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行明珠
此時距離晉國都城絳城百里遠的地方,一支浩浩蕩蕩的兵車大軍正緩步行進著。沿途揚起遮天蔽日的黃塵,周圍漫入天際的雜草也紛紛噪動不安起來,將這一片塵封已久的荒涼驅逐殆盡。這支由戰車和步兵組成的軍隊氣勢威武,行動整齊。走在最前面的一輛戰車上,坐著三位勇士,坐於最左邊的是主帥,面目俊朗,英氣逼人,身著及膝的青銅盔甲,手握一桿大常旗,旗上繪著騰雲探爪的蛟龍圖案,整支軍隊將在他的指揮下應時而動,此人就是本支軍隊的統帥——晉國的世子申生。坐在中間正在駕駛馬車的是馭手,位於馬車右邊的是申生的副將——里克,手執一根三丈長的長戟,主要負責保護主帥,並擔任衝鋒陷陣之職。
里克隨晉詭諸南征北戰多年,卻從未象今日出征這般輕鬆,他看了一眼身後的軍隊,又看看身邊一臉端莊的申生,壓低聲音道:「公子,要依我說,主公也太大題小作了。一個小小的驪戎,也需要出動咱們晉國二百乘的戰車嗎?」
申生淡然道:「驪戎國雖是小國,但多年來和赤狄部落糾纏不清,與東山皋落氏等部族暗中勾結,數次劫掠我國東去中原做生意的客商,此次出兵征討驪戎也是情理中的事。」
里克道:「公子,主公放著身邊的虞國、虢國不打,放著整日騷擾我國邊境的赤狄也不打,偏偏繞遠路,出重兵去打一個不起眼的驪戎,我聽說晉候一直想為公子娶一位正室夫人,而那驪戎國主有兩個貌若天仙的女兒,難道……」
「里將軍,」申生打斷他的話,臉上微微有些窘意,「君父自有他的打算,咱們做臣子的,執行君令即可,其他無需多想。此番出兵務必要全力以赴,不可有絲毫分心雜念。」
里克還想再說,見申生一臉肅穆,只得硬生生把話吞了下去,轉頭一聲吆喝,催促後面的人馬快快跟上。
軍隊一路連夜急奔,奔至酈邑城下時,驪戎國主還在睡夢中,得到晉軍來犯的消息后,連衣服未曾穿戴齊整,便召集了各卿大夫商議對策。可憐這小小的諸侯國主,自周武王分封諸候以來,偏安一隅,年年按禮制上貢周朝,不敢有絲毫不周之處,但地處強晉和戎狄之間,猶如在虎狼環伺之間偷生,縱使左右逢源,到處周旋,不過圖個苟且安生,還是免不了被強晉所覬覦,這驪戎國主實在想不明白無征無兆的,這晉國怎麼就公然侵犯自己呢?
眾卿大夫也是一籌莫展,任誰都清楚,驪戎國方圓不過三百里,國小力弱,全城將士不過加起來不過五十乘戰車,都城酈邑多年未曾修繕,如何抵擋得住強晉的進攻?為今之計只能出城投降,希望晉國念在同為姬姓的份上,接受和談,罷戰休兵。
驪戎國主先派了使臣出城去,向晉軍獻上請降書,不多時收到申生接受請降的消息,便穿了身黑衣素服,長發披散,親自打開城門,率著一眾卿士大夫,對著前來和談的申生行稽手禮,以示臣服。驪戎國主手持木盤,上面放著本國的鎮國玉壁,沉聲道,「我驪戎國自大周武王分封天下以來,恪恭勤勉,無一日敢違祖訓,如今國力敝條,想來是哪裡失了禮數,侍奉不周,有勞貴國世子親自揮師來犯,還請不吝賜教。」
此時的晉軍早已在城門前排好陣列,只等統帥一聲令下,便可攻城。申生站於戰車上,見驪戎國君親自出城獻降,心裡鬆了一口氣。這本是一場可打可不打之仗,驪戎國主即然識時務,也就免了自己大動干戈。
申生從戰車上一躍而下,雙手扶起驪戎國主。「驪公快快請起,貴國即誠心歸降,我晉國又豈能失了禮數。貴國雖與我國早已訂立盟約,以護衛王室,驅逐蠻夷為已任,不知如何卻與戎狄屢屢眉來眼去,數次借道於東山皋落,使狄人侵襲我國邊境,劫掠往來客商,不知可有此事?」
驪戎國主道:「實不相瞞,並非是我驪戎有意背盟,實在是我國民力衰微,不得已而與些戎狄人做些往來貿易,所得之利也不過用來接濟民眾,貢奉晉國和周王而已,至於劫掠客商一事,或國中有些流匪盜寇,侵犯了貴國的客商,我卻實在是不知啊!」
「當初周武王在普天之下分封姬姓後裔,便是讓天下姬姓諸候勵精圖治,對抗蠻夷,實行天下一統的禮治教化,而驪戎身為姬姓之後,卻背棄祖訓,忘本逐末,不思進取,天下諸候皆可討之,你難道還不知罪嗎?」
驪戎國主老淚縱橫,雙手奉上道:「這白壁已是我國最貴重之物,代表的是驪戎百里的疆土,現敬奉於貴國,除此以外,我願奉上敝國國庫內所有的珍寶,只求貴國能保全我驪戎國的封號,留一塊寸土之地,讓我等能祭祀於先祖的靈前,還請世子成全!」
申生道,「這個不難,我出征前,晉國國君已有令在先,只要你等主動投降,獻出國都,我國可允其保留麗土一地,將宗廟一併遷至麗土,卿士大夫和民眾也可自行選擇遷至晉國或留在原有的土地上。但是我國國君還有一要求,請驪公獻上你的一對女兒。」
驪戎國主呆了一呆,「寡人的一對女兒,人稱「太行明珠」,從來愛若珍寶,未肯輕易示人,至今未嫁。如今既然世子到此,許是冥冥天意吧,寡人便將一對女兒奉上,願世子善待之。」
至此申生這才鬆了一口氣,雖說驪戎國小言微,論實力晉國要滅他輕而易舉,但畢竟同為周朝姬姓國,若只憑著與戎狄有染便出兵攻滅,只怕會得罪周天子和天下諸候,落個同宗攻戮的罪名。如今驪戎國主自願投降,並獻上女兒,自是省了不少麻煩。
驪戎國主當即邀請申生入城,並設宴款待世子和其手下一行。申生怕多生變故,不敢久留,當即辭別驪戎國主,帶著一雙「太行明珠」就起程回晉國去了。驪戎國主為一對女兒送上諸多陪嫁,用幾十輛車子拉著,並送了數百的陪嫁僕從,浩浩蕩蕩跟在後面,驪戎國主一直送出都城五十裡外,揮淚而別。
從驪戎到晉國的路程快馬需要三天,帶了兩位公主,加上眾多僕從,一行人只得慢慢行走。申生先讓人快馬回去稟報晉侯,自己護送兩位公主策馬緩步而行。申生在前面導路,驪姬兩姐妹的瓊車緊隨其後。。
這一對明珠姐姐名嬙,妹妹名姞,都是容貌過人,蘭心剔透之人。雖說被父親深藏於宮中,心裡也明白自己不過如珠玉一般,遲早是要送出去的,只盼能嫁個相得益彰的夫君,不求夫君為王,為公,只求是個謙謙君子便足矣。尤其是姐姐嬙,更是一個心高氣傲之人,身在深宮,卻把中原各大諸侯名門公子了解得了如指掌,常暗自思忖:這天下只有三個男子方與我匹配,齊國的公子昭,魯國的公子申,晉國的世子申生,若不能嫁此三人,我情願以死明志。不想晉國的軍隊來得突然,自己還未來得及向父親表明心志,便已被披上錦華重服,送入瓊車之中。姐妹倆在心慌無主之際,打聽得人說,前來迎親的人正是晉國的世子申生,這才芳心落地,喜上眉梢。
眼見故國之路漸行漸遠,自己的未來便如同這條漫漫長路,曲折蜿蜒,卻始終見不到盡頭,瓊車雖極盡華麗,珠玉環佩之下鐺啷之聲終日不絕於耳,卻也掩飾不住心緒的寂寥。唯一可解煩悶的只有馬車前方的一騎白衣男兒,驪嬙數次偷偷掀開重幔,那挺拔的身姿不遠不近走在自己的前方,不離不棄,卻又若即若離,雖距離瓊車五丈開外,卻始終不曾轉過頭來。
「姐姐,聽聞晉國世子申生不僅品貌端正,文治武功俱是十分了得,是個不可多得的君子,不知可正是前方那位領路的男兒?」
「妹妹何須多此一問?只看他腰間所佩的玉觽,尊貴非同尋常,除世子外,再無第二人可以用得的。」
「姐姐好眼力,晉國當真是無愧為大國,只那一件玉觽,便已勝過父親所用之觽了。只是聽說申生他向來只監守國都,從不領兵打仗,為何這次親自來驪戎,迎我姐妹去晉國?聽說世子年已二十齣頭,但還未曾有夫人,難道……」驪姞說到這,不禁臉頰緋紅,臉上卻喜不自禁。
驪嬙道:「公子申生可稱是位溫文爾雅的君子,晉國上至公卿,下至庶民,無不交相稱讚,且不論他今後能否繼承晉候的大統,一女子若能嫁於他,也不枉為世上一遭了。」
聽姐姐的話似乎與自己想到了一起,驪姞不禁芳心亂跳,「姐姐,你我在此處儘是一廂情願之語,都不知這晉世子長相如何,是俊是丑,是長臉還是方臉,要是能讓你我見一面方才好呢!」
驪嬙捂嘴一笑,「死丫頭,沒羞沒躁的,你我公主身份,還未出嫁,怎可私下與外人見面,中原大國禮數甚多,咱們雖說是小國出身,可也不能讓他人笑話了去。」
見妹妹低了頭不語,驪嬙又撲哧一笑說:「只是咱們如今還未出驪戎邊境,晉世子和你我也未定名分,便算不得有違禮數,你我堂堂公主,在驪戎國還不是想見誰就見誰,難道如今還見不得自己中意的男子一面么?」
驪嬙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便留了心尋找機會,誓要見上申生一面。這日人馬正走得睏乏,申生聽得身後瓊車內一聲驚呼,當即勒馬朗聲問道:「公主何事驚慌?」
「公子,適才小女子不慎將絲帕遺失車外,此方絲帕是我心愛之物,素來帖身收藏,不知可否有勞公子把絲帕撿回?」車內聲音如鶯啼婉轉,千嬌百媚,讓人難以拒絕。
申生停下馬來,於道旁撿起那塊帕子,只見潔白的帕子上,在右下一角,綉著一個嬙字,帕子上若有若無的香氣,絲絲沁入鼻中。
申生將帕子折好了,交給隨行於瓊車后的婢女,轉身上馬去了。這婢女名叫瓊枝,是驪嬙的貼身丫頭,接了帕子后,遞入車廂中,驪嬙暗暗地道了一聲:「多事,」便打發瓊枝到後頭去了。
申生走了不多時,只聽身後的車中又傳來那鶯啼婉轉的聲音,「公子,剛才風大,將帕子又吹落到外面,能否煩勞公子再為小女子撿拾一次。」
申生停下馬來,微微轉頭道:「絲帕本為閨閣潔凈之物,如今即已數次飄落在外,沾染泥塵,公主不要也罷了?」
驪嬙一時無言可答,只恨得玉牙直咬,卻無可奈何,只得另外再尋機會。兩日過去,這日聽得傳令官說已行至晉國地界,驪嬙知道如果人馬進入都城,便再也無計可施了。當下細細留心。一日經過一處坡地時馬車頗為顛簸,兩人坐於車內左搖右晃,十分不適。到了日中時分,申生下令道;「全軍就地休整,埋鍋做飯。」
軍馬找了個平整的地方停下來,士兵們各自拾柴尋鍋,準備炊飯去了。驪嬙從頭上拔下一根玉簪,偷偷掀開車簾朝外探望。
驪姞不解地問:「姐姐,你這是何意?」
驪嬙也不答話,見無人注意,揚起玉手,將那玉簪猛然扎進馬尾,就聽一聲長嘶,受驚的馬兒撒開四蹄,沿著山坡一通狂奔。驪姬的隨從們正圍坐在不遠處的鍋灶邊,見了這一變故無不目瞪口呆,將士護衛等更是坐在遠處,一時都不知發生了何事。
就見路邊閃出一襲白影,如離弦之箭般朝失控的馬車飛撲而去,眾人看清那是公子申生時,白影已衝出數十丈開外。馬兒慌不擇路地往山坡下奔跑,前方不遠處是一處斷崖,若是在平常,這種高頭大馬跳過數丈寬的斷崖應是無事,如今身後還拖著一輛盛裝的馬車,自然不能與平時相提並論。
此時車內的驪姬姐妹早已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兩人緊緊抱作一團。驪嬙的指甲把皮膚掐得發白,心裡開始有一絲悔意,原本只想引得申生的注意,趁申生過來時見上他一面,不曾想這受驚的馬竟會如此狂躁,如今竟不知如何收場,唯有在心裡默默祈盼而已。
眼見馬兒已奔至斷崖邊,一仰頭、一抬足,正欲躍起,忽然一個趔趔,頸項上的韁繩被死死扯住,全身的力道硬是被拉了回來。這匹馬本是一匹烈馬,受此禁錮突然野性大發,四蹄騰躍,嘶鳴不絕,待要再發力前奔時,頸上的繩索被猛然割斷,馬兒一縱身向那斷崖直墜下去。
車內的驪姬姐妹還不知外面發生了何事,馬車已驟然停住。驪姞已癱軟在車內,驪嬙雖嚇得不輕,還是顫抖著手。微微掀開車簾一角,見一襲白衣的申生雙手緊握馬車的轅木,左腿跪地,右腳頂在斷崖邊一塊突出的岩石邊。谷底傳來一聲轟鳴,連得地面也傳來隱隱的震動,申生腳下的岩石隨著細小的礪石一齊落入斷崖。申生一聲輕叱,把馬車推離斷崖數丈開外,一個鷂鷹翻身,自己也躍了開去。
驪嬙渾身如被定住,目光看著申生竟動彈不了,那一襲白衣下的申生,巋然挺立,如同這漫天荒涼中的一株白楊木,讓人心中升起無限依戀之感。
申生走到馬車前,並不抬頭,抱手行禮道:「適才馬兒失控奔逃,驚擾了兩位公主,是在下看護不周所致,還請公主包涵!」
驪嬙脆生生一笑:「若不是公子武藝高強,及時出手相救,只怕我姐妹倆已如那駑馬一般翻入山崖,跌個粉身碎骨了。還要請公子受我多謝之禮!」說完盈盈地低頭作揖,心中喜悅之情自是難以言表。
接下來的路程申生加倍小心,常常是不離馬車左右,這一路倒也平安無事。驪姬姐妹聽著申生的坐騎一路蹄聲踏踏,這原本枯燥單調的聲音不知何時變得如此動聽起來,馬車內百無聊賴的時光似也過得飛快,不日就到了晉國都城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