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龍翔於野
歷時四年之久,這天下三大王朝之間最強大的大魏王朝,終於完成了其浩浩蕩蕩的遷都工程。自此,洛陽雄城,再一次成為了整個天下的中心。
史書如此記載,初,帝親臨洛陽北邙山,細察洛陽之水文地形。越四旬,徵調亂世罪人及獄中囚犯,再放榜天下,共攏起大魏青壯數十萬人。挖壕溝,引洛水,從龍門向東連接長平、汲郡,抵達臨清關,渡黃河,延伸至浚儀、襄城,最後到達上洛,用以設關卡而加強洛陽四野周邊之防衛。
洛陽雄城,一擴千丈。原城舊址,十中有六以為皇城,朱紅牆,黃銅門,箭樓高聳,角樓飛檐,皇家氣象,巍巍然也;皇城之外,建里坊,營阡陌,官員府邸、百姓私宅,涇渭分明,井然有序。
因「京城」二字已稱長安舊都,因循舊例,恐百姓無所適從。又因帝開國建朝一事千秋萬古,可比肩神明,故而洛陽即名「神都」。「京城」二字不再沿用,世人稱長安,便以「故都」相稱。
神都之外,專辟一處行宮花園,供皇上及大臣遊玩散心。宮中請當世頂尖園匠建造此園,其中掇山理水,亂中有序;奇花異草,爭奇鬥豔,鬱鬱蔥蔥;怪石異獸,比比皆是。
有傳言,洞庭湖中本有一條只在傳聞之中出現過的蛟龍,不知朝廷用了何種手段,也將其捉來了該園之中,養在那專門為之挖出的那「養蛟池」之中。雖以「池」名,但其廣博,可與世間小湖相比。全園水系,也皆是由此養蛟池而來。
此園也因此而得名,名之「潛龍園」。
當然,究竟是真是假,尋常百姓,乃至尋常朝廷官員,都無法得知。
能進此園者,無不是皇帝陛下的善用、親信之人。
當然,三月之後,應當還要加上一些全天下最美麗、最出眾的……
女人。
遷都之事結束了,選妃還會遠嗎?
……
「絡軒啊,遷都一事,究竟死了多少我大魏青壯?」
皇帝走在潛龍園的幽靜小徑上,雙手負於身後,一邊閑看著兩側的風景,一邊輕聲問道。
凌絡軒跟在皇帝身後,並未有太多畢恭畢敬的神色。兩人從打天下時起便在一同處,相處數十年,就算尊卑有別,地位有分,可仍是常常形影不離。
只是聽得皇帝有此一問,凌絡軒眼神幾不可見的顫抖了一下,隨即回道:「皇上,死的都是些刑徒罪民,應咱們皇榜徵召的漢子們大都行督官之事,又怎麼會有性命之虞呢?」
皇帝沉默了很久都沒有說話,而凌絡軒自然也不會再多說些什麼,兩人便就這麼繼續一同往前走。
「唉……」
皇帝輕輕嘆了一口氣,有些黯然道:「你呀你,總是會試圖將這些事情瞞著我。可是你瞞得住么?朕又不是那些滿腔熱血的年輕人了,有些事情,有些關竅,豈會想不明白?」
凌絡軒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來什麼。
「刑徒罪民,早在當年修長城的時候,便幾乎已經將他們全都派了過去。他們的屍骨,應當大部分都砌在了那大漠邊上的磚牆之中。所剩下的,最多不過四五千。而重建神都所用青壯多達數十萬,按成數去死,怎麼死的大部分是刑徒罪民呢?嗯?絡軒啊,你怎麼上了年紀,連賬都算不好了呢?」
凌絡軒停下腳步,心中悄然嘆了一口氣,隨即下跪叩首。
「臣欺君,罪該萬死。」
皇帝轉過身來,眼神中無奈之色甚明,嘆道:「趕緊起來,咱們兩個,你還玩這麼虛的。難不成朕還能真的把你抽筋扒皮、株連九族?「
凌絡軒緩緩起身。
「此次遷都,共聚起青壯男子三十八萬六千七百餘人,其中刑徒罪民兩千餘人,其餘……其餘……」
皇帝眉頭緩緩皺起。
「其餘,全是朕大魏的大好男兒?」
凌絡軒深吸了一口氣,不敢抬頭去看皇帝的眼睛,低聲道:「請皇上……原諒臣的自作主張……臣……臣……」
「怎麼?」
「臣調了軍隊去。」
「軍隊?」皇帝的眼睛瞪得極大:「你調動了軍隊?遷都造城之事……你調動了軍隊?!」
「你好大的膽子!」
凌絡軒再次跪倒在地。只是這次他沒有認罪求饒,而是沉聲道:「皇上!你又不是不清楚,如今天下太平無戰事,咱們軍隊的人數,遠遠超出了咱們大魏本身應有的需求!沒有展示磨礪,軍隊中的士卒每一天都在腐朽!這樣的軍隊,非但不會成為我們大魏最強硬的利劍,反而會成為吃空我們國庫的蛀蟲啊!陛下,我們不能養著這樣這些人!軍隊裁員,這才是最正確的做法!皇上!」
皇帝彷彿是對凌絡軒的話有些不可置信,無意識地踉蹌後退了兩步,伸出手來,顫抖地指著凌絡軒,道:「裁員……便裁員!可你如何能用這種手段來裁?!朕只需一道諭旨,便可令他們安然歸鄉,再次從事他們擅長的事情!就算軍功不夠,做不成武官;本事低微,成不了人物,可至少他們能安然在這世上活著呀!」
「陛下!」凌絡軒豁然抬頭,死死盯住皇帝的眼睛,沉聲道:「真的是臣沒有與陛下提過么?臣有多少次向陛下提出過軍隊裁員的議案,可陛下哪一次不是搪塞過去了?臣明白,是陛下心疼這些將士們為咱們大魏立下的汗馬功勞,寧願用國庫里的錢養著這些閑人,也不願意讓大魏失去這一個個曾經在戰場上大放異彩的番號!」
凌絡軒已經滿是皺紋的臉上縱橫出了幾行淚痕:「臣也不想啊!那些將領,都也是曾經與臣並肩過的老友和戰友啊!可是現在是應該考慮這些的時候么?不是啊陛下!我們現在是把控著整個大魏王朝的運轉,是要讓咱們大魏的每一個百姓都吃飽肚子的呀!我們的國庫用來養這些閑人了,那一旦我大魏疆土哪裡有了天災人禍,我們有該拿什麼去賑災,拿什麼去救民吶?!」
皇帝看著凌絡軒的臉,竟是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
「恰逢咱們大魏遷都這等大事,而且邢徒罪民又已經所剩無幾,總不能真的去征咱們大魏的平民百姓吧?倘若那麼做了,陛下,史書上,您便會留下一個橫徵暴斂的頭銜!摘都摘不掉!索性,便由臣來做這個惡人,將軍隊里最無用、且有些不忠於陛下言論與勢頭的,丟進了遷都隊伍裡面去了!臣沒有騙陛下,從民間征來的青壯,真的只是做一些督察監工的事情,所以民間青壯的犧牲,真的不多。」
皇帝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問道:「軍隊里派去的人……到底犧牲了多少!朕要一個準確的數字!一個……具體到每個人的數字!」
出乎意料的,凌絡軒毫不猶豫、沒有任何思考地脫口而出:「六萬八千五百二十一人。」
皇帝怔住了。
「臣……讓戶部和工部的官員一起整理出來了一份名單,哪怕陛下是想知道每一個犧牲的人叫什麼,臣也可以在兩炷香之內做到……臣已經起草好了對這些犧牲將士們家裡面的撫恤之法,只待陛下首肯,便可頒下聖旨。」
凌絡軒已經斂了神色,平靜道:「陛下,事已至此,還是好好與臣討論一下撫恤之事吧。至少這些補償,能讓陛下心裡好受些。」
皇帝良久無言。
最終他閉上雙眼,輕聲道:「絡軒,辛苦你了。」
……
隨著皇帝的情緒逐漸復原,兩人便又繼續行走在了園子之中。只不過兩人之間話語減少,閑談不多,更多的時間便是沉默地在園中行走賞景。
行至某處,豁然開朗。
凌絡軒極目望去,隨山勢而掇山理水后形成的這一方湖水,極乾淨澄澈的倒映著青山與蒼穹。湖水極靜,無風之下,恍若一面巨大的鏡子,清晰而又透亮,不似人間應有。
有此湖在,整個園子的心胸便為之一闊,其堂堂正正的開朗意味,便多了幾分皇家意味。
便是養蛟池。
皇帝此時已經恢復了一個皇帝應該有的模樣。他信步走上一處可俯瞰整個養蛟池的高崖,望著平靜的養蛟池,眼神如池水一般深邃。
他的身後站著同樣眼神深邃的凌絡軒。
風獵獵。
凌絡軒忽然開口道:「皇上龍體為重。還是莫要在此處停留過久。」
皇帝擺了擺手,輕聲笑道:「朕雖年事不小,可這幅身軀,仍有青壯之勇。雖在宮中,已多年不曾活動筋骨,可就這小小畜生,還還奈何朕不得!」
話音一落。
彷彿是雷神驚怒,天地驟變。
狂風如怒濤一般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無數奇珍異木於此時此地怦然折斷。天空之中烏雲卷積,聲聲悶雷伴著扭曲的電蛇在其中穿梭。
只是在這等天地異象之下,養蛟池的水面,竟依然沒有絲毫波瀾!
宛若兩個世界。
皇帝嗤笑一聲。
「不怕死的畜生,在這裡跟我裝神弄鬼!」
他緩緩向身前伸出自己的手臂,遙遙向空中一招。
與此同時,大地彷彿顫抖了起來,一聲聲悶雷一般的聲響在皇帝與凌絡軒的腳下炸開,彷彿與天上烏雲中的雷電相呼應!
不遠處的養蛟池中,一直平靜的水面,終於盪出了一圈漣漪。
一圈漣漪。
兩圈漣漪。
三圈漣漪。
層層漣漪。
其後。
千層浪起!
彷彿是一顆巨石被傳說里的巨靈神從南天門處砸下,水浪滔天掀起,在空中炸開。雷電密布的烏雲里尚未落雨,這山間便已經被湖水沖刷了一遍!
水霧隨狂風彌散開來,此處一片朦朧。
一道巨大的黑影在其間隱隱約約。
凌絡軒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皇上,這潛龍園,本就離神都不遠,這畜生引發如此天地異象,恐怕會讓附近的百姓感到恐慌啊。需不需要臣去調遣……」
皇帝仍保持著單手舉起的姿勢,緩緩閉上了雙眼,搖了搖頭。
「不需要。這所謂天地異象,很快就會結束了。絡軒,你也哪裡都不需要躲避,就站在朕的身後,看朕,是如何降伏了這頭畜生!」
怦然作響!
水霧第二次炸開!
那龐然大物終於顯出了蹤影!
至少八人合抱之粗的深青色身軀陡然間將水霧破開,細密而堅硬的鱗片像是盔甲一般將它的整個身軀覆蓋,如同鬼火一般的雙瞳飄忽著在翻湧的水霧之中浮現,兩根足有三丈長的觸鬚在水滴的映襯之下彷彿兩根女子的飄帶,卻有著令人想象不到的韌性與強度。
蛟龍,這種本應該只出現在傳說中的生靈就這樣原原本本的出現在了皇帝和凌絡軒眼中。雖說仍有一大部分的身軀潛在水中,但是凌絡軒已經完完全全的能夠感受到了這種來自於上古蠻荒的古老而森嚴的氣息,並深深為之折服。
怪不得那洞庭湖常年被白霧籠罩,畢竟「雲從龍,風從虎」,哪怕不是真正的傳說之中的神龍,卻也使整個天地都為之異像開路。
把這麼一條龐然大物從洞庭湖運送到此處來,又死了多少人呢?
凌絡軒不會去問。
「鬼火」陡然間大盛!
一聲響徹雲霄的龍吟!
挾裹著萬鈞雷霆,蛟龍的龐然身軀竟是矯健地躍入了空中,而後張開血盆大口,朝著凌絡軒與皇帝俯衝了過來!
那血盆大口之中,是足以輕鬆嚼斷這世間一切所謂神兵利器的巨齒!
而皇帝仍是不退一步,不閃避一絲一毫!
皇帝都不退,臣子如何能退?
凌絡軒會武功的事,皇帝並不知道。
可凌絡軒為什麼不讓皇帝知道呢?
這些事情總是不堪琢磨的。
皇帝在保持原有姿勢的基礎上,高高躍起!
伸出一隻手來,緊握成拳,猛地砸向了那蛟龍的額頭!
一人。
一蛟龍。
於空中相遇。
巨響蓋過驚雷。
凌絡軒眼中神色晦明變化。
第二聲巨響。
煙塵散去。
皇帝拳頭依舊抵在蛟龍額頭。
只是半個身軀沒入了方才站立的土地之中。
他緩緩盯住蛟龍雙目,低聲道:
「該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