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密林之中,少年正在百無聊賴地拿著自己的木劍砍殺著空中繞他飛行的蚊蟲。
他從白天開始等待,此時已經變成了夜晚。燃起的篝火在他臉上映出的光不斷跳躍變幻,只是看多了也會覺得有些膩。
他走來走去,實在無聊,乾脆直接躺到了地上開始打滾,一邊打滾一邊在口中嘟囔著:「師父啊你又不讓我亂跑又不讓我跟你去玩兒,你再不回來我身上可就要長蛆了呀……」
下一個瞬間,兩個中年男子就已經在他毫無知覺仍在地上打滾的的時候出現在了這裡。
身著道士袍服的那個轉頭看向還背著一個女人的那個,聲音有些怪異地問道:「這就是你新收的徒弟?」
背著女人的那個面不改色,說:「也不能算是新收的了,都收了好多年了。」
兩人沒有刻意壓抑對話的聲音,少年立刻就從地上騰的一下跳了起來,興奮地看著背著女人的中年人,道:「師父!你回來啦!這位道長……琮琤姨!琮琤姨怎麼了!琮琤姨是不是死了!琮琤姨!嗚嗚嗚嗚!」
中年男子一臉平靜,說:「你琮琤姨沒死。但是你再這麼哭下去,她一會兒被你吵得醒過來,不知道會不會被你氣死。」
哭聲即刻停止。
少年小心翼翼地問道:「琮琤姨真的沒事兒啊師父?」
「重傷,得找個地方暫時居住下來,野外肯定是不行的。」中年男子說,然後朝那個道士那邊努了努嘴,說:「這位是頑石道長。」
少年還沒有什麼反應,道士便愣了一下,然後不自在地撓了撓頭,說:「不用這麼叫不用這麼叫,叫我吳叔叔或者石頭叔叔就行!」
「啊你就是石頭叔叔!」少年眼中有些興奮了起來。
道士一聽來了興趣:「呦?這個瘋子平時跟你還提起過我?」
「是呀是呀,師父經常提起石頭叔叔的。」
「哈哈哈,他都怎麼說的我呀?」
「師父說你就是那個死皮賴臉跟師父他搶師娘的那個王八蛋!」
「……」
道士轉過頭,有些不可置信得對那中年男子說:「你平時就是這樣教育徒弟的?」
中年男子說:「又不是你徒弟,你管我怎麼教育呢?」
道士說:「你在詆毀我。」
中年男子說:「我哪裡詆毀你了?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嘛?」
道士:「……」
「好了,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應該是趕快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定下來,不然琮琤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差。」中年男子說:「而且,我們也應該好好想一想,剩下的這五年,到底應該怎麼度過。」
……
凌絡軒回到府中時,衣衫和頭髮俱是有些凌亂,這實在與他平日里的一貫作風不符。
門房見到自己家老爺成了這個樣子,自然也不敢多說,趕緊開了門將老爺迎進去,然後將門關上,小跑著去通知了官家。
凌府的管家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擔任的,若是將這位管家放到朝堂上去,想來不會比朝堂上三品以下的官員能力差。只是就算是管家得知此事,卻也有些發愣。這是怎麼說?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呀?老爺不是去選妃了么,怎麼弄了個如此衣衫不整精神萎靡?難不成是……
管家當即給了自己一耳光,想什麼呢……
斟酌再三,管家還是跑了過去,隔著房門出聲問道:「老爺,今兒……這是怎麼了?有什麼其他的吩咐嗎?」
結果凌絡軒的聲音很快傳來:「無妨,老錢你去歇著吧,我就是有些累了……對了,去看看承意睡了沒有,要是沒有,就叫他來我這邊一趟……哦對了,讓他來的時候幫我端一杯安神湯來。若是他睡了……那就勞煩老錢你再幫我跑一趟了。」
「老爺你這是哪裡話,這不是咱應該做的分內事么……那好,咱就不打擾老爺休息了,我這便去瞧瞧少爺睡了沒有……」
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凌絡軒這才漸漸不再壓抑自己,緊握的雙拳漸漸放開,任由那暴起的血管中血液呼嘯著流淌,與糾纏的青筋攪在一起,看上去彷彿是從地獄而來的惡魔的手。
而凌絡軒則是已經不再能直直的在榻邊坐著了,他的雙目圓瞪,冷汗如漿,歪倒在床榻上,正在經歷著常人根本無法想象的痛苦。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
「爹?」
這一道聲音響起,凌絡軒的身體陡然一滯,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雖然模樣還是那般猙獰,但是卻已經可以稍稍控制一下自己的身體,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說:「承意?」
「嗯是我,爹。」
「安神湯帶了么?」
「帶了,爹。」
「好,快進來。」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個少年身著睡衣、手中端著一個盛滿了紅褐色湯藥的大瓷碗,緩緩走了進來。
他看著凌絡軒的模樣,沒有任何驚嚇的神情,反而臉上寫滿了擔憂。看著凌絡軒接過碗、有些急迫地將那「醒神湯」喝下,他輕聲說:「爹……要不別練了……」
凌絡軒正在喝湯,口中說不出話來,只是皺起了眉頭,幅度頗大的搖了搖頭。
凌絡軒的兒子凌承意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並不是在回答自己的問題,而是在批評自己,不應該說出這麼愚蠢的提議。
於是他便不再說話,只是輕輕拍著凌絡軒的背,幫著自己父親將那碗湯順暢的喝下去。
一碗湯飲下去之後,凌絡軒又重重的喘了幾口氣,而後身上的血管和青筋都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次隱沒於皮膚之下。
他再次變成了那個面容清矍的凌丞相,只不過此時的他頭髮和衣衫都已經被汗水所打濕,胸膛也在劇烈地起伏著,看上去頗為狼狽。
看了一眼自己兒子,他有些抱歉地說:「承意……這麼晚了還把你叫過來,打擾你休息了,不要怪父親。」
凌承意搖了搖頭,說:「父親才是真的辛苦了。」
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終於將氣息調順的凌絡軒緩緩說道:「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麼嘛?」
凌承意遲疑了一下,說:「刺客逃走了?」
他說的不是選妃大會,不是有刺客,而是……刺客逃走了。
這說明了什麼?
凌絡軒的眼神越發欣慰,說道:「是這個結果。但是其中過程,你能不能根據這個結果做個復盤?」
凌承意沉默了。
凌絡軒並不著急,他知道凌承意是在思考。而他自己也趁這段時間,拿了一塊由熱水燙過的熱毛巾,將自己的臉好好的熱敷了一番。
而當他將熱毛巾放下時,凌承意已經抬起了頭。
「我想來,大致應該是這個樣子。」
「父親說過,皇上他明確表示自己不會來參加這次的選妃大會,這是出於一種很微妙的心理。他需要一個局,將潛藏在黑暗中的刺客引誘出來,又不想將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所以便將父親用作了這個陷阱中的誘餌,同時對父親您做出試探。兩個方面,第二個方面看似只是我們自己的猜測,是站在我們這個角度上才能提出的假想,看上去第一個方面所佔的比重明顯比第二種要大,只是這種事情,往往都經不起推敲。」
「皇帝的武力是一個什麼境界?可以說是天下難覓敵手。這樣一個局,倘若皇上真是想要將黑暗中的鬼魂們捉出來的話,用他自己作為誘餌恐怕會更合適一些。依照皇上的性格和作風,他也絕對是會用自己做誘餌的,因為他在有準備的情況下,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偷襲他。」
「可是他卻偏偏這麼做了。」
「這就說明,他一定是有另外的意圖的,而且這個意圖,才是他最主要的意圖!」
「那就是,試探出父親你,到底有沒有繼承祖父的武學衣缽!到底會不會對他,構成威脅!」
「接下來的事情就十分好猜了。沒看到皇上在場的刺客理所當然地將矛頭轉向了父親你,而父親你自然洞悉了皇上的用意,哪怕身臨極險之境也並沒使用這一身的功力,於是接下來皇上出手,和刺客戰鬥了起來。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是刺客太強嗎?還是來的人數太多?皇上似乎並沒能佔據太大的優勢,所以父親你的內力一直是流轉而不發,隨時暴起而不起,所以才會出現剛剛那樣的情況,這也是咱們家這祖傳功法的壞處了。」
凌絡軒默默地聽完自己兒子的分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兒啊,你比父親強太多了。」
「父親怎能如此說呢?孩兒還不都是父親教出來的。」
凌絡軒伸出手來,將凌承意引到自己身旁坐下,而後開口道:「你所分析的基本上不差,只是其中還有些東西,有些問題。不過這些問題不是你的問題,只是有些事情,你還不是很了解,才會出現這種差錯。不是你的問題。」
凌承意說:「還請父親告知,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凌絡軒說:「前面的事情你分析的不差,只不過刺客方面,有些偏差。來的是劉琮琤,還且身負重傷。她本就是抱著和皇上同歸於盡的想法來的,結果沒看到皇帝,於是對我出手。然後接下來皇上出手,與劉琮琤戰至一處。劉琮琤定然是不敵,眼見便要死了,這時……」
「來了救兵?」
「是的,來了救兵。」
「是……那個楚羽?」
「還有吳央。」
「啊……」
「而且皇上在她們兩個人來了之後,還被垂死的劉琮琤刺了一槍。雖不至於說是重傷,但是卻也傷得不輕。」
「這……所以父親才會一直將內力運轉於整個身上?所以才會出現現在這樣的情況?」
「是。」
「那麼結果就是楚羽和吳央將劉琮琤救走了?」
「再想想。」
「唔……他們應該是……達成了什麼協議?」
凌絡軒滿意地捋了捋鬍子,道:「是的。他們達成了一個協議。」
「那……協議的內容是?」
凌絡軒漸漸斂了輕鬆的神情,他看著自己的兒子,緩緩說道:「楚羽他們和皇上,五年之內,互相之間井水不犯河水。五年之後,若是皇上在沒有扳指的情況之下領悟到了青鋒不斬的劍意,那麼兩人便在皇城之中來一場決鬥;倘若皇帝沒能做到這一點,那麼……皇上說,他會將自己的人頭拱手送給楚羽。」
凌承意沉默了一會兒,說:「這賭的……很有意思啊……」
凌絡軒盯著自己的兒子,問道:「你能從這個賭局之中,得到什麼消息或者說推論么?」
凌承意看著自己父親,有些遲疑地說道:「父親……應該不會吧……」
「說出來。」
「好……這個賭局……只需要從雙方的押註上去分析就好了……就算是贏了,皇上也從楚羽的身上得不到什麼好處,因為他們二人之間的那一場戰鬥,本就是無法避免的事情……所以皇上真正在意的,應該就是那所謂井水不犯河水的五年……」
「很明顯,這五年之中,皇帝要做一些事情,或者說是對付一些非楚羽陣營中的人,不希望被楚羽打擾到……而能夠讓皇上如此打起精神來、還需要整整五年來對付的敵人……」
凌承意臉上晦暗不定:「只能是我們凌家了。」
房間之中陷入了一種極端的沉默之中。
凌絡軒最後拍了拍凌承意的肩膀。
「父親……為什麼?」
「可能是因為他早就看出了我身負內力,可能是因為他只是終於厭倦了時刻需要防著我的感覺,可能是因為他和楚羽最後的決戰之前需要將其他一切危險因素先解決掉……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結論。」
凌絡軒看著自己的兒子,認真說道:「結論就是他要對我們下手了。」
「所以兒子,你我都需要比以往更加努力。為了凌家,為了那千年的榮耀……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