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第二百七十六章

功高不可蓋主。

卧側之塌豈容他人酣睡。

君君臣臣。

無數類似於這樣的句子都是重新修訂出來的過往的史書之中提煉出來的。具體千年之前的王朝之中,到底是否有這樣的原則,還是如今的史官在皇帝的授意之下悄然潤色之後的,已經不重要了。既然這樣的觀念已經公開寫在了史書之中,那麼皇帝陛下的意思便已經很清楚了,沒有誰會愚蠢到去觸摸這樣的底線。

有一個人除外。

丞相凌絡軒。

凌丞相是大魏朝廷之中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他似乎是保持著一個臣子對待皇帝應該有的態度,可實際上百官心中都清楚,凌丞相在內心之中對皇上絕沒有那麼恭謹,而且凌丞相對此也沒有刻意地多加掩飾。這似乎很好理解,畢竟在皇帝還未是皇帝的時候,凌丞相便已經隨皇帝辦下了無數大事。甚至可以說,若是沒有凌丞相,皇帝也不可能是皇帝,大魏便不可能是大魏,神都仍稱為洛陽,可能此時住在街巷中的也不是中原人了。

由此看來,凌丞相與皇帝親密無間、言談無忌,似乎是有情可原、有理可循。但朝廷之中還是有一些眾生眼中的聰明人,總是在忙完一天的公事之後,扳著手指頭數著丞相大人什麼時候會陰溝裡翻船,最後還是要逃不出皇帝陛下的手掌心。

關於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之間具體是否已有恩怨,他們並不清楚。可是有一點他們心中卻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人心對於權力的慾望永遠是無休止的。強權者企圖永遠將權力緊緊握在手中,為此會不惜摧毀弱權者手中的權柄;而弱權者總是希望自己手中的權柄能再大一些、更大一些,並嘗試對強權者的手段進行反抗。

這是人之常情,永遠無可避免。

想來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也無法例外。

除非他們真的非人。

不過兩人就算是鬧崩了,想來也不會有很大的動靜。畢竟如今已是太平盛世了,不僅百官在看,百姓也在看,原本的佳話變成血色的悲劇,這種事情,大家不會愛看。所以最多也就是丞相大人辭官歸鄉,用凌家的底蘊與財富過一個安逸的晚年,從此之後,凌家之人或許仍能夠登上朝廷的政治舞台,可惜絕不會再有競逐最高位的資格與底氣了。當然,這種事情羅埃天下人的眼中,自然是凌家後人自己不爭氣,沒有繼承丞相大人衣缽的緣故,跟皇上是沒有半點關係的。

如此一來,空出的丞相之位,接下來該由誰坐上去呢。

聰明人盤算著。

自己能有多大的勝算。

原來思來想去、算來算去,還是為了自己。

天下之事,原是沒有什麼新鮮的。

……

皇帝和丞相聯手治國,同心協力、勵精圖治,已經有了二三十年了,從沒見出過什麼矛盾。一聰明人的推算,就算是發生那些他們猜測中的事情,怎麼著也要到皇子長大,被正式立為太子,而後新老政權即將交替之時。皇帝是個看得住大局的人,丞相是步步無錯行事穩重的人,這樣兩個人,本不會有什麼意外。

可是人生如戲。

意外總會來的很是突然。

至少在眾人的眼中,很是突然。

……

皇帝陛下皺起了眉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那句話。

朝堂之上一片寂靜,所有人在聽到那句話之後皆是先驚訝地望向凌絡軒,而後迅速地將腦袋低下,不敢抬頭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

這世上有什麼事是比皇帝和丞相掐架更恐怖的嗎?

丞相到底是怎麼了?中邪了還是失心瘋了?

所有人一邊冷汗直流一邊在心中腹誹。

站得離丞相大人不算遠的兩個年輕官員情不自禁地看了對方一眼,交換了一下眼神,隨即便又將頭顱垂下。

「丞相,你可能將方才的話再重複一遍?朕……沒有聽得太清。」

皇帝陛下的聲音響了起來。

凌絡軒沒有抬頭。

因為他一直沒有低頭。

他沒有迴避皇帝的眼睛,沒有在乎周身所謂同僚們的詭異寂靜,仍是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回陛下。臣,不同意此時便將衍皇子,立為太子!」

中氣十足、鏗鏘有力。

大逆不道?

皇帝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的指節在龍椅把手的龍頭處輕輕敲擊著,一下一下,彷彿敲在這大殿之中的每一個人的心頭上。

沉默,如同陰影一般籠罩著這一片威儀的地方。無數人甚至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凌絡軒並不主動解釋。

因為他知道皇帝會問。

「為何?」

「因為衍皇子為皇上您的第一個兒子,此時尚還算是一個嬰兒,無法看出其是否有能力接手整個大魏。臣建議皇上,未妨多生幾個皇子,等過些年歲,皇子們俱有氣象之後,再定太子!」

「哦?」皇上睜開雙眼,眼中已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輕聲道:「丞相的意思是,朕這第一位皇子,有可能是個庸才嘍?」

只聽「噗通」一聲,靠後些站著的官員之中,已經有一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但是沒有一雙目光去循著聲音往那個方向看。

所有人依然是低著頭,出著冷汗,等著事情的進一步發展。

「臣無意冒犯。但,大魏王朝經不起這樣的賭博,大魏百姓,經不起這樣的考驗。」

凌絡軒沉聲道:「若是皇子成長起來,連皇上您都開始不滿意了,那又怎麼辦?到時候再廢除皇子的太子身份么?恐怕到時候引發的後果,遠比現在等幾年再立,要棘手的多吧?」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嫡長子繼承,自古有之!」

「但古訓仍有,高位者,德才兼備者居之!」

凌絡軒眼神炯炯,竟是沒有退讓半步!

「丞相大人……何意?是在說,朕,坐的這個龍椅,只要是有德才皆逾過朕的人,就可以隨時將朕趕下去,替換掉朕坐上來嗎?!」

皇帝的聲音逐漸升高,到最後,怒意已經是不可掩飾,甚至在那陰沉的聲音之中,還夾雜了雄渾的內力!

滿朝文武、天下百姓,有時候都會忘記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們的皇帝陛下,不僅僅只是一個能治理國家的皇帝,還是一個武功冠絕整個中原、乃至整個天下的大宗師!

皇帝的這個位置是怎麼來的?

是當年江湖盟主的位置,演變過來的。

江湖盟主的位置又是怎麼來的?

江湖大會比出來的。

江湖大會比的是什麼?

武功!

天下第一高手!

僅憑這個,皇帝就已經有了皇位永固的資格!

如果朕想的話,朕現在當朝就能抹殺你!

這便是皇帝內力之中,所傳達出的另一層,被什麼都不敢說的文武百官所理解的含義。

可這是皇帝真正想表達的東西嗎?

不是的。皇帝真正想表達的東西,只有凌絡軒自己一個人聽懂了。

皇帝想說的是:

「你想跟我打一架嗎?」

……

凌絡軒並不想打架,事實上,在世人的眼中,凌絡軒根本就不會打架。

但其實他是會的。

在凌府的後花園之中,年輕官員何致遠體驗到過這件事情,而且他應當是百官之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道丞相大人其實並非手無縛雞之力。

但他不是整個世間唯一一個知道的。

事實上,整個世間,除去凌絡軒自己,有三個人知道,凌絡軒會武功。

何致遠自然算是一個。

第二個是凌承意,凌絡軒唯一的一個兒子。整個凌家,也只有凌承意自己知道自己父親的所有秘密。

最後一個,凌絡軒自己很久都不能確定,那人是不是真的知道。

他瞞了整個天下,瞞了整個世人,其實就是為了瞞住這一個人。

而從那人剛剛對自己表露出的那抹含義之中,凌絡軒就已經明白了,自己果然還是沒有瞞住。

本身今天凌絡軒從群臣之中、或者說是群臣之首站出來,說出那些驚世駭俗的、大逆不道的話語,就是為了做一個試探。

現在試探出結果了,說明了一件事。

就算自己不做這個試探,恐怕離現在的局面,也不會太遠。

或許是會來得晚一些,但是至少現在,他把握住了些許的主動權。

既然主動權已經握在了手中,那麼斷然沒有再交出去的道理。

所以凌絡軒並不會選擇妥協。

但他也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什麼反叛的話語來。

於是他依然逼視皇帝的眼睛,說道:「皇上文武春秋,這是誰都不能否決的事情。這個世上,再也不能找到一個比得上皇上的人了。」

有些大臣們聽到這句話,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覺得丞相大人終究是在這場爭鬥之中服了軟,那麼接下來,皇帝便應該就這這個台階走下來,先結束本次的朝會。至於你們兩位還有什麼恩怨,完全可以在朝會之後去御書房裡說呀!你們不是最喜歡跑到御書房裡面,兩個人隨便商量一會兒便決定天下所有的大事么?

而有些大臣,聽完這句話之後,卻是遍體生寒。

皇上問的問題是什麼?

「只要是有德才皆逾過朕的人,就可以隨時將朕趕下去,替換掉朕坐上來嗎?!」

丞相大人的回答是什麼?

「皇上文武春秋,這是誰都不能否決的事情。這個世上,再也不能找到一個比得上皇上的人了。」

什麼意思?

意思是,如果真的能找到這樣一個人,那麼皇上你,確實是可以被替換下來的。

當世找不到,沒有關係。

等陛下百年之後呢?

太子登上皇位之後呢?

當世還會找不到一個更有德才的人嗎?

聽說凌家公子,已經有了龍鳳之姿?

這……

那些聽懂了這層含義的大臣們心頭已經湧上了強烈的不安。

今日怕不是要血濺朝堂?

……

不論大臣們是如何理解這場風起雲湧的君臣衝突,他們都有一個共識。

那就是丞相大人的下場,一定不會怎麼好。

只不過,這種事情,旁人怎麼想,終究很少能影響到事情的走向。最終事情會向何處發展,還是要看兩位當事人的意見。

最近的一句話是丞相大人的回應。

那麼下一句,應該是由皇帝陛下來回答。

丞相大人的每一句話都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而接下來,皇帝陛下的言語,讓文武百官徹底墜入了雲霧之中。

「嗯……既然丞相大人如此認為,或許朕確實應當再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情……丞相大人為我大魏王朝的千秋萬代、為我朝百姓的安居樂業切身考慮,實在是文武百官的楷模啊。諸位大人,要多學習啊……」

學習?學習什麼?

學習晚節不保、自己作死、大逆不道么?

「那麼今日朝會,若是沒有什麼事情的話,便就退朝吧。」

萬歲聲呼后,凌丞相第一個轉身走出大殿,昂首挺胸。

留下百官在其身後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

有一少年,鐘鳴鼎食,享盡人間富貴。

卻舍了這樣的生活,轉身投入亂世之中,組織或著一場又一場有硝煙或沒有硝煙的戰爭。

他幾乎從沒有親手殺過一個人,但是雙手卻沾滿了血污。

他親手將自己家族所代表的舊時代推入熊熊烈火之中燒了個一乾二淨,而後轉身建立起一個為天下百姓遮風避雨的龐大王朝。

這一生,他從未真正當過所謂的首領、領風者。

但他從來都是。

誰都不可否認。

曾經有人問過,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當時他沒有回答。

事實上,他這一生之中無數人都問過他這個問題,可是他一次都沒有回答過。

夢想與理想這個東西,從來都不是掛在嘴邊去用來說的。真正需要的,是眼神堅定,俯身苦幹,用盡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

等到實現的那天,他就更不必再向誰解釋什麼了。

這就是他。

一個非家族嫡長子的人。

一個謀士。

一個丞相。

一個觸手可及、彷彿魔鬼又彷彿神明,卻真真實實的觸手可及的人。

凌絡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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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鋒不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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