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後會無期
鬼使神差答應了那乞丐算不上邀請的邀請,何致遠便有些愣愣地隨著這乞丐進入了這間破敗的宅子。進院之後,眼前是一間沒有開門的堂屋,兩側是同樣沒有絲毫人氣兒的廂房,很標準的洛陽城住宅。只是已是夜幕降臨,既無燈火之光亮,也無主客之言語,偶有涼風嗚咽而過,便為此間平添了幾分詭譎與陰沉之感。
何致遠在院子中呆立了片刻,而後晃了幾下腦袋,努力將心中隱隱泛起的恐懼壓了下去,抬起腳來,便要朝著靠左一間廂房走去。沒想到他只是將將跨出了一步,那乞丐懶洋洋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你上哪兒去?」
何致遠一愣,轉身看著那竟然在院子之中躺了下來的乞丐,問道:「怎麼?左邊這間不能睡?那我去右邊這間好了。」
自從進門之後,那乞丐便絲毫沒有給他帶路去往那一間房的意思,此刻乞丐躺在地上,將手臂枕在後腦勺下,竟是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
「哪件你都不能去,堂屋也不行。把你鋪蓋從你那堆行李裡面拿出來,在這院子里挑一個地方吧。」
何致遠聞言幾乎氣笑了:「合著你讓我來留宿,就睡院子里啊?這跟我在外面找個牆角湊活一夜有什麼區別嗎?」
「有啊,」乞丐仍是閉著眼,但借著月光,何致遠看到了那張髒兮兮的臉上此刻竟是浮現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這裡有門啊。哪怕是睡在院子里,不遮風,不擋雨,可只要門關上了,外面的刀光劍影便進不來,人間的任何神兵利器都傷不得你分毫。這叫什麼?這叫家呀。」躺在地上的乞丐又敲起了二郎腿,笑道:「當然了,是我家,不是你家。」
何致遠隱隱間覺得這些話不應該是從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只是他此刻的憤怒與委屈猶勝理智,當下便冷哼一聲,道:「家?算了吧,你不過是想拿我尋開心罷了。這件宅子根本就不是你的,你不過是街邊一個乞丐,你我相比,你才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
乞丐把眼睛睜開了,那一雙在黑夜之中竟然顯得分外明亮的眼睛把何致遠看住,輕聲笑道:「不是我的宅子,我怎麼能把你帶進來?還有,誰告訴你我是乞丐來著?」
何致遠一愣,但仍是很快就冷笑道:「怎麼?你不是乞丐?那難不成是要飯的?呵呵,若這宅子真是你的,你為何不敢讓我進屋去睡?有這麼一間宅子的主人難不成連這點起碼的禮數都不懂?哦,怪不得這宅子如今破落成了這副模樣,你也落得如此落魄,想來癥結便在於此吧?」
那乞丐半晌沒有說話,很久之後才嘆了一口氣,道:「你這人是個讀書人吧?唉,讀書人這一張嘴罵人,實在是難以招架。算了,看在你心中鬱結頗重的情況下,我不與你計較……」
這回沒等何致遠再次出聲,那乞丐便伸出手來,朝著那幾間屋子一指,說:「這宅子真的是我的,我沒騙你,你愛信不信。至於說不讓你進屋住么,原因很簡單,因為包括堂屋在內,每一間屋子裡都已經有住客了。同樣的,信不信由你。當然了,你若非要睡床不睡院子,也行,就左邊那間里的住客不介意跟你擠一擠。」
怒氣一股一股地往腦門上沖,何致遠又看了一圈毫無光亮並且毫無聲音的幾個房屋,乾脆什麼話都沒說,提起自己的行李便向左邊那間屋子裡走去。他並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人,睡院子睡大街他都無所謂,但是他不能容忍一個乞丐這麼認真的把他當猴兒耍。
他料定了屋中並沒有什麼所謂的住客,於是便也沒有考慮禮數上的問題,一把便將門推了開來。
他一腳跨過了門檻,提著自己的行李進入了房間,然後僵在當場。
素白的帷帳,裊裊的青煙,生鏽的香爐,無字的牌位。
冷汗如漿從何致遠的每一個毛孔之中鑽了出來,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寸一寸的涼了下來,怒火頃刻間消失了個乾淨。他的雙腿彷彿綁上了那些練武之人常用的沙袋,無論如何也不能移動。驚恐逐漸在他的雙眼之中放大,他似乎感覺到周遭的一切都在變得粘稠,有一道來自幽冥的憤怒吼聲在他的耳邊若隱若現……
「啪」的一聲,一隻手拍上了他的肩頭,他驚叫一聲,整個人被向後扯飛了出去,跌落在了地上。
而那扇被他先前推開的門,「啪」的一聲,自己重新關上了。
何致遠渾身顫抖了起來,看著又走到自己身前的這個乞丐,顫聲問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再說一遍,我不是乞丐。我倒寧願我是個乞丐,可惜我不是。我姓毛,你用不著跟我客氣,叫我一聲毛哥就得了。」
這個自稱毛哥的男人笑著伸出手來,將驚魂未定的何致遠從地上拉了起來,笑道:「你這一個說書的怎麼這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是個差不多的習武之人,都能憑勁氣將一些小物件兒擊飛;稍微學上那麼幾年運氣與擒龍手,像我剛才那樣隔空把這門再合上,也不難。怎麼,你那些故事,都是聽來的,沒一個是自己親眼所見吧?」
正說著,毛哥又伸出手來,微微擺了個架勢,一掌擊出,勁風凜冽,那剛關上的房門便吱呀一聲又被隔空推開了。
毛哥上前走了兩步,斜探身子,將腦袋伸進房間去,對著那無字牌位笑道:「吵著你了,別介意哈。」隨後抽出身來,手掌向後一帶,那門似乎和他的手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隨著他手掌的動作輕輕地關上了。
何致遠總算壓下了心中的驚懼,捋順了氣息,眼神頗為複雜地看著毛哥,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問道:「裡面……為什麼沒有字?」
毛哥一愣,然後撓著頭笑道:「我還以為你要先問一下我到底是什麼人……牌位上沒刻字,自然是因為不想讓誤入其中的人知道,我祭奠的究竟是誰。你如果去其他屋子裡看看,都和這間屋子裡一樣。堂屋比較寬敞,住的人也多一些。」
何致遠看著毛哥笑盈盈的臉,又問道:「這真是你的宅子?可是為什麼官府對宅子的主人是誰保護的這麼嚴密?你又為什麼這麼輕易的就告訴了我?」
「我自己的宅子,我自己當然樂意告訴誰就告訴誰了。至於官府嘛……嘿嘿,他們不告訴你才不是因為他們要為我保密,是因為啊,他們也不知道這件宅子的主人到底是誰。」
毛哥揮手止住了何致遠欲再度發出的疑問,笑道:「江湖上混忌諱交淺言深,看你年齡也就二十上下,愣頭青一個,作為前輩我得給你提點提點,免得你將來吃虧。」
何致遠終不再問,只是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混江湖。」
毛哥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兩人再次走回庭院中間,毛哥仍是大大咧咧地躺下,何致遠倒也不再拘謹,一掀前襟便落了座,兩人沉默地看了會兒天空,還是何致遠先嘆了一口氣,輕聲開口道:「你若是不願與我說些故事來聽,又何必告訴我你是這宅子的主人,還邀請我進來呢?」
「所以說你們讀書人,腦袋瓜子就是好使。雖然我以前年輕的時候也讀過不少書吧,但後來打打殺殺太多,也就跟讀書人沒半條黃花魚的關係了。」毛哥依舊是腦袋枕著雙臂,笑著說道。
何致遠覺得有趣,問道:「黃花魚?這是什麼說法?洛陽郡本土的俚語嗎?」
毛哥一愣,失笑道:「腦袋瓜子再好使也別瞎琢磨呀,這就是我年輕時跟幾個老朋友開玩笑時說慣了的話,沒什麼別的意思。」
何致遠哼了一聲,道:「總是『我年輕時』長『我年輕時』短的,我看你要是把臉上那蓬草一樣的鬍子打理打理,洗洗頭髮挽個髮髻,恐怕比我也大不了十歲。」
「這話說的不對,」毛哥伸出一條胳膊來擺了擺,說道:「按江湖上的規矩,達者為先,哪怕是一個年過半百的武學小成,見著了一個十五六歲的武學大家,也得規規矩矩地喊聲前輩。我行走江湖怎麼也都十年了,見識過的人和事要是寫成書,恐怕比你活到現在讀過的所有書加起來都要多。我……」
何致遠再次出聲提醒道:「我不是你們混江湖的,用不著守你們的規矩。再者說了,如今天下律法完備,秩序井然,哪裡還來什麼江湖?」
毛哥聞言沉默了一會兒,而後低聲笑道:
「哪裡又不是江湖呢?」
這個與乞丐並無二致的落魄漢子猛地一拍地板,坐起身來,伸出一指,指向天邊,朗聲道:「我曾見過華山險峰,英雄豪傑踏雪而上,一刀一劍顯露武人風采;我曾見過葫蘆隘口,忠奸正邪一擁而起,一招一式費盡人間思量;我曾見蜀山兩側,劍氣毒霧交纏並繞,蛇蟒蟲狼嘯聲長;我曾見青山之巔,青衫長槍挑弄燈火,離愁別緒似個長;我曾見靈江之畔起高樓,頃刻之間便坍塌;秦淮河間有畫舫,冷刃彷徨呷冷茶;我曾見萬里原野黃衣僧,菩薩怒目羅剎低眉;我曾見江南煙雨小街巷,墨客文人寫意風流。我在江湖中見過這世間最奇偉瑰麗之景,歷過這世間最曲折離奇之事,飲過這世間最燒腸燙喉之酒,如今你說江湖沒了?呵呵……倘若誰要這江湖在世間消散……我……第一個不答應。」
他以絕不符合形貌的睥睨之姿看向何致遠,道:「你也不必猜了,我知道你的由來。我見過洞庭湖裡的兩條蛟龍,聞得出你身上的大潮味道。你是受了范城主臨終前的囑咐,來洛陽城中尋一范城主的舊人。只是他並沒有告訴你要你尋到那人之後要說些什麼,要做些什麼,留給你一頭霧水,卻也因言照辦。因為曾經范家的風骨如今壞了,范城主的長子與嫡孫皆不喜你,老城主看出了你在岳陽呆不住,你的傲氣與傲骨也讓你不願再繼續依靠范家苟活,所以便讓你來了。我說的可對?」
何致遠已經幾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毛哥,顫聲道:「你……你便是范老先生讓我找的那人?」
毛哥微微沉默,沒有回答何致遠的問題,反而問道:「老城主當真是……病逝的?」
這個問題問的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何致遠聽懂了,點了點頭。
毛哥低下了頭,突然之間就沒了方才意氣風發的氣勢,頹了下來,整個人彷彿蜷縮成了一個團兒。只聽他輕聲道:「你走了,他走了,如今老城主也走了,都走了……說是要守這江湖一輩子,可江湖自己沒了,要我如何守啊……如何守啊……」
何致遠不知該如何言語。他不能完全明白眼前漢子口中的一切,但是他卻覺得自己似乎讀懂了漢子撲面而來的……悲傷。
兩人就這樣,再一次沉默了下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毛哥低低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已是戌時了,你既在聽雨軒有活兒干,這會兒便該休息了。湊活睡吧,當然你要是不害怕,去左邊房裡睡床也是行的。你明日之後找不找客棧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這間宅子你隨時可以進來住,我不收你銀子。我不住這裡,早些時候跟我一起躺在門口的那個小子是我徒弟,我跟他住一起。你也不要想著找到我,我若不想見你,你找不到我。」
毛哥站起身來,最後說了一句:「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琢磨,我不會直接告訴你。最後,別把我是這間宅子的主人這事兒說出去。最最後,右邊那間屋子……你不要進去。好了,再見吧。」
說罷之後,沒等何致遠反應過來,毛哥已經走出門去了。
一陣微風輕輕將門帶上,何致遠抬頭望了望這秋時夜空,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
此後的日子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除了何致遠手中多出的一枚銅質鑰匙之外,那個叫毛哥的男人似乎再沒有在他的生活中留下其他任何的痕迹。可是他確確實實地知道,他的生活已經發生了改變。
他沒有真的就在那間宅子之中住下,相反,那次之後他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另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偶爾將那枚鑰匙握在手中把玩。他重新往複在客棧與聽雨軒之間,卻在書桌上多添了另外一沓厚厚的宣紙。每晚回到房中之後,除了要將第二日要講地內容做好提領之外,他開始撰寫一些其他的東西。
他漸漸開始喜歡在城中漫步,一邊觀看著市井中的各樣面孔一邊在腦海中思索問題。他漸漸開始喜歡在閑暇之餘搬起自己新買的那條小板凳,坐在小巷子里與城中的老人們談天說地東聊西扯。他會默默地走進茶肆酒館,一邊飲著杯中之物,一邊聽著周邊的客人亂糟糟的討論著或者抱怨著日子裡的不如意,也會經常走進書鋪,與那些認得他的熟人們打著招呼,然後拿起一本本鋪子里新進地新書,細細品讀。
洛陽城中漸漸習慣了這樣一個說書先生,說書先生也漸漸習慣了洛陽城。漸漸地不再有人緬懷過去地那位精神矍鑠的老爺子,年輕的說書先生也有了大量的回頭客。
兩年時間,就這麼悄然過去了。
一直飽受天下文人議論的選官制度總算是定了下來,被稱為「科舉」的一年一度的文章考試成了天下文人心中魚躍龍門的一條坦途。
與之相比,一年前那被傳得沸沸揚揚的朝廷密使司司首陸莫陸大人慘遭刺殺身亡的事情很快便被人們拋之腦後。人們總是這樣,對於新鮮事物的喜愛永遠都在,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里,否則早晚會隨著記憶一同腐朽。
這天晚上,何致遠在最後一張宣紙上落下最後一筆之後,臉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站起身來,緩緩走到窗邊,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臉上倦容毫不遮掩。
「是時候了……」
……
洛陽城其實有很多新建的宅子,也有很多廢棄的宅子;有很多新來的人,也有很多故去的人;有很多新鮮的故事,也有很多故事被人們遺忘在了陰暗的角落之中。
曾經的洛陽四奇,如今一個也沒有剩下。聽雨軒內說書場倒還有著往日的繁榮,只是物是人非,人們都明白;華陽峰上的太虛觀主與不知名和尚一戰之後,整個華陽峰向下削了整整三丈,那知名的焚香堂就自然蕩然無存;野棋攤早在將近十年之前便已經無影無蹤,曾經的攤主後來成了大魏王朝的第一位中書令,在那場叛亂之中為國犧牲了。
而古佛包子鋪是怎麼悄無聲息地關門破敗,卻是沒有多少人注意的到。
而這間鋪子,竟然也沒有再被人收購轉手或者被官府拆除,到現在仍然在黑夜之中散發著殘破枯槁的味道。
只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那半敞著的包子鋪門內,一片漆黑之中,竟然傳出了些許窸窸窣窣的聲音。
壓抑著的痛苦呻吟從唇齒之間溜了出來,若有一點光亮,便可看到此人額頭之上滾滾落下的汗水。淡淡的血腥味兒從此人身上逸散了開來,他清楚的感覺到自己身上本來已經要癒合的傷口又開裂了。
一年之前的那場刺殺他在場,身上最重的內傷便是那時留下的。陸莫在那場刺殺之中丟了性命,他雖然僥倖活了下來,但是卻遭到了整整半年的追殺。說來可笑,這行刺之人竟然比官府的追捕之人還要囂張,不僅不在得手之後忙著逃命,反而得寸進尺,將刺殺改為追殺,堅持了足足半年,攆著他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原。好在狡兔三窟,總歸是讓他逃得了性命,可是這樣一來,原本許多應該及時處理的傷口沒能得到醫治,留到現在他才能開始逐漸地考慮這些問題。後遺症一定是難免的了,不過對於他而言,能活著就已經很好了。
難道不是嗎?他最大的仇人、那個親手覆滅了他一整個宗門的男人,已經死了有幾年了。他這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已經完成了,那麼能多活下來一天,就是賺了一天,至於說以後的落下的病根啊,還是有可能落得殘廢啊,都不值得一提。
他並不惱怨那幾個高高在上坐在宮殿之中的大人物,儘管他們才是那一樁樁罪行的主謀。他無所謂那些餘孽將一筆筆本不該他承擔的賬都記在他的頭上,他本也就是一個瘋子,一個失去了宗門心中只有怨毒的瘋子。
他伸出手來,想要用手去觸碰一下腿上那道最恐怖的傷口。然而就在一剎那,他的身體驟然緊繃,隨之僵住。兩三息之後,他卻像是一個剛剛溺水而得救的人一樣全身放鬆並癱軟了下來。
他再也不怕自己的動靜大而引起別人的注意,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你……你竟然還沒死……竟……竟然真的找到我了……」
他對著彷彿包含一切而又彷彿儘是虛無的黑暗說道。
沒有故弄玄虛,黑暗中潛藏著的那個人幾乎是立刻便回應了他:「看來你的頭腦也還確實好使,能躲過王淵和劉琮琤的追殺,看來確實不是巧合。」
他聞言笑了,低下頭來,輕聲道:「畢竟一切的開始,都要從我那裡算起。能承擔這麼重要的任務,還潛藏了那麼多年,我自然是有些本事的。」
黑暗中的那人道:「既然你這麼有本事,怎麼不反抗試試看?」
他不知道那人能不能看到他聳了聳肩,但他確實這麼做了。
「既然你能活下來,並且還能重新站起來,就說明,即便是我一點傷也沒有,也不會是你的對手,所以我何必呢?」
「這意思是你認命了?」
「這麼說太難聽了,應該叫做卧薪嘗膽地完成了自己的事業之後放下了一切執念而靜待死亡來臨。」
「那你跑什麼?還要把鬍子都割了?直接讓王淵一劍封了你的喉或者讓劉琮琤一槍把你刺個對兒穿不是更痛快么?切,把下作與陰暗說的那麼高尚,你還真是世間少見。」
「鬍子不是為了躲避那兩個人才剃的,我已經很久不留鬍子了。當然了,你我沒見面的時間更久……你說得對,我是一個虛偽的人,不過我今天可以真誠一次。」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黑暗中的那人說道:「我想活下來,求求你別殺我。」
黑暗中的那人似乎被他的要求震驚到了,半晌都沒有再開口說話。而他也知趣地沒有再多說什麼,靜靜地等待著下一段對話或者說問答。
黑暗中的那人開口了:「當年綁架案,其實你是幕後主使?」
他點了點頭,開口道:「是我。我對路過洛陽城的方尋下了葯,葯是唐不苦給的。不得不說,我和唐不苦的私交好到你們誰都想不到。」
黑暗中的那人沒有理會他的後半句,只是繼續問道:「只是為了讓我習武?」
「是為了讓你按時習武。」他糾正道:「你不能按時習武,便不能及時入局;你不能及時入局,楚蒼、柳青林便不能及時入局;如此一來,羅恆便不能及時帶領玄冥宗……」
「進入你們的圈套,」那黑暗中的人接過了話頭,說道:「是了,那人早就和拓拔冬陽做了交易,還將撞破了他的密謀的師兄親手囚禁在了草原之下、冰窟之中。他早已經將整個中原作為籌碼放到了賭桌之上,而不顧中原人的生死。一旦賭輸了,他猶可活命,可中原卻要換了主人。而我……看來正是這場賭局開始的信號。」
「是的,」他感到身上的那些傷口又疼了起來,「是的,可是他賭贏了。你得承認,活下來的人活得要比之前活得好多了,那年他和劉天南在長安城向整個江湖說的那些話,你當時也是打心眼兒里認同的吧?」
黑暗中的那人顯然思考過很多次這個問題,回答的很快:「可是劉天南死了,江一白死了,呂清揚死了,林玉昆死了,林知北死了,董烈陽死了……很多不該死的人都死了。你又在欺騙誰呢?他到底是一個為天下蒼生的福祉願意犧牲一切的英雄,還是一個為了實現獨裁理想而借天下大勢排除異己與隱患,甚至還要為此找到一個天衣無縫的遮羞布的可憎之人,天下人看不清楚,我卻是明明白白的。」
頓了頓,黑暗中的那人補了一句:「至少現在明白。」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說得對,否則他也不會用我這樣的人。」
「你這樣的人……綁架我那時你已經是他的人了么?」
「我是他的人?不不不,你完全弄錯了……我從來都不是他的人,從過去,到現在,此時此刻,我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我只是一個滿心想要復仇的人,一個為了宗門復仇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完完全全屬於我自己的人。我針對的從頭到尾只有你父親,當然,我最後也順手毒殺了你母親,若非我以為你死了,我可能還會繼續針對你。」他說到這裡,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道:「我本來還想活下來呢,這些話說完之後,看來是沒有什麼機會了。」
「你本來也不該抱有這種奢望。」黑暗中的那人說,「而且我發現你自欺欺人其實挺不錯的,按照你這個思路,你一點兒錯都沒有,復仇的正正噹噹,就連我都挑不出來什麼錯兒。」
他聽懂了那人話里的意思,於是沉默不語。
「或者我提醒提醒你……當年形意門從上到下墮入魔道,我爹殺了你們那個罪大惡極的門主之後讓你們就地解散,結果你們非但沒有,反而飛蛾撲火,倒也算悲壯。可是這個過程……恐怕沒你什麼事兒吧?你作為當年的形意門門主繼承人,因為貪生怕死,怕被我爹殺雞儆猴,於是提早就偷偷摸摸離開了你的師父還有師兄師弟師姐師妹,最後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你對我爹的恨,恐怕不只有宗門覆滅之恨,還有你內心深處最大的恥辱與內疚。」
他的身子顫抖了起來。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讓那段回憶追上自己,但是他最終發現做不到。
「是啊……你說得對……那時我才只有二十歲,我還沒有嘗過人生中所有的美好,我不想就那樣死去……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個夜晚,我從宗門裡跑出來……那天晚上刮著大風,我走到哪裡都覺得我師父就在我身後,隨時會憤怒地把我抓回去,用門內最酷烈的刑罰來懲治我這種與背叛無異的行徑……我不敢回頭,不敢大聲呼喊,恐懼像是風中的蒲公英一樣飛進我的嘴裡,在我的喉嚨中生根發芽……」
他抬起頭來,明白若是現在周遭有光,那麼他的臉色一定慘白的要命。
「多謝你……臨死之前還要讓我回憶一下我這輩子最想忘記的東西。」
黑暗中那人靜默了一會兒,輕聲道:「客氣了。」
「那麼我能不能問一問……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造反嗎?」
他問。
「不……其實在這一點上我和你是有些相似之處的,我們只針對個人,不針對這麼一個整體。」
他似乎看到了黑暗中那人聳了聳肩。
「現在的一切都挺好的,有些人總算或有意或無意的做了些好事情。所以我只需要殺他就行了,倒是減輕了我不少的負擔。」
他笑了:「原來是這樣……好了,我沒有問題了,我準備好了。」
「那麼後會無期,我不祝你一路走好。」
「後會無期。」
……
兩年來何致遠第二次踏入這間宅子。
一切似乎和兩年前的那個夜晚沒什麼變化,各個屋子的門依然緊閉著,朱漆剝落的更多了些,房梁與屋面顯得更加老舊。
還是全然一副沒有人居住過的痕迹。
他緩緩踱步到了左側房間那裡,伸出手來,輕輕推開了房門。門內的素白幃帳卻想兩年前一樣素凈,顯然是有人不停地更換。他走到那塊無字的牌位之前,輕輕彎下腰來行了一禮。
「那次真是打擾了,實在對不住。」
他從房門裡退了出來,重新將房門關好,動作輕柔。
接著他來到了堂屋的門口。這次他遲疑了一會兒,但是還是伸出了手來,推開了門。
門內是意料之內的素白幃帳與無字牌位,不同的是牌位的數量。在這間堂屋之中,整整排放著將近十餘個無字牌位,它們一個個整整齊齊地列在那裡,就彷彿一個個沉睡的人,靜默無言。
何致遠一個個望過去,通過它們擺放的位置猜測著這一個個牌位所代表的一個個人。他心中感慨著,也在猜測著,那個人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究竟是懷著怎麼樣的一種心情來面對這一塊塊厚重的牌位。
換做是他,絕對做不到。
他一一行禮,而後退出門來。
最後他站在了右邊房門之前,靜立了一會兒之後,伸出手來敲了敲門,便重新退到了庭院之中,靜靜等候。
不一會兒,隨著「吱呀」一聲輕響,門開了。
毛哥從中緩步走了出來,來到了何致遠的面前。
他瞧了瞧何致遠的一身打扮,又瞧了瞧何致遠腳邊的一堆包裹,笑道:「呦,這是打算要走。」
何致遠也是笑著點了點頭,先是喊了聲毛哥,而後輕聲道:「差不多了,去長安考個試,反正還是要回來的。」
「怎麼,沒信心考個功名?」
何致遠笑著搖頭:「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果然,我還是不喜歡和你們這些讀書人聊天。」
毛哥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摸出兩個小巧的葫蘆,拿出一個遞給何致遠。
「裡面是酒,好酒,我一次也就只捨得喝這麼一小葫蘆。給你送行,你就知足吧。」
何致遠接過小葫蘆來,拔開蓋子,只是在鼻前一聞,就幾乎已經醉了一半兒。他注意到了今日毛哥雖然看上去依然破破爛爛像個乞丐,但是他其實已經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衫,只是這衣衫確實破損嚴重,加上掉色不輕,看上去和街邊的乞丐沒什麼區別。
他輕聲道:「我覺得我可能大概知道你是誰了。」
「呦,」毛哥輕輕抿了一小口葫蘆中的酒,笑道:「你這是在誆我,套我底兒呢。」
何致遠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依然是輕聲道:「我這兩年來,看了很多書,問了很多人,知道了不少或真實或虛假的傳聞。再加上就像你說的,我自己腦袋也不笨,總能推出來些東西。但我不知道的還是太多,所以傳聞中的你的一些行為我還是沒有辦法理解,這一點不能怨我,反正我知道你也不會樂意跟我說。」
毛哥輕輕搖晃著手裡的小葫蘆,臉上笑容依然在,只是沒有說話。
何致遠深吸了一口氣,道:「下次見面,我若非窮途末路,那便一定是兵戎相向了。」
「如此說來,那還是不見的好。」
毛哥舉起自己的葫蘆,輕輕碰了一下何致遠手中的葫蘆。
「幹了吧,就敬……萍水相逢。」
「好,就敬萍水相逢。」
兩人皆是一仰脖子。
「那麼後會無期?」
「後會無期。」
何致遠將腳邊的行囊提起,重新背到了自己的肩上,大踏步的向門外走去。
毛哥就這麼看著,把玩著手中的葫蘆,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很久,才緩緩收回了目光。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抬起頭來,眯起眼睛,陡然大聲吼道:「臭小子!給老子滾下來!」
隨著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一個身影伴隨著幾片已經不牢靠的舊瓦從宅子的頂上落了下來。那身影雖小,但卻十分矯健,落地之後一個漂亮的前滾翻,就已經穩穩地站立在了毛哥的面前。
原來是一個還算精神的小夥子,看上去有十歲左右的樣子,個子不高,身板倒很挺拔,一看就是已經練了兩年武。此時這小子眼神飄忽地看著毛哥,臉上卻露出了討好般的傻笑。
「嘿嘿師父真是好耳力,徒弟我剛從外面回……」
「別跟我裝傻充楞,」毛哥翻了個白眼兒,一把揪住了這小子的耳朵,獰笑著問道:「說,你到底偷聽到了多少?!」
那小子一邊「哎呦」「哎呦」地喊著痛,一邊齜牙咧嘴地說:「聽了一半兒……哎呦師父輕點兒輕點兒……一多半一多半……哎呦我從頭到尾聽完了!聽完了!師父你別揪了!」
毛哥撒了手,一邊挖著鼻孔一邊哼了一聲,道:「臭小子,老子告訴你,偷聽不要緊,別跟老子撒謊不說實話!」
結果那小子捂著耳朵撒了腿就往右邊那間屋子裡跑去,邊跑還邊喊:「師父你今天偷偷喝酒!我要告訴師娘去!」
還沒跑到門口,一陣天旋地轉,這小子已經被追上的毛哥倒提了起來。
「行啊你許小軒,你師父我的一身本事你沒學到手,倒是先學會跟你師娘告狀了?」
已經認命的許小軒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雖然仍是被倒提著,但還是大聲喊道:「跟你學個屁的本事!你連酒樓里的小二都不敢揍,還教我屁的本事!」
毛哥猛得瞪大了眼睛,「哎呦」一聲之後,道:「什麼叫不敢揍?什麼叫不敢揍?!知不知道什麼叫與人為善、以和為貴?!人家把咱們往外趕,那是因為那次咱們確實穿的有些臭了,確實影響人家酒樓的生意嘛!我跟你說要是那天我穿今天身上這衣服去,他們絕對不會不讓我進!」
許小軒瞥了一眼毛哥身上的布條,撇了撇嘴:「也沒好到哪裡去。」
毛哥沒理他,繼續說道:「還有,什麼叫我教你個屁的本事?要不是我一天天讓你站樁扎馬步,打拳拉架子,你以為就你這歲數,就你這小身板,能把洛陽城的房頂當街巷走嗎?你這上房的本事,要是沒有我教你,你自己行嗎?行嗎?」
許小軒似乎是比較認同這個說法,嘟了嘟嘴想要反駁兩句,最終卻是沒有說話。
看著偃旗息鼓的許小軒,毛哥心中一陣爽利,把他放了下來之後,大手揉了揉那顆小腦袋,說道:「所以說,老老實實地跟著師父學本事,師父自然會好好教你,不要總是惹師父生氣,否則師父哪一天被你氣死了,誰回來教你本事呢。對不對……」
許小軒張嘴打斷了毛哥,道:「師父,雖然你今天這身衣服和平時的也沒什麼區別,但是我知道,這是你最好的最乾淨的衣裳了。怎麼,剛剛那人跟師父你很熟嗎?你要給他送行,所以得穿得好一點?」
毛哥一愣,道:「其實還真不熟……」
「我就說嘛,師父你連你真名都沒告訴他,叫什麼毛哥,難聽死了……那師父你幹嘛穿成這樣?」
毛哥一巴掌摁在了許小軒的腦袋上,笑罵道:「你這股機靈勁兒我怎麼就想不明白呢?……你說對了,師父今天換這件衣裳,倒還真不是為了給那人送行。師父是要給咱們兩個送行。」
「咱們兩個?」許小軒眨了眨眼,突然一下子跳了起來,又被毛哥給按了下去。
「你小子不是一直吵著要去闖蕩江湖么?去,收拾東西,咱們今天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