工作人員,包放進輸送帶上的籃子里,工作人員示意保羅站到一個高台上,她要用儀器檢測他身上是否攜帶不可以上飛機的物品。
背面沒有問題,工作人員讓保羅轉過身來。保羅看著諸航,揮了揮手,諸航跟著也揮了揮手。好了,那兒是國際區域,安全了,保羅可以踏上新的旅程,他以後會怎樣,就交給以後吧!
諸航再次揮了下手,緩慢地轉過身去,她想著保羅剛才的樣子,好像有點興奮,身子都搖晃了,額頭……諸航的臉突地一白,猛然回頭。保羅的額頭中間多了個紅點,那個紅點在擴大,最後鮮血像噴泉一樣地湧出,他的臉很快就被血染紅了,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在尖叫,VJ組織的成員拼了命地向前奔,警鈴在響,井然有序排著隊的人瘋了樣四處逃竄。
保羅的目光一直在追著她,她看不見裡面的光芒,只見他嘴唇翕動著,他狀似支撐不住,身子向後倒去。很多很多的警察來了,人群像潮水,把諸航衝擊得東倒西歪。她突然什麼也聽不見,四周靜得像一架紙鋼琴,像啞女唱歌的口唇。她感覺特別冷,彷彿在寒冬赤腳踏進冰冷的溪流。
又一波潮水打過來,她跌倒在地。她突然知道今天哪裡不對了,欒逍呢?欒逍在哪裡?
太陽從黑色塑鋼窗戶外面,透過百葉窗,分成小條格地照射進來。窗台上放著一盆弔蘭,綠得很秀氣。諸航用手遮住眼睛,一時不能分辨這是哪裡。她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空氣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木棉樹的枝葉在窗外搖曳著。聽不到病人的喧鬧,隱隱還有海浪的聲音以及上課、下課悠遠的音樂鈴聲,這兒應是K大的醫務室。
「你醒啦!」捧著葯盤的護士推門進來,後面跟著的帆帆驚喜地撲過來,在靠近床時,又站住了,生怕碰壞她似的,伸出小手貼近她的額頭。「護士阿姨,我媽媽不燙了。」
「是的,再吊兩瓶水就可以回公寓休息啦!」護士溫柔地笑著,動作嫻熟地給諸航扎針、輸液。「我說過你媽媽沒事的,昨天誰哭鼻子了?」
帆帆不好意思地湊到諸航身邊,看到諸航的嘴唇有些乾裂,忙拿了杯子去飲水機那兒接了水,拿了根棉簽,沾著水,細心地滋潤著諸航的嘴唇。「媽媽你昨晚發熱到39°℃,人都燒迷糊了,我喊你你也不答應我。」帆帆扁扁嘴唇,眼裡閃過水光。
首長說得沒錯,白開水果真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東西。諸航舔舔嘴唇,一張口,才發現嗓子竟然燒啞了。「對不起,媽媽昨晚讓帆帆嚇壞了吧!」
帆帆長長的眼睫毛顫抖著,低不可聞地「嗯」了聲。
「昨晚是欒叔叔送媽媽回來的嗎?」她最後的印象是如沸騰的粥鍋的機場、保羅滿是鮮血的臉。
「不是我,是機場警察。」欒逍提著一個保溫桶從外面進來,鏡片後面翻湧著內疚、自責,「對不起,昨晚我應該陪你一塊去的。」
諸航覺得身體的某個地方隱隱疼起來,卻不是頭。她抓著床欄慢慢坐起,帆帆體貼地在她身後墊了只枕頭。「帆帆,媽媽想喝奶茶了,你能去幫媽媽買一杯嗎?」
帆帆離開了,用跑的。諸航不舍地聽著腳步聲遠去,她看向欒逍。「保羅現在是什麼情況?」
欒逍的唇緊抿著,不說話,許久,輕輕嘆了口氣,他找出遙控器,打開掛在牆壁上的電視。端莊的女主播在播報午間新聞,右上角的小方框上正播放保羅昨晚安檢的一幕。他興奮地揮手,然後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額頭上的紅點在擴大,他慢慢地倒下。這樣看著一點也不悲壯,反而像部蹩腳的戲劇。
「警方發言人說狙擊手使用的是射程為一百米的攜帶型帶消音的槍支,此槍支不必預先埋伏、瞄準,只要槍手槍法精湛,夾在人群之中,便可以不動聲色地擊中目標。因現場混亂,警方至今未發現槍手的行蹤。據相關人士猜測,槍手有可能是飛翔的山鷹聘請的殺手,也有人稱是保羅的泄密徹底激怒了某超級大國,此次謀殺實際上是他們的特工所為。因謀殺地點在國際地域,此案件不屬於港城刑事案件,但港城警察將會和國際刑警一同展開調查。警方目前最關注的事,一是槍手是誰,另外就是保羅手中的資料在哪兒。以上是由本台記者從機場發回的報道。」
高熱退了后,身體本來就虛弱,諸航感覺所有的力氣都像耗盡了,手腳發軟,頭腦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響。「保羅呢?」她已猜到了答案,可是她想聽欒逍說。欒逍不會撒謊。
「因為頭部中彈,當場就不治身亡了。」
一百米的射程,那人應就在她附近,好精準的槍法,好優秀的射手,百步穿楊莫過如此。一股冰寒從骨髓里向外蔓延,那透骨的寒意彷彿浸透了肌肉和血管,甚至凍住了她的血液和心跳。
周師兄再也不需要東逃西竄了,不必偽裝,不必陰謀,這下,他徹底安全了。情感豐富的人說:「有時,人生實在承受不起真正的告別。」她以為自己情感寡淡,告別也會別得雲淡風輕,何況這已是第二次面對周師兄的死亡,上次是耳聞,這次是目睹,她真的承受不起。眼睛很痛、很脹,卻哭不出來。
「我可以問嗎,你是不是之前就和保羅特別熟?」她臉上的表情太過悲痛,欒逍久久地注視著她,眼睛不肯轉動。
諸航嘴邊浮起一個淡不可辨的微笑:「詩人們愛把那種關係形容成青梅與竹馬,其實我覺得不太恰切,我喊他師兄,他叫我豬。就這樣!」
那一刻,也許她注意到了,也許她沒注意,欒逍的臉色變了,十指哆嗦著,他想攥起成拳,手指卻怎麼也彎曲不過來。
發熱並不是什麼大病,掛了幾瓶水,睡了兩天,什麼指標都正常了,除了精神萎靡的。諸航分析了下,可能是港城的雨季太長,幾乎每天都要下兩次雷陣雨。天空越洗越藍,雲越洗越白,空氣越洗越清新,天氣播報小姐說起天氣,俏臉上都是笑意。
不到一周,保羅的事件已經下了熱搜榜,他的支持者們、那些曾經對他咬牙切齒的超級大國,都沉默了。倒是關於他手中那份資料的熱度持續不下,有人說被槍手搶走了,也有人說落在VJ組織手裡,還有人說在機場丟了,說不定被垃圾工人當垃圾扔了。一個小U盤,又不是多大的東西,誰會注意。這成了個懸案,忐忑不安的世界漸漸穩定,那份資料保羅加了密,不管在誰手中,想解開都有一定的難度,索性樂觀看待吧!
一場戰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就好像沖完浪,解下安全繩、救生衣,放下衝浪板,順利返回陸地一樣。
諸航變得很沉默,睡眠也出了問題,吃了葯,也是整夜整夜醒著。這天,公寓管理員給諸航打電話,說有位客人來拜訪她。諸航頭昏昏地跑出去,公寓大廳里站著個金髮碧眼的女子,很是面熟,名字到了嘴邊,卻怎麼都叫不出來。
「我是梅娜,在特羅姆瑟時,我給你和周文瑾打掃屋子、做飯。」
梅娜——西蒙的堂妹,是的,那時她和周師兄搬到夏日島,她也跟著一起過去,說是幫著做家務,實際上是幫著西蒙監視她。「你……也在港城?」諸航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梅娜點點頭:「這些年,我一直和周文瑾在一起。他來港城我也就來港城了。」
不是漢倫,不是保羅,她叫他周文瑾,這也是個執著的人。「你找我有事?」
梅娜打開隨身背著的包包,從裡面拿出一本書。「他讓我把這個送給你。」
《帶我回去》——保羅在帆船酒店看的那本小說,諸航輕撫著平滑的封面:「他……」梅娜苦澀地低下眼帘:「這書是他去機場前給我的,他說你看到后就會懂的。」
她不懂,一點都不懂。「他知道自己會在機場被射殺?」
「他不知道,他說過有可能。如果被射殺了,就把書給你。」
諸航撫著額頭,她還是不明白。既然察覺到危險,為什麼還要過去?他就那麼無畏無懼嗎?
「其實即使不被射殺,他也不會活很久了。」梅娜的咽喉處蠕動了下,聲音很凄愴,「去年六月,他的肺部被查出一大塊陰影,醫生說是晚期了,如果及時治療,可以活兩三年。他拒絕治療,說不想頭髮掉得像個禿子,那樣太丑。」
所以才那麼瘦到脫形,所以面頰上有著不正常的潮紅,所以他……義無反顧、孤注一擲地掀起了「二月風暴」。他的羅馬已經淹沒在海里,他不需要大道,不需要小徑。葉孤城夢破了,他的夢也破了。最後,他只想給自己畫一個句號,他要把這個句號畫圓畫漂亮。他給她送藍色鳶尾,給爸爸寄賀卡,他來到港城,他賭她會認出他,然後他見到了她,他要她去機場送別,他預感到機場會有什麼在等著他,不是機場也會是別處,港城離家很近了……他嘴巴翕動著,那個唇語是「回家」。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統統遠去,他想要的只不過是「回家」。也只有以這樣的方式,他才能踏上回家的歸途。
落葉歸根,倦鳥歸巢。
其實,他也害怕死亡,也留戀這個世界,可是他的路走到盡頭了。諸航想起他聽到火警警報時抱著頭無處躲藏的樣兒,U盤被她扔進馬桶后絕望灰暗的表情,眼淚默默滑過她的臉頰,聚集在下巴尖上,晶瑩剔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人死如燈滅,塵埃落定,一切都付諸流年。他短短的人生,榮耀過,高尚過,虛榮過,迷茫過,炫目過,也算活得跌宕起伏、精彩紛呈。
「你會帶他回家嗎?」梅娜不放心地問。
諸航慘然一笑。港城演藝界有個傳說,梅姑深愛過華仔,華仔會不遠千里去探她的班,會買花去聽她的演唱會,會在深夜飛車去陪她喝酒、聽她傾訴,甚至在她過世后,他為她扶棺,可是他沒有娶她,因為他對她沒有愛,只有珍視和尊重。人的一生,可能總有那麼幾回,總有那麼一個人,一些事,和愛無關,卻無法棄之不管。
欒逍坐在諸航的身邊,他今天穿白襯衣,柔黑的發梢掃在領子上,露出一點點潤白的脖頸,那黑白極其協調又素凈,清清淡淡地在那裡,就像他的坐姿,看似隨意,卻已然入定。
「今天精神好點了嗎?」他對她很關心,神情間是掩飾不住的焦慮。諸航微微低下頭,修長的手指環繞著紙杯,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手指僵硬,手背上青筋暴突。「好多了。欒老師,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欒逍詫異她突然的疏離:「什麼事?」
「帶我去見李南大校。」她抬頭看著他,目光冷靜。
欒逍淡定的神情再也撐不住,肌肉抽動了兩下。
「我知道他在港城,我知道你就是夜劍裡面那個著名的狙擊手高嶺,我知道卓紹華首長把你借調到536,並不只是為保護我的安全,從一開始,你真正的任務就是等待周文瑾的出現並射殺他。」
三十六計第一大類勝戰計之第一計「瞞天過海」,第四大類混戰計之第一計「釜底抽薪」,應該說都成功了。夜劍果然是把鋒利無比的劍,一旦出鞘,見血封喉。局面變得光怪陸離,方向陡變,曾經道貌岸然的A國、E國和D國都連忙夾起了尾巴,而旋渦中央的港城卻奇特地置身事外,立於安全之界。李南親自打來電話作的彙報,他不是表功,他是向卓紹華要人。
「欒逍的任務已圓滿完成,後面,他直接隨我回夜劍,是不是?」
卓紹華捏了捏鼻樑,從夜劍到達港城起,這一周,他沒離開過GAH,一天了不得睡四個小時。身體已經表現出不合作的抗議,可是腦神經卻還是緊繃著,一秒都不肯鬆懈。「是!」
「他被你借去的這幾個月,職責內、職責外,都表現傑出,是不是?」
這個李大個子到底要說什麼?「是!」
「那麼,你不能就這樣讓他回夜劍,你得有所表示,立功、晉陞都可以,他不挑。男人不能太小氣,會讓人瞧不起的。是不是?」
卓紹華嘆息,李大校不從商簡直是商界的巨大損失。「你呢,要不要順便也一塊升一升?」
「我升職,在情理之中,不升,我也不會嘰嘰歪歪,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是個海納百川、虛懷若谷的人。」
「我敬重海納百川、虛懷若谷的人,李大校的升職不在我職權範圍內,但是我一定會以私人名義在李大校回京時送上鮮花一束。」
搶在李南咆哮前,卓紹華掛上了電話。任務完成,負責「二月風暴」的工作人員今天都準時下班了。夜色如胭脂,一點點在窗外塗抹開來。四周,是安靜之外的另一種靜謐,時間凝固下來的厚重感覺。
一道閃電掠過窗邊,隱隱的雷聲一步步隨驟起的疾風送到了耳邊,這大概是北京初夏的第一場雷陣雨,不知能不能落下來。港城那邊倒是天天有雨,他是從天氣預報看到的。
他和諸航一個多月沒聯繫了,他知道她是謹慎,做任何事都會首先考慮對他會不會有影響。他為她受過兩次處分,一次是生帆帆,一次是她在特羅姆瑟時。沒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樣誇張,但她真是有點緊張的。她是空降從軍,和從軍營慢慢磨鍊出來的軍人不同,對有些事的看法、處理方式,都帶有一點隨性。他沒想過去糾正她,只要不違背原則,他願意讓她保持自我。
周文瑾死了,她在現場親眼目睹,應該驚呆了吧,她會怎樣理解這件事?
早在三年前,幾處情報網陸陸續續被破壞,相關人員無故失蹤、離奇死亡,上面就提出了「狩獵計劃」。有些病症,治表不治里,是得不到根治的。諸航不知,當年周文瑾在升級軍中檔案防護系統時,偷偷備份了一套帶去了A國。「二月風暴」不過是他故技重演,只是上次很隱秘,這次很高調。「狩獵計劃」名單上的第一位就是周文瑾。
周文瑾……卓紹華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書卷味很重的青年,他剛從國外學成歸來,站在自己面前,有些緊張。自己問他是否認識其他和他一般優秀的計算機人員,青年說他有一位學妹,叫諸航,是個計算機天才。那時,諸航剛生下小帆帆不久。卓紹華看著青年清俊的眉眼,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地看看他。第二次見面是在射擊場,諸航被成瑋捉弄了下,他怕她心裏面鬱悶,帶她去打槍。剛好,青年也在那裡訓練。青年可能是察覺到了諸航和他的關係不一般,在車上當著他的面,顯擺自己和諸航師兄師妹之情,諸航難堪得都不知怎麼接話。第二天,青年竟然直接衝進他的辦公室,責問他對諸航做了什麼……沒有硝煙的戰爭就是從那兒打響的,怨恨、羞惱、絕望在心裡埋下了種子,隨著歲月瘋長,然後一步步就這麼背離了軌道。
過去的五年,青年好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他卻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時間越久,這種感覺就越強。他知道青年仍然在意諸航,這種在意並不是因為愛,而是自己曾經青澀的那段時光回不去。在那段時光里,他是真正的周文瑾,他青春、陽光、自信,關於人生,他有許多計劃,關於愛情,他有著美好的期待。
如果他要找上諸航,將會以什麼方式?擄掠這樣的遊戲,高手只玩一次,因為他知道對手並不弱。寧大人質事件一出,自己以一個軍人敏銳的嗅覺,嗅出空氣中飄浮的異常粒子,便向夜劍借調欒逍來寧城。他承認他有私心在裡面,可是只有欒逍陪在諸航身邊,他才能勉強放心。
「二月風暴」的行動是他布置的,在機場射殺保羅是他的命令。這個世上是沒有藏得天衣無縫的心事,只是少了一點細緻入微的體察。以諸航的聰慧,她都會分析出來的,可能也會理解他身在其位的職責所在。
只是有些事,理智上會說服自己理解,可是情感上有道坎,卻怎麼也跨不過去。那個人叫周文瑾,那個人是她最純真的風花雪月,那個人給過她一段美好如清晨的時光。他以這樣的方式離去,又一次把他留給她的記憶上漆、著色、保鮮,一遍遍地提醒著她,他來過,他存在過,他不准她遺忘。
雨下下來了,瓢潑大雨遮蔽了萬物,雷鳴聲響在屋頂上空,雷雨天那種土地散發出的腥氣和經受雨水肆虐的植被的青澀味,從窗縫裡滲進室內,然後,呼吸也潮濕了。
秦一銘推門進來:「首長,您今晚不能再待在辦公室了,您得回去好好休息。」
對,好好地洗個澡,吃點清淡爽口的,好好地睡個覺。可是他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句話:「不著急回去,先送我去個地方。」那是晏南飛的地址,隔壁小區住著諸盈。
雷陣雨來得急,走得也快。車開到半路,雨停了,風住了。要不是地面上有積水,很難讓人相信剛才曾有過那番狂風疾雨的場面。
晏南飛開門時,愣了愣,下意識地朝後面看了看。「航航還沒從港城回來?」
「還要在那邊待幾天。」卓紹華聞到室內有煙味,還有一縷他小姑卓陽愛用的號稱用九百九十朵玫瑰才能提煉出一滴的香水味,目光掃過茶几上相對擺放的兩隻咖啡杯,他一時間尷尬得無地自容。「晏叔……」
李大帥和卓明一起退下來后,李大帥樂呵呵的,今天釣魚,明天養花,後天跟人學京劇,日子過得充實而又高雅。卓陽卻是非常失落、空虛,她不敢對卓明說什麼,只得找歐燦傾訴,話里話外抱怨得很,聽得歐燦耳朵都磨出了繭,恨不得看到她就躲。誰也想不到她竟然會找上晏南飛,當初他倆離婚時,她的決然、冷漠,後來怎樣折騰,晏南飛一直表現得包容、大度,所以就連堅決站在卓陽那邊的歐燦,也無法挑晏南飛什麼刺。作為卓陽的侄子,雖然晏南飛是諸航的父親,卓紹華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晏南飛攔住他即將出口的歉意:「我和卓陽是沒有什麼關係了,聽她說幾句話,我還是有這個時間的。但是我對她說,下次過來找我請預先電話聯繫,我不可能時時有空,而且這麼晚,也不是很方便。我們的年紀不會讓別人多想,可是熟悉的人看到,會讓孩子們難做人。」
小姑走的時候一定是灰溜溜的,她來這兒,本來就是自取其辱。卓紹華連耳朵都滾燙了。「下次她要是打電話,晏叔就說沒空吧!」
「我想她應該不會再來了。」晏南飛平淡道,「你別多想,她找我不是說她後悔了,她想和我複合。她那麼驕傲,那樣的事她做不來。我和她好歹做過多年夫妻,談不上最懂她,我應該也是很懂她的。她只是想找個懂她的人說說話。」
這個醒悟會不會太晚,會不會太可悲?但這卻是不可磨滅的事實,路,只要走過都會留下印記。他們會,諸航和周文瑾也會。
「在一起的那幾年,我們也是有過好時光的。不過,現在的時光更好。」晏南飛笑了起來,「你是喝咖啡還是喝茶?」
卓紹華拘謹道:「如果可以,我想喝點酒。」
晏南飛一挑眉,打量著卓紹華。「行,我陪你,只是下酒菜寒磣。」
「沒事,我不講究。」卓紹華解開上衣上方的紐扣,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過來時,晏南飛把酒和菜已經擺上了。酒是42°的五糧液,菜是一碟午餐肉,一碟水煮毛豆。「毛豆是駱佳良晚上送來的,梓然突然說想吃,他找了幾個大超市才買到。」
卓紹華笑了,拿起酒瓶倒酒:「高考的孩子得罪不起。」
晏南飛臉上浮起一絲悵然:「航航高考時,不知道有沒有想吃什麼,不知道有沒有買到,那時候物質不像現在這樣豐富。」
卓紹華端起杯子與他的碰了碰:「諸航要是小時候在您身邊,您不知會把她寵成什麼樣。」
晏南飛神往道:「我一定是個沒原則的父親,哈哈,但是航航不會有現在這般出息。諸爸諸媽還有諸盈、駱佳良,他們把航航教得非常好。」說到最後,聲音低了,往事還是不宜多提。
「晏叔現在依然是個沒原則的——外公。」卓紹華故意拖長了聲音,這話匣子一開,晏南飛整個人都飛揚起來:「戀兒上次來北京,我們不知相處得有多好。那孩子太可愛了,粉糰子一樣,我們坐地鐵時,我給她講故事。每當她聽不懂的時候,都會那樣獃獃地望著我,神情茫然天真,模樣懵懵懂懂。可是遇到她擅長的事,她又特別有主見。有一次,她在沙發上拼圖,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提供了許多寶貴的意見,可惜都是錯的。她看都不看我,一心一意地按自己的想法拼。」
卓紹華仔細聆聽著晏南飛說的每個字,竟有些著迷了。
諸航你知道嗎,這麼可愛的戀兒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因為相愛決定再要的那一個孩子,有一天,當我們老了,她也會有屬於她的孩子,我們就會像晏叔這樣,成為沒原則的外公、外婆。
諸航,你願意陪我到老嗎?
酒不知喝了幾杯,手機響起的時候,卓紹華起身去陽台接聽,四四方方的房間突然晃動起來,他這才發覺自己好像喝多了。
還是那個李大個子,這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啊,奸商!「李大校,你的提議,我們可以明天再討論嗎?我頭現在有點暈。」他儘力拽住殘留的清明,口齒清晰道。
電話那端,李南吼聲如雷:「你暈死也不關我的事,我告訴你,你老婆她瘋了!」
「你才瘋了,你全家都瘋了。」諸航毫不示弱,以暴制暴。
「你沒瘋,會大白天的跑過來向人要具遺體?」李南嫌棄地蹙著兩道濃眉,闊目圓瞪,任誰遇到這事都覺著很詭異。
諸航逼到他面前,個子矮他一截,氣勢卻一點也不遜色。站在門外的欒逍悄悄帶上房門,裡面一旦開火,他如在場,會很不好辦,幫誰都不是。
「你別迴避我的正題,我再問一遍,保羅死了沒有?」
「死了!」李南強忍著心頭的怒火。
「你確定是不是死透了?不會變成殭屍?也沒機會復活?」
李南直撫手臂,他被她說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你驚悚片看多了吧!」
「回答我的問題。」諸航咄然地瞪視著他。
李南攥緊拳頭:「諸中校,我是不打女人,可是把我逼急了,在我眼裡,人是沒有性別區分的。是的,他死得不能再透,估計重新投胎都難。」
「遺體檢查過沒有,確定肌膚里沒有埋晶元什麼的?」
得,驚悚片改科幻片了,還敢說自己沒瘋。李南沒好氣道:「他現在除了那個名字,其他的和太平間里拉出來的任何一具沒什麼區別,你滿意我的回答嗎,諸中校?」
「既然這樣,名字留給你們,功過簿上怎樣寫,也請隨便,遺體請儘快火化,骨灰給我。」
李南聽出門道來了:「你要給他收屍?」對,他忘了這茬,這兩人在特羅姆瑟一起待過八個月,在北航也曾是師兄妹。「不好意思,遺體在港城警方手裡,我無能為力。」他攤開雙手,一副愛莫難助的樣子。
諸航緊抿著嘴唇,死死地看著他,看得李南如芒在背,看得他相信如果他不答應她,她會拆了這間屋子,不,她會生吃了他。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真理!他不情不願地打了個電話,邊腹誹邊寫了個地址。「我和那邊說好了,你過去,會有人接待你。」
「辛苦李大校了。」諸航丟下譏誚的一瞥,開門出去。李南咧咧嘴,自言自語道:「陰陽怪氣給誰看呀,你要裝有情有義,我又沒義務配合你。真不懂卓紹華眼睛怎麼長的,這女人要原則沒原則,要紀律沒紀律,還敵我不分。」
「諸老師,我開車送你過去。」欒逍追上諸航,指指泊在外面的黑色七客汽車。
諸航站住腳,淡漠地搖了下頭:「不麻煩了,欒老師!」
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到底還是生分了。欒逍苦笑,她應該是怪罪他對她的欺騙,以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聽到她對他說「你可以放心地把你的後背留給我」嗎?
諸航沒有刻意回頭,眼角的餘光還是看到欒逍被陽光拉得長長的身影,像是很落寞。她很想問一句,她這個給他做「偵查」的搭檔稱職嗎?但她忍住了,這句話一旦問出口,很刺人,也很傷人。欒逍是在執行任務,他有他的原則和紀律。可能是前面的日子相處得太融洽,於是她就把很多事想成了理所當然,她忘了他真正的身份是夜劍里的一把利刃。
把欒逍與高嶺聯繫起來並不難,他利落的身手,對狙擊手的了解,還有同時來寧城的那個時點,穿透她眼前迷霧的那束陽光是保羅到機場的時間。VJ給保羅預訂了二十多架航班,平均分成三天,時間有先有后,保羅隨時都可以變更航班班次。保羅從帆船酒店出發時是搭的一輛貨車,準確知道他離開時間的人只有她。她每次去看保羅,都沒向欒逍隱瞞過,當她聽完辯論賽出來,和帆帆說話時,也沒躲著欒逍。
射殺是不會隨意下達的命令,除非事情過了底線,已經迫在眉睫,為了讓傷害降到最低,無法等到法律來做出裁斷。也許周師兄這五年來做過的事,她不是很清楚,好吧,這樣的結局是他應得的。可是這個結局不應該從她這裡執筆,這種成為一顆棋子的感覺很不好受,她有些無法面對。諸航自嘲地一笑,她不怪罪欒逍,她只是像個一不小心吃撐的人,需要時間來消化。
她知道不可以走進死胡同,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她向首長說明她為什麼要來港城,好不容易首長同意了。她後來才想起首長並沒有給她提要求,這麼大的事,怎麼會沒有要求呢,原來網早已經張好,她只要坐在網中,保羅看到自然會走進網裡。如果她不來港城,行動可能會有所調整。她怎會不來港城呢,首長站那麼高,那麼明察秋毫,那麼高瞻遠矚,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樣,也許周師兄在他眼中,也是透明人一樣。《三國傳》里,周公瑾一步三計,諸葛亮三步一計,可是最後,周公瑾吐血而亡、英年早逝,孔明先生卻硬生生佔住了三分之一的江山。周公瑾用心良苦、足智多謀又如何呢?去年九月,欒逍就來到了寧城,和她一塊進寧大教書,棋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布下的吧!無懈可擊的行動,意料之中的結局,李南在執行時,怕是背後對首長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周師兄呢,他說得很對,無論他做過什麼事,他有多壞,在她心裡,對他總殘留著一寸不舍、不忍,所以他堅信她會帶他回家。欒逍呢,他們一起經歷過生死之劫,他確定她不可能欺騙他。不知她的表現,他們是否滿意?
理好脈絡了,橫平豎直,清清楚楚,是她堅持要來港城,所以怨不得任何人,是她脆弱,是她矯情,才覺得有點難過罷了。
李南的辦事效率還是很高的,保羅的遺體明天火化,然後骨灰就交給諸航。諸航向K大辭行,意外的是她只教了幾堂課的學生們對她很是不舍,給她買了鮮花,還買了超大的相冊,分別在K大各個標誌性的景點前留了影,一一放進相冊,照片後面還寫了幾句話給諸航,評價很高。
諸航受寵若驚:「我真像你們說得那麼好嗎?」
有膽大的學生上前擁抱了她。「是的,你是我們遇到的最不像老師的老師,也是我們最喜歡的老師。」
諸航捧著相冊,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晚上,她帶帆帆去坐了著名的天星小輪,觀看了每晚八點在海面上上演的鐳射燈光音樂匯影,帆帆驚嘆得都屏住了呼吸。她也被演出所震撼,但是有些城市,即使再美、再令你震撼,只要來過一次,就絕不願再踏進一步。她不會懷念港城的。
諸航買了只青花梧桐的瓷瓶來裝保羅的骨灰,上面的花色是疏淡的江景和高而闊的雲霞,這讓她想起寧檬那隻蹩腳的望遠鏡鏡頭裡的周師兄,站在水房的窗口前,眉宇清雅,神色淡遠。
機場安檢時,工作人員瞪著瓷瓶,要開蓋檢查。帆帆衝過來,仰起小臉懇切地說道:「阿姨,這是叔叔,請別打擾他。」工作人員連忙縮回手,只用監測儀器照了照,便放行了。「對不起,我不知道。」活著的人對過世的人總懷有一顆悲憫之心。
諸航寬慰道:「沒有關係。」
帆帆豎著耳朵聽廣播,聽到飛往寧城的航班即將起飛,連忙站了起來。帆帆想家了,諸航愧疚地看著帆帆:「帆帆,我們暫時還不能回寧城,我們要先把叔叔送回家。」
帆帆懂事地點點頭:「我知道了。媽媽,我幫你抱會兒瓶子,你抱很長時間了。」
「瓶子很重,不能打碎,媽媽不累。」
「碎了叔叔就回不了家了,是不是?」
一股熱潮在眼中泛濫,諸航抑住哽咽。「是的,叔叔離家太久,他太想家了。以前,我們一起在北航讀書,叔叔很優秀,很多女生喜歡他。」
「可是他只喜歡媽媽。」
諸航被帆帆的話驚得眼淚都止住了:「你聽誰說的?」
「沒有誰,我自己想的,因為我媽媽更優秀。」
「那是不是你爸爸最優秀?」看著帆帆驕傲的小表情,諸航看看四周,還好,沒人聽見。「帆帆,在你眼中,爸爸媽媽當然是很好很好,可是,做人要中肯……爸爸的信?」
帆帆看看牛皮信封,又看看諸航手裡的瓶子,想了想:「我讀給你聽吧!」
諸航把瓶子放在旁邊的椅子上:「不,我來。」
第四封了!現在很少有人用筆寫信,有時候拿起筆,會發現很多字都不會寫。每封信,抬頭、落款,首長都嚴格遵照著書信的格式,通篇沒有一個錯別字。帆帆沒有誇張,讀書時的首長一定最優秀。
撕信封的手有些沉重,不知怎麼,突然不想看首長的信,但帆帆在一邊等著,好像信裡面藏著什麼重大信息。
諸航: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的明城牆之約?那天,我在城牆上等了你三個小時,看了人家拍婚紗照,看了情侶一起鎖情人鎖,看了落日,看了華燈初上的夜景。一個人在城牆上走著,有些突兀,經過的人都會格外多看我一眼。我該換身更休閑點的衣服的,那樣我會看上去像個遊客。
秦中校上來找到我,提醒我過去多長時間了。他拚命想隱藏,我還是在他眼中看到了驚訝和同情。是呀,我是一個被妻子放了鴿子的男人,好像很可憐。我笑了,他以為我在強作歡顏,本來就很謹慎的人,再小心翼翼地斟酌語句,我都替他累。
其實,我真的沒有失落。雖然你沒有過來,但這個晚上我享受到了。我準備和你一起看的風景、走的路,我都做到了。也許別人會說兩個人一起走和一個人獨行怎麼可能一樣,是不一樣,可是我做的時候想著你,遺憾就降低了。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很大的事阻礙了你,你不會故意不來。我的自信並不盲目,你把我放在心中的什麼位置,你的一言一行都會告訴我。
如果你總是懷疑愛,你就會得不到完整的愛;如果你覺得你幸福,你就會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諸航,我是一個被愛著的幸福的男人。等你回家,我們一起去看長城,這次不可以失約。
卓紹華
××年3月17日於凌晨
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掉了,先是一滴,然後是一串,打濕了手背,打濕了信紙。帆帆緊張地拽住她的手:「媽媽,爸爸說什麼了?」
她知道很多人在朝這邊看,她知道要撫慰下帆帆,她流淚和首長無關,而是命運太折磨人了。她以為那次去溫哥華是她和首長之間最後一次疏離,原來還有下次。他們不是真金,是有血有肉的人,不能一次次地放在火里檢驗。這世上沒有什麼堅不可摧,華麗的泰坦尼克號冰海沉船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淚水怎麼都拭不盡,她索性不管了,總捂著傷口怎麼會痊癒,看吧,丑就丑,又不犯法!
對面椅上坐著的一個頭髮長長的男子,漠然地掃了眼諸航淚水縱橫的臉后,又晃著一雙大長腿,兩眼放空,跟著手機的音樂唱著:夜空里最亮的星/能否聽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獨和嘆息/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記起/曾與我同行/消失在風裡的身影/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給我再去相信的勇氣/噢/越過謊言去擁抱你……
周師兄的家在山裡,山不險峻,是那種連綿起伏的山,像輕輕翻滾的波濤一樣,很秀麗,因為離市區不遠,山裡的路修得很平坦,經濟條件也很好。山裡的墓地統一建在半山腰上,規格也是統一的,大理石做墓碑,後面四四方方的是墓。
「他也叫周文瑾?」雕刻墓碑的匠人驚訝地問道。
周文瑾這個名字在山裡很出名,大家都知道。諸航點點頭。匠人埋頭幹活,嘀咕著:「竟然一個字都不差呢!」
碑上刻了字:周文瑾之墓,立碑人:友人豬,都是大氣的宋體。碑立上后,諸航把一束菊花和《帶我回去》那本書都放在碑前,讓帆帆鞠了三個躬。匠人下山後一定會把這巧合的事說給周師兄的父母聽,日後,他父母沖著這個名字,清明、中元時都會過來看上一眼。周師兄,這就是你的心愿吧!
那天在海邊散步,他因帆帆說的孝敬之道失控了,回來時,怔怔地看著天空,天空像一塊黑色的絲絨,沉沉的,毛茸茸的,只有夜空中的星星顯得格外醒目。他說我不是這些亘古不變的星星,我是一顆被放逐的流星,我不知道我會落在哪裡,還有誰會記得我。
周師兄,別擔心,如若塵世將你遺忘,請對秀麗的青山說:我在;請對湍急的溪流說:我在;請對安靜的村莊說:我在……諸航蹲下來,摸了摸墓碑。
「媽媽,我們回家吧!」安靜的墓地讓帆帆覺得寒氣逼人,他緊緊抓住諸航的手。
「好的,回家!」
下山的路很窄,必須要小心地走。走到一半,諸航戰戰兢兢站定,回了下頭,在心中說道:周師兄,我走了,很抱歉,你是葉孤城,我卻無法成為西門吹雪。若有來世,你也別做葉孤城,離江湖遠遠的。
廚房的灶上全滿了,兩個電磁爐和一個帶電的砂鍋也用上了。諸航起先還能分辨出紅燒獅子頭和炒河蝦的香味,但稍微一持久,就只能聞到食物那濃郁的香氣,但具體什麼是什麼,統統分不出來了。唐嫂看來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藝,從早晨四點忙到現在,吳佐開車去農貿市場就跑了兩趟。
她回家了,她站的地方是客廳,往裡走,拐個彎便是書房。房子後面是後院,後院里有個袖珍型的籃球場……熟悉的環境讓諸航有種恍惚感。
帆帆還在睡,諸航悄悄去看了一眼,頭埋在枕頭裡,打著小呼嚕。諸航沒有驚動他,戀兒在花園裡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她媽媽回家了。
園子里濕潤潤的,夜裡下的雨,到處瀰漫著植物和雨水的氣息,藤蘿架上,葉子綠得像要滴落,隨著太陽升高,那份綠才淺了些。
戀兒會寫1到10的數字了,還會寫自己的名字,嘚瑟地把寫滿字的小本子給諸航看,諸航又看到她背後的小尾巴在搖呀搖的。
「媽媽,唐嬸說只要我好好學習,等我長大了就能找到好工作,賺很多的錢,那樣媽媽就不要出門了,我們家不差錢。」戀兒一本正經道。
諸航忍不住笑彎了腰:「你不是說長大了要開飛機嗎?」
戀兒糾結地皺著臉,小嘴嚅動著:「那……開飛機有錢嗎?」
「有的。」
戀兒眼睛亮了,又能做喜歡的事,又能賺錢,她的世界太美好,又唱又跳地跑去廚房偷吃了。
唐嫂開始把作品一一從廚房裡端出來,年夜飯都沒這樣豐盛,諸航愁了,這麼多的菜,哪吃得下去。唐嫂撩起圍裙擦擦手說:」這又不是任務,沒規定非要完成,但不管吃多吃少,我都要做。離家這麼久,諸老師不想吃我做的菜嗎?「
諸航趕緊點頭:」想,夢裡都想。「
唐嫂最後端上來一個哧哧冒著白色氣體的大石板,石板上烤著一個椰子葉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是洗凈的芋頭、山藥、海鮮、雞肉、魚肉、咖喱蝦等大雜燴。唐嫂像個等待表揚的孩子,臉紅紅的:「我跟著電視學的,說是海南的特色燒烤,諸老師你嘗嘗看。」
諸航捧場地用叉子叉了一塊,雖然燙得直叫喚,不過確實是好吃的。睡得亂七八糟的帆帆也因為這個燒烤徹底醒了。戀兒還懂謙讓:「唐嬸以前讓我做試驗品,我知道很好吃,媽媽和哥哥多吃點。」
唐嫂笑得嘴都合不攏:「小傻子,不是試驗品,是試吃。」
戀兒覺得一樣啊,咯咯地笑著。
吃完,帆帆又上床睡了,好像他在港城都是徹夜無眠。諸航書房、卧室地轉來轉去,摸摸這,摸摸那,感覺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做,卻又不知從哪兒開始。
唐嫂收拾好碗筷,進來問諸航幾時開始收拾行李,一家子呢,春夏秋冬的衣裳,書、屋子裡擺著的花花草草,一一打包,活可不輕。「首長在電話里說,北京那邊的屋子布置得差不多了,咱們想什麼時候過去就什麼時候過去。帆帆和戀兒都想爸爸呢,咱們盡量早點吧!」
「帆帆上學怎麼辦,還有兩個月才放暑假呢,現在突然轉學過去他很難適應的。再等等!」
唐嫂眨巴眨巴眼,這可不太像諸老師說的話,以前從北京搬來寧城,帆帆和戀兒太小,長輩們都攔著,讓等兩年,她說人是去適應環境,而不是環境來適應人,一家子可以在一起,就盡量在一起。怎麼孩子們大了,諸老師的想法就不一樣了?
諸航是睡到半夜突然驚醒的,外面漆黑一片,空氣有點沉悶,彷彿是一種心靈感應,她起身下床,赤著腳走到窗邊。窗帘掀了一條縫,她看到院子里站了個人,從身高和體形,她認出那是首長。首長不知站了有多久,指間的煙快到盡頭了,吐出的煙霧被撲面的風直接吹散,一點痕迹都不留。
似乎察覺到目光的注視,他抬起頭來,他看到她了,他也知道她在看他。煙掉在了地上,直到燃盡,火光才滅了。
夜色太濃厚,她看不到首長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站著的樣子、看著她的樣子,讓她覺得特別特別心疼。她想喊他,喉嚨發不出聲音,她想下樓去接他,腿卻無法動彈。
他們就這樣對視著,默默地任時間流淌,彷彿直到天荒地老。
門燈亮了,唐嫂的老公愣愣地看著卓紹華:「首長,您回家……怎麼不進屋呀?」
「吹吹身上的煙味,我這就進。」
諸航放下窗帘,擰亮了床頭柜上的檯燈,她聽到唐嫂起來了,嚷著要給首長做夜宵,被首長攔住,勸著兩人上床休息,然後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一步一步向卧室走來。
她的心跳得激烈,腳背不由自主地弓起。門開了,首長站在外面,雙眼裡的光盛不住似的滿溢而出,照得一張俊容都有了光芒。眼下的陰影濃重得不像真的,卻偏偏是真的。
諸航深呼吸。
「我回來了!」兩個人一起說出口,隨即,都僵了下。還是卓紹華先恢復了自如,張開雙臂向她走去:「讓我抱抱你。」他感到諸航的手臂在微微顫抖,當他的手搭在她的後背上,不用看,也知道必如拉滿的弓弦。他悄悄嘆了口氣,然後笑了下,手掌順著脊柱一路往上,急切地丈量著屬於他的疆域。過了一會兒,諸航一點點地鬆弛下肌肉,嘆息輕得像呼吸。她向他貼過來,承受他落在耳際的吻。
呼吸間,滿滿的熟悉的首長的味道,身體的溫度,肩間的寬度,微微有點發硬的髮絲……都是首長,她想念的首長,可又是這麼不真實。
諸航感到身體里有股氣流,很久了,在體內流竄來流竄去,熾熱的,沸騰的,矛盾的,一直無法找到發泄口,憋得她是這麼傷感與無奈。她眼睜睜地看著她和首長之間的地面上裂了一道口子,不會影響什麼,就是刺著心、刺著眼。
「諸航,你回來啦!」卓紹華也不要她的回應,露出一個苦盡甘來的笑容。
諸航過了很久才想起回答他一聲:「嗯!」
這一晚他們睡得很好,相擁的姿勢和以前的任何一個夜晚沒什麼不同,只是諸航又是睜著眼到天亮。早晨起來,帆帆一點都不需要調整,背著書包帶著畫具去上學,戀兒去小西瓜家串門,順便顯擺下她爸爸媽媽今天都不上班,在家陪她玩。
唐嫂邊洗碗邊聽著客廳里的談話聲。「說是布置得差不多,其實要做的事還有很多,窗帘沒買,浴室里的浴袍、毛巾、拖鞋什麼都沒有,有線電視、網線也沒安裝,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這些都弄好,比裝修一套房子時間都長。帆帆和戀兒的學校也沒有著落,是找離家近一點的呢,還是找師資力量強點的呢,都要考察,要和老師接洽,不是說轉學就能進去的。諸航,你現在不是太忙,我們一起回北京,把這些都弄妥當了,再把帆帆和戀兒接過去,可好?」卓紹華用商量的口吻說道。
「兩個孩子都留在寧城?」諸航現在是不忙,寧大那邊沒課了,536也沒安排她的工作,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成無業游民了。
「要不,把戀兒一塊帶走?可是你天天都要在外面跑,哪有時間顧她。把她丟給晏叔,我媽媽又不讓,你還得負責調解、談判。還是讓唐嫂辛苦點,咱們盡量把那邊的事緊著做,就能早點搬家了。」卓紹華心頭浮上一絲無力感,從吃飯到現在,這孩子看上去沒事人似的,可是眼神就沒和他對視過。
唐嫂把碗擦凈,一個個放進碗櫃里,她聽到首長還在說,諸航長久的沉默,最後同意和首長一起回北京,就兩個人。唐嫂朝園子里正鋤草的老公看看,不知怎麼想起「什麼鍋配什麼蓋」這句俗語。
兩天後,諸航和卓紹華去了北京。拿到房子鑰匙,諸航先收拾了個卧室給自己和首長暫住,其他的房間慢慢來。要做的事確實很多,幸好吳佐也跟著一塊過來了。兩個人逛傢具城、花木市場、布藝店、超市,像不要錢似的,一車子一車子地往回拖,再一點點地往各個房間里塞,諸航累得天天都等不及卓紹華到家就睡著了。其實這樣也好,太過疲累,就沒精力想這想那的。
院子的布局和寧城住的差不多,兩層小樓,帶前後花園,只不過左右兩側多了幾間廂房。諸航真買了兩株西府海棠種在前院,成功過來,笑得像撿到了寶。諸航還在院里種了棵石榴,六月,正是石榴開花的季節,樹搬進來時,滿樹橙紅色的石榴花此起彼伏地漸漸綻放。夏天的陣陣雷雨讓油光碧綠的葉片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片片花瓣飄落,弄得一地奼紫嫣紅。這次,諸航不想要籃球場了,她想弄個菜地,不指望省下買菜錢,至少可以讓帆帆和戀兒能認出茄子、韭菜、甜椒什麼的長什麼樣。
聽說她在裝飾屋子,小艾主動跑過來幫忙。小艾對廚房的布置很有見地,諸航又結合了唐嫂的建議,廚房的裝修是最先完工的。有一天,寧檬也來了,送給諸航一塊她自己鉤的桌巾,白色的,有蕾絲花邊。諸航滿屋子瞅,不知道把這麼淑女的桌巾擱哪兒好。
「你家戀兒以後肯定要學鋼琴,這個放在鋼琴上也很漂亮。」寧檬說道。
諸航呵呵地笑,想讓她家戀兒學琴,那得太陽從西邊出。「你……現在好嗎?」
寧檬漂亮的睫毛忽閃了兩下:「我和顧晨現在搬一塊住了,雖然隔閡還沒有完全消掉,但我們都在向前走。分開不會讓人冷靜,只會讓心越分越冷。天天在眼前晃著,冷的、熱的、喜歡的、嫌棄的都在那兒,明明白白,不用疑神疑鬼,心就不累了。豬,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都是氣話,你別放在心上。」
「我知道,我又不是氣球,沒那麼多的氣。」諸航看著寧檬,眼睛有些莫名的酸痛,她連忙別過頭去。婚姻真是一門折騰人的學科,一不留神,就會掛。
卧室現在就是個倉庫,一些還沒來得及搬進其他房間的重要東西都擺在裡面,唯一算得上整潔的就是那張大床,諸航覺得每次走向床,都像是翻山越嶺過來的。就是這樣的床,首長即使是凌晨,都會穿過半個北京城,躺上來。秦一銘那天把辦公室里的換洗衣服送過來,一臉嚴肅地說道,諸老師來京后,首長再也不住辦公室了,有家就是不一樣。
哪裡是個家,早飯是外面買的,中飯各自解決,晚上首長回來得早,兩人出去吃,如果回來得晚,諸航買點麵包,啃啃算了。廚房現在還只能燒點開水,但窗帘已經掛上了,植物一盆盆端進來,院子、屋內,都放了點,傢具也送來了,諸航轉了一圈,是有一點家的樣子了。
吳佐花了兩天,把附近幾條街道巡視了一遍,不要門票的小公園、遊樂場,名字叫得很洋氣的烘焙店,乾淨的小餐館,適合散步的林蔭道。「諸老師,你知道嗎,隔了一條街,那兒有個影城。」
諸航在忙著拆毛巾盒,什麼竹炭毛巾,不知到底是竹做的還是炭做的。「你那麼激動幹嗎,最近有什麼大片?」上當,看著和普通毛巾沒什麼兩樣。
「大片多著呢,就看你和首長想看哪部?」吳佐托著下巴,一臉神往,「我不挑,秦中校更不挑,你和首長看哪部,我們就看哪部。」
諸航」咦「了聲:「我和首長有說過要去看電影嗎?」
吳佐瞪大眼睛:「你和首長不是夫妻嗎,你看人家浪漫的夫妻到了周末都會去野炊呀、逛街呀、看看電影呀,野炊、逛街都不太適合首長和諸老師,你們至少也得去看部電影!」
這還因為所以了,諸航鄙夷道:「這是個浪漫已死的時代。」
吳佐憤然道:「如果浪漫真死了,那抽屜里首長給你寫的幾封信算什麼,你手上戴著的那塊月相表算什麼,首長為你到寧大上班去商場給你買女裝算什麼,你晚回來一會兒,首長在路燈下面轉悠著算什麼,首長為和你一塊去看明城牆,特地擠出幾小時算什麼,還有很多很多,你要聽嗎?」吳佐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如果諸航再反駁,他還有長篇大論在等著。
真相太打擊人,吳佐的偶像不是她,而是首長。「不聽。」她屈服了。
卓紹華今天提前回家了,下車時,太陽還掛在天空中。諸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陽光透過鄰居家的樹影,一筆一筆的,彷彿畫在她的身上,很清晰。一隻灰色的鴿子,在院牆上咕咕地叫著,有一種恬淡的家常的氣息。
「看什麼呢?」他走過去,俯身,手擱在她的肩上。
「各種促銷、優惠、打折,大街上發什麼廣告,吳佐都接著,哦,這是影城下月的影片信息。」諸航像是為起身接他手中的公文包,才讓他的手滑落了。「一起看看。」卓紹華手一轉,包放在石桌上,自己在石凳上坐下,諸航被拉坐在他的膝上,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頸窩間。他忽視諸航驟然的緊繃,他知道過一會兒之後,這孩子便會放軟身子,柔順地依著他。這些日子,只要兩個人親近,都會是這樣的一個過程,就好像她心裡有一道防線,要稍微掙紮下,才會越過去。
他知道她掙扎的是什麼,可是他什麼都不能說,不能做,只能等著時光來風化那根紅線,還有緊緊地抱住她,不鬆手。
「這家泰國餐館剛開業,晚上要不要去嘗嘗?」諸航從花花綠綠的紙堆里挑出一張。
「泰國菜愛用咖喱,我下午去部里彙報工作了,說了很多話,想吃點粥。」
諸航看首長嘴唇是乾乾的,天氣慢慢熱起來了,晚上喝點粥挺好的。「光吃粥不行的,再要點點心。」
「嗯。有不錯的電影嗎?」他已經適應了新崗位,工作上了軌道,時間上比以前寬鬆多了。
「好幾部青春片,宣傳的噱頭很大,影評家們預測票房會很好。」
「想看哪部?」
「青春片節奏慢,我絕對會在影院睡著的,吳佐要是看見,心會碎一地。月底有部動作片,我想看。」
「好的!」這孩子也在努力著,不是嗎,這就夠了!
花花綠綠的紙翻到頭了,後面說話的人突然安靜了,別過頭一看,兩隻眼睛閉著在打盹。「睡著了?」
「嗯!」
「做夢了?」
「嗯!」
「夢到什麼了?」
「吃肉?」
「什麼肉?」話又一出口,諸航暗暗咬了下嘴唇。
答案果真如她所料:「豬肉。」打盹的人緩緩睜開眼睛,瞅著諸航兩隻紅通通的耳朵,又修飾了下:「紅燒豬肉。」
這下,諸航連腳趾都紅透了,黃昏的風柔柔地從身邊流動而過,然後眼眶莫名地濕了。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悸動流竄在空氣中,久違了,卻又是令她如此膽怯!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被首長深愛的,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愛首長比首長愛她多得多,更多的時候,她覺得平等的相愛才是真的幸福。到哪裡去找把尺子來丈量呢?
六月末,裝修工程全部結束。
七月初,搬家工程正式啟動,花了兩周的時間,廚房裡終於傳出了食物的香氣,菜園裡種上了大白菜和蘿蔔的種子,帆帆和戀兒熟悉了附近的環境,餐廳里第一次舉辦了家宴,出席者:諸盈一家、晏南飛還有卓明和歐燦。第二天,成功便帶著曄曄來了,曄曄和戀兒把菜園裡剛出的蘿蔔苗拔了個精光,唐嫂老公不得不第二次下種。
七月底,諸航接到學校打來的電話,帆帆的轉學手續辦好了,讓諸航過去取。兩人最後給帆帆選擇的學校在GAH和家之間,那所學校是雙語教學,教學方式靈活,特別是對學生的特長非常重視。校長聽說過卓逸帆在畫畫上的天賦,得知他要轉過來,連忙承諾在安全上學校會特別安排,如果諸航願意,還可以讓戀兒就讀學校的附屬幼兒園。
同一方向,卓紹華便讓吳佐歇著,他順車帶上諸航,諸航辦完事自己打車回家。帝都堵車已司空見慣,可是一早晨堵得水泄不通似的,就有點讓人受不了。秦一銘看看手錶,想把警鈴放上車頂,只要車稍微挪動下,就可以拉響警鈴,從特別通道過去。
「今天早晨沒有什麼緊急的事需要處理,別搞特殊化。你看人家能等著,我們也能等。」卓紹華溫和地對秦一銘說道。
「您是首長,不是人家。」秦一銘還想堅持,人太多,首長的安全無法保障。
「錯了,我先是人家,才是首長。」卓紹華的聲音裡帶著笑,卻有一種驚人的深意。諸航聽著,凝視著首長坐得筆直的側面,突然間,感到身體內流竄的那股氣流變成了涌動的江水,波浪越掀越高,砰,江水決堤而下。
一直以來,首長都是那種咽下去遠遠比吐出來的多得多的人,那四封信,好像是首長第一次對她說那麼多的話。那四封信,還有帆帆……她懂了,什麼都懂了,她去港城,會發生什麼事,以她的性格,會怎樣猜疑,會怎麼糾結……首長都能預知。即便如此,他同樣無力阻止,這是命運的安排,只能承受。信是他的心聲,帆帆是他們愛的結晶,他要她看到、聽到,他的愛一直都在她的身邊,從未離開過。
那個晚上,首長從北京趕回寧城,在樓下抽著煙,他是不是在積蓄勇氣,他擔心她的疏離,擔心他們之間的裂痕……她心裏面是有道坎,被最愛的人欺騙、利用,她很傷心,可是和首長心底說不出的無奈與痛楚相比,都微不足道了。她是經歷過生死的人,不該這麼斤斤計較,也不捨得去計較。
周師兄已經回家了,如果他地下有知,也不會怪罪她走漏了消息。許茹芸有一首歌叫《突然想愛你》,歌裡面唱道:我的生命里,一直有座電影院,放映著我的心情,我的夢,我的渴望,擁有入場券的人,有的是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或者陌生人,只是沒想到第一個入場的愛人是你……是的,電影院,那麼黑,人那麼多,首長站在最醒目的位置,只要她抬頭,就可以看到他。
真不知還要埋怨什麼了,她要感謝上蒼的仁慈,感謝此刻她一抬臂,就可以握住首長的手。
「首長……」諸航的眼睛如新月,「我想和你說兩件事。」
卓紹華轉過臉,看著諸航臉上的笑容,在早晨的陽光下,如此耀眼。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元氣滿滿的諸航,這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下。
前座的秦一銘下意識地看向司機,如果諸老師要和首長談私事,他們是不是該下車?司機朝外面排得整整齊齊的車陣一努嘴,死心吧,把自己當空氣好了。
「我不想再藏著、掖著、隱著,我準備重出江湖,但是我無意爭什麼武林盟主、霸主。我想請調去國防大執教,我要開班收徒,我將傾囊相授,這樣,江湖日後再有什麼糾紛,就由他們出馬解決。」
卓紹華眉梢微微一抬,一層柔光從眼底泛上來。以前讓她隱形在536顯然是錯誤的,該來的還是沒有躲得掉。那就走出去,坦蕩地走在陽光下。無論是在寧大,還是在K大,她都不算是個很優秀的老師,卻是一個很敬業的老師。有了學生,聚焦在她身上的光線會被分散,她不必刻意遠離網路戰爭,但是會得到真正屬於她的安寧。
「好!」他連呼吸都放慢了。
「另外一件事……」諸航的手在膝蓋上搓來搓去,臉轉向車窗外,卓紹華看到她的胸膛起伏得厲害。
「我在聽著。」似乎怕嚇跑了她,他刻意把聲音壓了壓。
她還是把臉朝向了他這邊,目光定在他胸前的第二粒紐扣上。「我和首長都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上之所命,下必從之,無條件,無借口,無情緒。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服從命令,沒有選擇。但是首長,和你在一起是我的選擇,不是命令。」
她勇敢地看向他的雙眼,他懂她的意思嗎?和首長結婚,不是因為懷著小帆帆,不得不嫁;這些年在一起,不是因為首長的地位還是習慣;她從港城回家,答應首長一起來北京,不是為了給帆帆和戀兒一個完整的家庭,她有過其他的選擇,她矛盾過、質疑過,但沒有動搖過,這是她唯一的選擇,因為她愛他呀!
卓紹華感慨而又動容地握住諸航的雙手,那一瞬,他竟然鼻酸了。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他知道生活不會這般高深的,它應是自自然然,這不,他終於等到了那首從她心中流淌出來的弦歌。「我一直在等著你的選擇。」他溫柔地說道。
諸航眼眨都不眨,迷失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
車陣終於鬆動了,秦一銘和司機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不約而同地長舒一口氣,假裝剛才什麼都沒聽到、都沒看到。
與卓紹華的心花怒放一比,李南那兒簡直是晴天霹靂。「欒逍,你是和我開玩笑吧,咱們夜劍又拿了次集體一等功,多高的榮譽啊,明天都如花似錦了,你怎麼可以在這時候說去教什麼鬼書呢?」
欒逍依然不急不躁地笑著:「不是什麼鬼書,是去教戰爭心理學,還有射擊。」
李南一甩手:「別給我說這些個名詞。你別忘了,你是高嶺。」
「南哥,我做不了高嶺了。我……拿起槍的時候,手會抖。我現在只有理論,沒辦法實戰。」情緒早已平靜,但要自己親口承認,滋味並不好受。
「怎麼會這樣,你受什麼刺激了?」李南眉頭輕輕一皺,「你不是懂心理學的嗎,自我調節下就好了!」
欒逍失笑:「我是學心理學的,可以自我剖析,但不是什麼心病都能治癒的。」
李南眼裡突然多了一抹殺氣:「是那個諸航和你說什麼了?」
「和諸中校無關,是我自己心理不夠堅強。」他一直無法忘記諸航說起保羅時悲傷的眼神,他不是感到內疚,就是無法自然地面對。也許他的狙擊技能很高,但他的心理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成熟。從前不過是他沒有遇到她罷了。
李南越發篤定心中的猜測,他咬牙切齒地發誓:「你若被她毀了,我絕對絕對把她趕盡殺絕。」
欒逍哭笑不得:「我比她高比她壯,誰毀誰呀!我現在也不算毀啊,英雄仍有用武之地,我還在軍區。狙擊手也不可能幹一輩子的,我只不過是退得早一點。」
李南背著手咚咚地在屋內繞了兩個圈,衝到欒逍面前,手指著他:「你給我老實承認,你……你是不是對她有點意思?」
欒逍笑笑,沒承認也沒否認。李南仰天怒吼:「你白痴了嗎,她是有夫之婦!」
「她是有夫之婦怎麼了,我又沒想和她終成眷屬,我甚至都不會讓她知道。你別妒忌我哦,雖然我是暗戀,可是你能說她不漂亮、不聰慧、不大氣、不義氣嗎?如果有一天我在遠方迷了路,她若知道,一定會不遠萬里過來帶我回去。我很驕傲我暗戀的人是她。南哥也暗戀過吧,什麼樣的,小蠻腰、翹臀、錐子臉,像牛奶一樣絲滑的肌膚,哭起來和笑起來一樣可愛,帶出去特別有面子,可是南哥要是出任務回來,就那麼往她面前一站,她會怎樣?弱弱地叫一聲,暈了!」
李南想死,他怎麼會帶出這樣的一個兵呢,這是從哪個瘋人院跑出來的。「你在嘲笑我嗎?」
「絕對沒有,我是在陳述事實。南哥,我不是說嫂子不好,假若嫂子有諸中校一半的膽識、堅強,你是否會考慮生一個像你一樣的孩子呢?」
到底是學心理的,一針就見血。李南沉默了,也許會吧,有時候真有點羨慕叫卓紹華的那個人,一兒一女,粉嫩粉嫩的,聽說兒子畫畫很有天賦,女兒喜歡飛機。他要是生個兒子,一定要教他打槍,讓他成為最棒的特種兵。李南咧開嘴笑了:「欒逍,你去教書就去教書吧!」人各有志,他不攔了。
「謝謝南哥,謝謝李大校。」欒逍真誠道。
「不必謝我,這是你的決定。你不覺得遺憾,我也就不遺憾了。」
成書記覺得很遺憾,他對卓紹華說道:「你怎麼不勸勸她呢,我又不是不同意把她調到北京,為什麼非要走這個曲線?」
「家裡面的事,我能說個三言兩語。工作上,她是您手下的兵,我不能越級。」
成書記板起臉:「壞小子,你是記恨我當初不顧你的意願,硬把她派去港城?」
卓紹華謙虛道:「我哪是那樣會記仇的人,我只是善於學習。」
「別裝善良,我知道你腹黑著呢!」成書記還是在諸航的調令上籤下了「同意」兩個字,「讓她教書用心點,我等著她的學生來充實網路奇兵。對了,諸航真沒見過保羅的那個U盤?」
卓紹華接過調令,看了看:「她如果見過,肯定會說的。」
成書記咂咂嘴,嘆道:「有點可惜。」
卓紹華一本正經道:「未曾擁有過,也就不曾失去。」
九月的早晨,諸航一身嶄新挺括的中校制服站在國防大學的門口。陽光像金粒子,歡快地跳蕩著。梧桐寬大的葉子,經了日光的照射,變成耀眼的金紅。
「首長,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在那裡。我和小艾來這兒看老鄉,你從車裡出來。」她指向大門。
卓紹華從沒聽她說過這些,不禁好奇起來。「然後呢?」
「然後我拍著小艾的肩膀對她說,快看,那是我老公。」她一臉認真道。
在車裡等著的秦一銘連忙低下頭,這麼晃眼的花痴,他不忍直視。
卓紹華笑著替她按了按被風吹亂的頭髮:「諸老師,你的眼光真好,進去吧!」
她拎著包朝他擺擺手,要不是站崗的士兵看著,她真想蹦著進去。
「諸老師?」欒逍不可置信地看著朝他走來的身影。
「欒老師!」諸航同樣吃了一驚,但隨即歡喜地跑了過去,「這真是山水有相逢呀!」
「我們是同事?」他專註地看著她的眼睛,清澈如水,那層陰霾已經散盡了,他的心陡地濕潤了。他善意的欺騙,她釋懷了,真好!
「好像是!」
他想:終於又可以常常看到她了。
她想:我在這兒也有一個死黨了。
「首長,那是欒中校!」秦一銘很難相信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巧的事。
卓紹華點點頭,兩個都是優秀的人才,自然都進軍中最優秀的學院,這和巧不巧沒關係。他看到秦一銘複雜的神色,安然地拉開車門上車。即使場景相似又如何,欒逍不是周文瑾,也不會讓自己成為周文瑾,所以故事就是另一個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