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耳獻禮
申生回到府邸,一連幾日一直未得到晉侯的召見,幾次入宮去,門人只說晉侯近日忙于軍務,不予召見,只得悻悻回來。這日有內侍來世子府傳達晉候的詔令,說晉候要舉行慶功宴,宣申生準時赴宴。申生忙換了裝束,來到宮中,宴會在外朝的正陽殿舉行,晉國的各公卿大夫濟濟一堂,諾大的殿堂內座無虛席。
晉侯坐北朝南面朝諸賓客,坐在正席當中,因宮中沒有正夫人,旁邊虛放著一張坐席,下首是四個宮的主位夫人,分別是惠安宮的主位—耿姬,樊雍宮主位—衛姬,魚麗宮主位—芮姬,和萃喜宮的主位—薄姬,以及晉詭諸的諸位公子和公主。
因晉詭諸已將公親裔族大都誅滅乾淨,客席上坐的都是晉國的卿士大夫,及有官職在身的宮人。一干樂師已於殿內西南躬身而立,只待宴席開始便奏響鐘磬。晉侯今日著一身綉著鷙鳥圖案的青色袞服,頭戴冕冠,腰間懸著兩枚碧色玉佩。晉侯一抬手,頓時鐘磬齊鳴。按照周朝禮制,晉侯手捧玉卮,朝諸臣舉杯,眾臣紛紛起身回敬,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口中說著無非是「我晉國威勢炫赫,讓諸多蠻夷小國甘心臣服,世子年少勇武,不廢一兵一卒,拿下驪戎,為我晉國棟樑的話。」
晉侯接受諸大夫的敬酒後,方才正式上菜。一干庖廚和膳夫魚貫而入,將盛滿食物的豆、簋等器物一一放置在賓客面前的食幾之上,食物的分量和種類也依據賓客的爵位有所不同。此番出征因世子申生和里克的功勞最大,便比其餘人等多了一份鹿肉羹,放於釜內被小心地端上。
申生的貼身小童名喚贊,盛了一碗湯羹,遞給公子,「此番慶功宴乃是專門為公子而設,公子卻為何似有心事一般?」
申生默然不語,心想此等心事怎好與人訴說。去驪戎之前,君父交代出戰征服驪戎事小,務必要將公主帶回。申生身為世子,向來只在國中留守,從未帶兵出征,此番晉候讓自己領兵,雖未明言,但明眼人都知道晉候有意要將公主嫁於申生為夫人,幸好自己也不辱使命,不僅不費一兵一卒,征服了驪戎,還順利帶回兩位公主,誰知君父只將兩位公主安置在館邑,絲毫不提娶親之事,一連多日未曾召見自己,申生心中拿捏不定晉候的意思。
申生想起那幾日和驪姬姐妹一路相處,幾乎未曾有過言語,卻似瞭然彼此的心意,那日途中驪姬的馬車受驚遇險,當時雖未將她倆的容貌看得十分真切,卻依稀是一雙麗人,至今嫣然笑語,讓人怦然心動。
坐於申生旁邊的里克湊過來道:「公子,你白白放著一席好菜眉頭不展,你我前陣子驪戎之行緊趕慢趕,多日未曾進得油水,天天嚼乾糧咽腌菜,這五臟六腑都鬧騰起來。公子如若不吃,便賜了我這副腸胃吧?」
申生一點頭,里克便端起那燉得骨酥肉爛的鹿肉,放於自己面前,不等下人為他端盤遞叉,已夾起一大塊鹿肉,狼吞虎咽地吞下。晉侯又命人給申生和里克各自送上一盤炙牛尾,兩人俱離席謝過。里克問:「公子,可知主公將如何安置驪戎公主?」
申生搖頭不語。
里克笑道,「我看公子不必為此事發愁!依我看,主公辦此宴席一是為世子你慶功,二來趁此當著眾公卿的面宣布世子的大婚喜訊,公子若不信等上半個時辰便見分曉。」
「果真如此嗎?」申生心裡暗暗輕嘆。
酒過半巡后,晉侯發話道,「自我父考、武公登基為國君后,內平晉亂,外逐戎狄,匡扶周王,立威諸侯,創下赫赫戰績,開拓我大晉萬里疆土。寡人自繼承大統以來,一日無敢忘祖上遺訓,立志建晉國於諸強國之列。如今周天子式微,各國諸侯先後掘起,爭奪霸業。繼鄭國衰落之後,能與齊魯兩國相提並論的也就我晉國而已!」
話畢,賓客們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此起彼服。晉侯又道:「驪戎小國滅他本易如反掌,念他與我晉國同宗同源,同為姬姓之後,暫且留著他的宗廟,對我晉國而言,也可多一道西面的屏障。此次出征,世子申生不負眾望,不費一兵一卒便令驪戎國主親自出城獻降,且獻上了「太行明珠」之稱的驪戎公主。想必諸位也對此姐妹有所耳聞,據聞艷色無雙,尤其能歌善舞,今日諸位有幸,可與寡人共睹這對明珠的熠熠輝澤,也不枉世子這一趟千里迢迢的西戎之行了。」
說罷輕拍雙手,下人立即將殿內的鐘鼎等物一一撤下,一干樂師也悄然退下,換上一眾手執鈴鼓、胡茄的戎人樂師。兩名舞姬從後面翩然而入。這兩名舞姬面上俱蒙著面紗,身著窄袖束腰的戎人服飾,露著一截粉頸和半截玉臂,腳蹬一雙狐毛長靴,更顯得窄腰豐臀,裊娜多姿。
只這一身打扮,便把滿座的賓客看得張口結舌。晉國同中原諸國一樣,歷來講究禮儀典範,女子只有著深衣長袖,寬袍束髮方才是見得賓客的體面服飾,更別提這對舞姬步態輕佻,一步三搖,腰肢擺動間藏著無數旖旎春光,全無中原女子那番拘謹莊重之態。
眾人看得目眩神迷之際,申生卻是臉色蒼白,一顆心直往下沉。舞姬本由身份卑賤的奴婢所為,隨主人意願,如禮物般可贈可賣,君父若要將驪姬姐妹嫁於自己,絕無可能讓她們在眾賓客面前作此賤業,甚至拋頭露面於眾賓客,顯見君父根本無意將驪姬姐妹嫁於自己作夫人。
萬眾矚目下的驪姬姐妹卻沒有太多的想法,驪戎國最早原是戎人的一支部族,後來依附了周王,遷到沁水和太行山山腳之間的緩衝地帶,周王又賜了姬姓,封為諸候,令其壓制北面和東面的戎狄。所以驪戎歷來與戎狄來往更為密切,民風一慣彪悍純樸,全不似中原各國,講究繁縟的禮節儀規。這跳舞唱歌本如同騎馬打仗一樣稀鬆平常,無論男女老少均是箇中好手。姐妹倆今日接到晉候命人傳來的口諭,讓兩人在慶功宴上跳上一支舞,兩人想那世子申生必定也在坐,遂一口應允下來。
中原女子作舞時講究進退有序,擺動適度,一舉手一抬足都極有分寸,氣度優雅儒美。戎人音樂節奏歡快,舞蹈奔放,動作揮灑自如,沒有特定的表達方式,一收一放,一笑一顰皆為釋放心中所思所感,和中原各國大為不同。此刻那些見慣了按部就搬的舞蹈的士大夫們,如見了異國的珍寶,早已將面前的美味佳肴置之度外,魂兒一齊跟著兩舞姬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申生只覺心煩意亂,如坐針氈一般。他看了一眼晉侯,見晉侯此刻目不轉瞬,手中握著酒樽,卻忘了送入口中,酒水順著鬍鬚流淌到面前的案几上。
申生心裡嘆息一聲,未等一曲終了,轉頭向里克道:「我適才多飲了幾杯,微有不適,先行告退,請代為稟告君父。」說完便起身離開了筵席。
這裡姐妹倆一支舞剛剛跳完,東關五湊到晉侯面前,道:「主公,公子重耳回來了,正在殿外等侯。」
晉侯吩咐一干樂師和舞姬都退下,道:「讓他進來,看這個頑劣子今日如何見寡人?」不多時晉詭諸的次子,重耳走進殿來。這重耳長相頗為奇特,顴高鼻聳,眼有重瞳,與戎狄人的長相頗為相似。今日本是他的二十歲生日,應行冠禮,按周禮祖制,冠禮如婚禮、射禮和燕禮,乃人生四大要事,男子行了冠禮,便為成人,內承家業,外謀經濟,諸侯大國君主素來重視禮法宗制,對各公子的加冠禮頗為隆重,因各公子行禮時除了拜見父母,還要一一拜見族親中的兄弟、長輩,有威望的上卿大夫,從公子們的表現中,孰賢孰劣此時便可略一窺見。而世子行加冠禮時還要去周天子處奉禮獻貢,以獲得周王的認可,儀式可謂繁複莊重。晉詭諸早已讓人卜了日子,備了禮物,只等重耳于吉日至廟堂受禮,誰知重耳竟只和下人說了聲出去狩獵,便半月未返,直至今日加冠日,過了吉時方才匆匆趕回。
重耳進了殿,眾人見他身著黑色禮服,繫於腰間的綬帶卻纏得完全不得法,顯而易見是匆忙打上去,未及整理,尤其是那一雙布履,重耳走得急,竟忘了換上朝靴,那帶了泥的半截鞋頭露在朝服之下,甚是惹眼。
重耳向晉詭諸行禮,晉詭諸臉色不悅,「重耳,可知今日是何日子?」
「回稟君父,今日乃丁未吉日,東方尾火星值宿,卯時存祿,戊時進福,君父於今日大宴賓客,必能成就謀略,得覓賢臣;兒臣能於今日加冠,必定榮華倍增,百禍不侵。」
「你到也是明白,即如此,為何貪於遊獵,數日不歸,如此荒廢課業,何以立冠成人,何以治人,何以立德服人以治天下?」
夷吾從公子席中起身:「請君父息怒,二哥雖生性好玩,但也是識大體之人,今日雖誤了加冠吉時,終究是及時趕回,想必二哥路上有不得已之事耽誤了?」
晉侯語氣嚴厲,「人之所以為人,在於知禮,禮義之始起於冠者,然後才能知君臣、辨父子、明長幼。我晉國雖比不上齊魯禮教之邦,但歷來尊奉周公之禮,為各諸侯所仰重。重耳身為晉國公子,卻輕視禮法,不尊先祖,眾卿以為應如何罰處啊?」
重耳兀自跪著,不敢抬頭,大聲道:「君父所言極是,兒臣甘願受罰,只是領罰之前還請允許兒臣獻上禮物,以賀君父得驪戎獻降之喜。」
眾臣也紛紛為重耳求情,晉侯一揮手,「罷了,看你衣冠不整,一臉風塵,如何能進廟堂受禮,徒讓祖先蒙羞而已,你先回去歇著,聽我隨後發落。」
士蒍站出來道:「主公,公子乃國中一等一的狩獵好手,此番出獵多日,必是滿載而歸,或是尋得若干稀奇物事也不定,主公何不讓我等開開眼界呢?」
晉侯略一遲疑,重耳忙高聲吩咐手下:「快讓人抬進來。」但見四個體格魁梧的壯士,抬著一頭龐然大物進來,轟然一聲,隨著擔子一齊重重墜下。眾人方才看清是一頭體格碩大的犀牛,估摸少說有六、七千斤重的份量,可知這四人的力道非同尋常,再看這犀牛,竟渾身白色,鼻上一角通體烏黑透亮,眾賓客一片竊竊私語聲,難道此物竟是傳說中的神物「貫雲犀」?
眾人紛紛嘖嘖稱奇,重耳朗聲道:「數年前,兒臣與君父一同狩獵,曾遇見此獸,當時君父連發數箭,未曾傷得此獸分毫,反倒惹得它狂性大發,傷了君父的貼身侍衛,如今雖然事過境遷,兒臣心中始終不能釋懷,不能替君父將此畜生捕回實在心有不甘。兒臣著人多經打探,獲聞此畜生時常在崤谷腹地出沒,便領了手下一路追尋,幾經周折才將此獸擒獲,此中經過實在難以一一描述,今日能為君父了此夙願,兒臣也便無所掛懷,唯願甘心受罰而已。」
上卿席中有一老者站出,此人眼眶微陷,鼻樑高直,一頭半白的捲曲鬚髮,灰綠色的眼珠透著天空般的深邃,乍一看樣貌和重耳竟有幾分相似。此人即是夷吾和重耳的外公,晉侯的國丈,名喚狐突。當年重耳的生母狐姬,從翟國千里迢迢嫁來晉國,狐突便隨了女兒一起來晉國,在朝中做了一名大夫,多年來對晉詭諸忠心耿耿,晉詭諸將其奉為上卿,甚為敬重。如今狐突的一對女兒早亡,只留下重耳和夷吾兩個遺孤,狐突對兩個外甥自然格外看顧。
狐突道:「主公,臣聞神獸天賦異稟,有感於天地而生,聞四方之氣而動。犀兕乃福瑞之獸,通體白色更是百年難得一見,此祥瑞之物能現身一見便預兆我大晉國祚昌盛,今日公子親手降服此物,如能祭於宗廟之上,主公怕是離霸主之日不遠矣。」
晉侯輕捋鬍鬚,狐突的一番話頗合心意,語氣登時和緩下來,「願承狐卿吉言,來人,給公子重耳置席上酒!」
一直跪著的重耳方才謝了恩,起身入了席,心頭暗暗鬆了一口氣。
眾賓客紛紛上前圍住白犀,想看個仔細。但見這犀牛皮褶粗厚,渾身竟沒有一處傷痕,不知是用何手法使其斃命。
坐在重耳旁邊的里克輕聲問道:「公子,犀牛屬最難襲殺之物,如此體量之物必定性極燥烈,一擊衝撞便有千鈞之力,捕殺此物向來以用箭為宜,只是這使箭之人需有神力在身,而且一箭出去時機和方位需錯不得分毫,否則不僅不能傷之皮毛,反而激怒此獸,此物即無外傷,不知公子用何妙計將此獸擊殺?」
重耳數日來為了追蹤犀牛餐風飲露,食宿無所,今日見了滿桌美味,早已食慾大開,將口、手上塞了個滿滿當當,見里克問話,鼓了腮幫子支吾道:「里大夫,請恕我無禮,先容我填、填滿了這個酒囊飯袋再說……」里克無奈,只得看著重耳將面前的酒宴吃得如風捲殘雲一般。
就聽大夫士蒍等人紛紛贊道:「這一尊犀獸,毛皮如此完整實屬罕見,便是做五副上好的犀甲也綽綽有餘,公子重耳當真不愧為神箭手啊!」
狐突道:「主公,此枚犀角通體烏黑,白色霧隱紋貫穿其間,當是名符其實的通天犀角,實屬世間珍品,此為上天賜於主公之神物啊!」
重耳也起身道:「狐國舅所言極是,兒臣已尋得一良匠,可將此犀角製成舉世無雙的珍品獻於君父,以賀天降神靈蔽佑,保我晉國國祚恆昌。」
晉侯點頭道:「既然此物是你捕獲,就由你全權處置吧!」
重耳忙作了揖,吩咐手下勇士將犀牛抬出,自己也跟著退出大殿去,留下宴席上一臉無奈的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