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年輕人躺在屍體堆中,瞪大雙眼望著天空好一會兒,才確認自己還活著。
於是他滿足地嘆了一口氣,又費了些許的功夫,將身上那具屍首推開,盤膝坐好,開始運氣回復內力。
那麼再早一些,發生了什麼呢?
那位金鱗衛的衛首舉起了手中的刀,重重地向年輕人劈砍而去!
在那生死一線之間,年輕人已經乾涸的內力陡然又從身體中中的各個角落涌了出來!
他用盡渾身力量,將整個身子偏了一偏。
於是那柄下落的大刀,沒有落到他的身上,而是深深嵌入了那堆屍體之中。
金鱗衛首想要將刀從他已經死去的同僚的身體之中拔出來,卻發現剛剛那一擊已經幾乎用盡了自己的力氣,現在他的手,連握緊刀柄,都已經做不到了。
於是一柄幾乎已經是折斷了的木劍,輕輕劃破了他的喉嚨。
年輕人半晌之後睜開眼睛,再次嘆了口氣。
已經有了繼續再戰的力氣了。雖然就這點力氣,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還可以多跑一跑,替他們多擋上一刀。
想到這裡,年輕人便不再繼續坐著,將剩下的半截木劍拄著地面,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渾身上下的顫抖,深呼吸了幾遍,便繼續朝前走去。
那是最開始的時候,青衫客和道士前進的方向。
也是他的方向。
一邊走,他一邊對自己說:
「不能死……回去要娶她……不能死……師父石頭叔也不能死……」
他念叨這些的時候,臉上都是頗為猙獰的神色,彷彿老天爺要是不實現他的願望,他就要去把老天爺給我生撕了。
……
御書房已經被毀了。
巨大的蛟龍鱗片被釘入大地之中,反倒像是埋在土地中的某種礦石被狂風暴雨給翻了出來,暴晒在太陽之下,熠熠生輝。
而那所謂的「狂風暴雨」,事實上是一滴滴、一蓬蓬猩紅的血。
那條蛟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發出了極不甘心與悲慟的嘶鳴。
滿是縱橫血色赤裸上身的青衫客從天上落下的時間只比蛟龍慢上一息。他重重地落在蛟龍身邊,任憑緊隨而來的劍氣再一次將後背割裂的鮮血淋漓可見白骨,卻仍是緊抿嘴唇,神情悲愴,輕輕撫摸著那蛟龍的頭顱。
而在他的後背肆虐的劍氣在三息之後,似乎也是察覺的到了此時自己的行為太過於小人得志,於是漸漸斂息。
蛟龍的嘶鳴之聲漸漸弱了下去。它的雙瞳始終注視著那個同樣注視著它,並且一直撫摸著他的男人,而後漸漸閉上。
嘶鳴聲漸無。
呼吸聲漸無。
青衫客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站了起來,轉過身,看著那個不久之前停了劍氣並也從天空之上降落下來的黃袍男人,先是輕聲道了個謝。
「方才停劍,多謝了,讓我能送完他走完這最後一程。」
黃袍男人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若非是方才覺得自己持續出劍的樣子像極了那些食腐的畜生,他其實是應該一直出劍,直至將這個一生宿敵的青衫客斬成渣滓!
「不知道為什麼,很奇怪,」青衫客緩緩站起了身子,說:「它明明是我的朋友,明明是方才用它巨大的身軀為我擋住了諸多足以致命的劍氣,才會如此下場……但是我卻並沒有太多的悲傷。」
皇帝陛下挑了挑眉:「哦?怎麼?你是想說,你終於也學會了和我一樣,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開始能夠接受一些必要的犧牲了?」
「不,當然不是,倘若我真的學會你這冠冕堂皇的、精緻利己的能力了,那我不就成為了你這種人了么?須知,這才是我一直避免發生的事情。」
青衫客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我記得有個文豪巨匠在一篇文章之中形容自己憤怒的情緒的是,使用了『出離憤怒』這樣一個詞語,我覺得非常妙。即,因為憤怒太多、太過憤怒而突然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一個很……玄妙的境界?怎麼說呢,大概就是……氣笑了?」
黃袍男子打斷了青衫客的形容:「我能明白,你可以繼續往下說了。」
「嗯,謝謝……嗯……我的意思是……我現在的心情,大概就是,出離了悲傷吧?」
青衫客笑道:「為了我死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我來不及為他們一個個悲傷了。」
兩個男人。
一個青衫客,一個黃袍男子。
一個舊江湖的孤魂野鬼。
一個大魏王朝的開國皇帝。
一個叫楚羽。
一個叫蕭正風。
實在是久違的名字了。
楚羽舉起鐵條,指著蕭正風罵道:「都他媽的是你這個老王八蛋弄出來的鬼故事啊!」
蕭正風臉色淡然,手握青鋒不斬,剩餘三劍在其周身環繞不停。他回應說:「你嘴裡面實在應該放乾淨一點,怎麼說,我都應該算得上是你的長輩。」
楚羽咧嘴笑道:「去你媽的長輩!老不死的東西!」
鐵條輕輕揮動!
一瞬間,鐵條上的鐵鏽一點點的從鐵條本身上剝落了下來,彷彿是脫胎換骨一般,雖然看上去仍然是漆黑的顏色,但是細細觀之,卻已經不再是那種在炭爐之中將化不化的焦黑,而是一種彷彿洗盡了鉛華的墨色。
天地之間有不屈意。
唯萬物不屈,方可問劍蒼穹。
楚羽看著蕭正風,喃喃道:「且吃我這一劍。」
……
當年輕人行走到這座大殿之前時,戰鬥已經停止了。
他環顧四周,不由得眼中儘是驚色。
上好的青石板此時布滿了深深的劍痕,還有一個又一個的坑洞。鋒利的劍意和大巧不工的棍意仍然飄蕩肆虐的空氣之中,做著收尾的爭鬥。
他的目光四處游移,終於找到了那個此時正箕坐在地的熟悉的身影。
他低下頭,微微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邁開腳步,向那人走了過去。
「哎呀,很久沒有這麼輕鬆愉快的看著天邊正在緩緩升起的太陽了,這種感覺還真是不錯。」
年輕人聞言,撓了撓頭,說:「石頭叔……我記得我走之前,你不是天天都要躺在那片樹林之中偷偷地看夕陽落山么?」
「首先,朝陽和夕陽,兩者之間是有根本區別的,這一點一定要特別明確,不然以後哪怕是在江湖之中,黑白不分明的話,也是特別難混的;其次,你小子究竟審不審題?聽不出來我那句話之中的重點是輕鬆愉快嗎?」
年輕人抿了抿嘴,岔開了話題:「石頭叔,你們大宗師打架,動靜是不錯,瞧瞧這給你們折騰的……但是,會不會結束的太快了一點?我這才剛剛沒打完多久,過來一看,你這一波就已經結束了?」
「切,你就是孤陋寡聞,跟那些江湖上的俗人沒有什麼分別。」
道士撇了撇嘴,說:「打架這種事情,打得過就是打得過,打不過就是打不過,尤其是這種分生死的,講究的就是一招制敵,我和那人打了這麼久,已經算是時間長的了!要我說啊,那些說書先生們說的什麼本來實力上就打不過的,什麼憑藉一股意志力就在最後的關鍵時刻逆風翻盤的,都是扯淡!哪有那麼多的弱智出來當反派的?要是真的那麼弱智,恐怕還沒成為大反派呢就已經被別人給搞死了!」
看著明顯話要比平時多一些的道士,年輕人的眼眶子有些泛紅,但他還是露出了一種頗為嘲諷的神情,說道:「石頭叔,你咋總是喜歡給自己打輸的架找借口呢?」
「你這臭小子懂個屁!行走江湖,什麼最重要?你以為是性命和人頭嗎?錯!這一張臉最重要!打架輸了不算什麼事兒,把命交代了也不算什麼事兒!重要的是,你不能把臉給丟了!小子,你可記住了,以後行走江湖,要是敢丟你石頭叔的臉,你石頭叔就是做個不去投胎的厲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知道啦知道啦……叔,你要不別說話了,歇一會兒?」
「歇什麼歇!我都歇了一輩子了!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這頑石道人的外號,是怎麼來的?還不是你師父師娘?當時我們一起長大,就因為我話少!他們就說我悶得像塊石頭!結果這麼一個石頭的名頭,就他媽的跟了老子一輩子!」
道士嘴裡面罵的痛快,臉上的神情也與語氣相同。他一面拍著身邊的青石地板,一面笑著說:「但是誰叫老子喜歡你師娘呢……臭小子,咋地,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喜歡你師娘咋了,你師父都啥也沒說,輪得到你來告訴我什麼是非對錯?」
年輕人其實什麼都沒想說,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眼神。他知道道士之所以會這麼說,不僅僅是因為他認為年輕人會做出一定的表情。
還因為此時道士其實已經看不見了。
「可惜,這個場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道士的聲音忽然之間低沉了下來,「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死的時候應該是在華山之頂,在一個月圓之夜。我應該是死在那個蕭正風的王八蛋手裡,然後最後一口氣咽在楚羽那個臭流氓的懷裡……哎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怪怪的……我是這麼個意思,我呢,想著死之前,能給楚流氓說上一句話。可惜現在,楚流氓還在那邊跟蕭王八蛋較勁呢,我也總不能屁顛屁顛跑過去,讓他們等等再打,讓我先死一個吧?」
道士嘆道:「況且就算真的能這樣,我也已經去不了了。走不動了呀。」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那……石頭叔,要不然你給我說?我一會兒就去找我師父了,你要是想說什麼,我給你轉達?」
道士想了一會兒,笑道:「也行。」
「等你見到了你師父,你就這麼跟他說,說你石頭叔讓你給他帶句話。」
「當了一輩子兄弟,也就只能走到這裡了。兄弟先走一步,趕著下去見沁兒了。」
「嘿嘿嘿嘿,活著的時候沒能搶過你,死了之後咱們重新爭過,這次未必鹿死誰手了。」
「人都說英雄死的時候,都是勇而無畏、坦然無愧的。但其實可能不是這樣。」
「比如我。不準說我不是英雄,我覺得我英雄的很。」
「但其實我不想死啊……」
「真的不想。」
他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靜靜地躺在了年輕人的懷中。
年輕人靜靜地抱著已經悄無聲息的道士的身軀,看著依然在逐漸向上攀升的太陽。
覺得實在有些刺眼。
……
一根棍子砸了下來,將幾乎已經是在用最原始的戰鬥方式來戰鬥的兩個人分了開來。
蕭正風手中提著青鋒不斬,看著這位幾乎已經是在場三人中氣勢最足的將軍,眼中陡然亮了起來,暴喝道:「胡將軍!快!給朕殺了這個刺客!」
而幾乎是同時,楚羽提著鐵條,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痰,道:「他媽的,石頭那個王八蛋怎麼能比我先死?那他豈不是比老子要先見到沁兒了,這怎麼行?!」
胡將軍看了看同樣是氣息萎靡的兩個人,然後退後了一步,說:「兩位繼續,我並不插手。」
蕭正風眼瞳驟然緊縮,怒喝道:「胡中天!你莫非是想要造反不成?!」
「陛下有這生氣的力氣,不如多砍這個刺客幾劍。」
胡中天輕輕道:「以後的大魏,自然會有以後的國君來操心,眼下之事……陛下還是莫要做過多掙扎和念想了。」
蕭正風忽而就沉靜了下來。
「明白了,」他看著胡中天,說:「你是在擔心我真的還會再有一個兒子,威脅到衍兒的太子地位,從而威脅到你們胡家的地位?」
胡中天只是沉默著,並不說話。
「可是朕知道你,你並不是一個敢做如此想的人,那麼究竟是誰給了你勇氣呢?」
他微微嘆息道:「果然還是絡軒么……朕就知道,他怎麼可能會如此安然的死去。」
「不,陛下,你錯了。」
胡中天說:「是承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