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編織豐產神話

第248章 編織豐產神話

不一會兒,這個不大不小的村落里所有的壯年男丁都匯聚到了楊氏長老的家中,其中包括姓溫小族的族公。兩位族公分別坐在主位的兩頭,兩側的牆邊密密麻麻站著幾排人。

天依環視這支村莊勞動生產的主力,大部分人的年齡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也有少數四五十歲以上的老年人。每個人都穿顏色單調的麻布衣服——不過有條件洗涮,衣物上的臟污和補丁比起貧民來說少一些。

作為物質條件尚可的、沒有被兼并的自耕農,他們的臉龐仍然一片黢黑——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勞動使彼儕的膚色如此。一些人的臉龐帶稜角,另外一些稍顯圓潤,不過總體上大家都不太有肉感。少數壯夫的臉上還有些疤痕,這些疤有些顯而易見地是在幹活時形成的,有些則屬於刀疤,可能是同別人爭鬥后所留。

天依不知道這群農夫的面貌是近年來家庭支出增加、生活水平下降所致的,還是一直以來,中農的營養和勞動情況就是如此。總之,他們過的日子並不算特別好,至少沒有到舒服的程度。她可以從這方面向農民們做工作。

「兩位夫人方才到村裡,同我介紹,說霸陵縣有一家貸錢的,一年的利息在半分到一分半處,可貸的金額也不少。」楊長老向眾人說,「倘若我們可以貸到這些錢,明年就無憂了。」

這話馬上引起了一串議論。

「家公,哪裡有這麼好的事?」有人問他,「這貸錢哪有利息這麼少的!那不是掙不到什麼錢么?」

「彼等除了借這個貸以外,還借普通的貸,普通向人放的貸,利息就是二十分。」天依向他們解釋。

「那也說不通。」有個二十齣頭的青年同她辯說,「夫人,我們村的人也不是那種野老,有進城見過世面的。城裡放貸的人,怎麼放一種貸二十分,另一種貸一分呢?那借貸的人全跑去借一分貸,他縱是設了二十分利的,有誰來借,從何處賺錢呢?」

「這一分貸是有範圍的,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向他們借。」天依徐徐展開,「諸位鄉黨,你們最近可聽說了西南邊有幾位大戶同左內史協和,將自己大片的田分成兩三分,開始耕牧輪種的種法?」

「都聽說了。說是一塊田種穀,一塊田拋荒,一塊田種草,上面蕃息牲畜。今年種這塊,明年種那塊,這樣輪換著,每塊田都能美,賣牛羊還有收入。」

「要是田能一直美下去,那他們就賺大發了。」有了解得多的人向兩位夫人介紹,「現在最苦的就是田不美,燒灰堆糞都無什麼用。田所出的谷好幾年沒多了。」

「呀,那我們可以想想:那些大戶的田要是一直美下去,我們的田要是一直不美下去,天下的錢也不會很多,豈不是富者愈來愈富、我們愈來愈窮?等我們子孫長大了,他們沒什麼錢,富戶一來兼并,大家的田地不就保不住了么?」天依向眾人展望未來,提出這個假設。

全村的人都不吱聲。

「那鄉黨們怎麼辦呢?咱只能在被富戶兼并之前,把我們自己的田治得越來越美,也像富戶那樣,有條理地料理咱們村這一大片土地才行。」天依在空中畫了個圈,「這樣他們田圃的所出增加,咱們也能增加,今後才好鬥得過他,為子孫謀生路。」

「夫人,您剛才講的不是貸錢么?」那個青年察覺到這個夫人講的話題逐漸偏離向其他方向。許多城裡的騙子誆騙人容易出這一套,他不免警惕起來。

「這就是和貸錢相關的。因為這個問題即霸陵那幾位賢人出一分貸的原因。他們不想讓富者越來越富、咱們這些普通農民無立錐之地。他們要關中沒有許多財力的農人也有錢做那些大戶的事業,把阡陌連起來,廣種廣殖。只不過不同於大戶的手段,一般的農民要做這個,就只能同村的農戶結合起來,形成一個協田社,各自按自己的田地入資,按出資和勞動分田成。這個一分利的貸錢,別人誰都不貸,只向這種結合起來的協田社出貸。出了錢以後,這錢也只能用於耕牧輪作的事業,譬如購買農具、修平渠路、購進耕牛之屬。他們會出人來監督。」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村裡人方才明白這一分貸是怎麼來的。這貸就是南邊霸陵的幾個「賢人」專門出資,只向這種生產方式和農業組織提供的貸錢。

「把這一部分錢拿來干這事,那幾位賢人倘若將它貸出去,不是能掙到更多的錢么?」仍然有人不理解,「這沒利的事,有人會做么?」

「利也分為短利和長利。」天依撥弄著手指,「短利滿足了,長利可不一定有利。大部分人看的是短利,愈來愈短視,最後大家一塊完蛋。那幾位賢良平時也不缺錢,今次所見的也正是長利,為大家的子子孫孫考慮的。諸位設想,倘若大戶愈來愈富,愈來愈兼并,到幾十年以後,大部分農人都失去了本業了,到那時,那幾位賢良的子孫欲保宗祠,年年給他們上供,能可得么?」

「原來是這樣,是為自己的子孫計。」眾人竊竊私語。

這個短利和長利的說法能夠有一些說服力。司馬遷在《史記》中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涉及到經濟活動的時候,大家都難免思慮各方的利害所在,很少有人會單純考慮信義、熱情、慈善等各種奇怪的要素。將出這個一分貸的理由往長利上引,能讓它不顯得那麼突兀反常,農民也更容易接受它的合理性。當然,在當代比較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老闆將員工的福利提高也是出於此種長利——為了更良性地賺錢。

這個超低息貸款的存在確實非常讓人心動——一方面是日子越來越差的年歲,一方面是大戶連田兼并的形勢,這兩大方面時時刻刻向維持了幾代勞動習慣的農民們展示著兩條道路:改變這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或者家破人亡。就算在思路上最懶惰的人,只是依靠著慣性,有一天沒一天地將現在的日子懷滿僥倖地過下去,睡在榻上安歇時也不是沒有想過改變。只不過改變昭示著一條新的道路,此前從來沒有人走過,這條路是成是敗,也不清楚。

今年冬天大戶們的動作倒是給他們指了一條可能的門徑,但是問題主要出在財力上。任何一個家庭都不可能單獨把自己那幾十畝小地分成三片來耕作——單門獨戶也無力支付改變老生產方式所需的費用。而全村一塊做,亦不可能完全將大部分財力賭到這上面,何況單是一家人提出這主意,其他人家也不一定響應。

兩個從霸陵來的夫人則突然改變了這個各打主意、游移不決的形勢:這場討論的第一槍被她們打出了。她們代村裡的某個人將這個議題放在了公共空間當中,而且還帶來了關於資金周轉的利好消息。這筆低息貸款如果是真實存在的,不是什麼騙錢的玩意的話,村裡要是不把握這個機會試試看,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然而大戶們也只是剛展開這項事業,這種輪作的方法具體有什麼成效還待觀望。如果一年後農田的產量不大,就算這債利息小,那也算倒了大霉了。

而且,有少部分知識不多的人對於此法能不能美田,也有不同的意見。

「伯公、夫人,我們這楊村歷來都是種糧為生的。現在要咱荒擲掉一部分田,拿來種草。那種草,倘不養牲畜,可以頂糧吃么?」有些族人問道,「養了牲畜是比種糧拿錢,可是朝廷來收稅賦不還是收糧么?高家的大戶們說種草美田,這草與莊稼有什麼異……」

「鄉黨,我來給您算算。咱們糧食能長,一靠太陽的光、二靠水,三靠田美不美。這三者當中,太陽是看天的,水是看渠的,田是看草的。別小瞧了這個草,莊稼長在地里,靠吸地里的糞肥生長;但草和莊稼不同,草種在地里,它年歲枯榮,是增加地里的糞肥。動物在草上吃草,拉了那物事下來,當然也能成肥。」天依把著手指同他盤算,「等土地並好了,我們先劃一部分種草,在上面畜養,等過兩年再在上面種田。有的地方種糧前種這個草,那地原先貧瘠得不得了,只能收百斤的;種完草,不澆糞都能上三四百斤。這輪著做個三年五年,大部分地里都種過草了,種糧的地雖然減少,可全村打的糧食可往上增!還養了更多動物,草籽也可以賣錢。」

天依以現實中一個增產的村來回答他的質疑,畢竟事實勝於雄辯。雖然這個事實在漢地根本不存在。

「那是哪個村?」

「叫下家村的。」樂正綾順帶給現實中的實例改編了一下名字,「那村第一年種穀千畝,在地力最貧瘠的地方種草六十畝,打了十二萬斤糧;第二年種穀八百多畝,草二百多畝,打了十六萬斤;以後每年種糧谷八百畝,種草四百畝,到第七年,就收了三十萬斤。鄉黨們,你們算一算,第一年至少多打四萬斤,繳足朝廷的,留足做種的,再賣到市上、自己吃,和這比起來,大家上一年借的那些貸算什麼呢?」

雖然紫雲英和苜蓿的肥力不一定和現實中下家溝大隊引種的草木樨一樣,兩地的地理環境、西漢的畝制和當代畝制也不相同,但是在農民們下決心的檔口,兩個現代人還是盡量以這種實例給村中的兩族人以創業的希望。儘管農業生產一直伴隨著風險,可能未來一年的努力不一定會有成果,但是他們如果不理解草的美田效果、輪作的益處,選擇不幹這件事,那他們面臨的命運毫無疑問只有一條:死路一條。

她們把自己那個位面推廣糧草輪作的經驗當成故事,故事當成神話,向兩族的農民們展示著。在這個增產翻倍的神話,以及朝廷今冬已支持大戶們開始實施輪作的事實的誘惑下,有不少近來過得不大順遂的農民確實動搖了他們的觀點。

「我們第一年可以跟那個村一樣,不是要大面積地種它,而是先划個十分之一的土地,那片土地得是最貧瘠的,在那片地上試種,於其上養些羊。為保證糧食不減產,再選最肥的地,堅決在上面種糧食。同時我們還可以拿借款修修溝渠、道路。這樣第一年先打一些糧食,解決牲畜的飼草,第二年再換地方種草,在原來那塊地方種穀,最終讓全村土地都過一遍草。」

「對,這樣循序漸進地來,不要蠻幹。最多三年,牲畜飼草夠了,草籽能賣了,能用更少的土地打更多糧了,樹也就好開種了。到時候咱們村,農田出谷出菜、草田出牛羊草,林園出果子樹木,人人吃得飽穿得暖。子孫也得安然。」天依也說,「地沒賣出去,人沒寄人籬下,稅賦咱也就給朝廷交,不需要把自己收入之半納給地主賢良,自然有好生活。這可是近歲難得的。」

「族公,我看這事或許能成。」有人沉不住氣,「咱們種田的,就靠這地活著。除了這美田的法子,夫人還能說其他的辦法么?」

「現在來看只有這個辦法。」樂正綾比出一根手指。

「族公,只能這樣干,且這貸息如此的廉!」他轉向楊公,「咱們這年景越來越差,若是因為天要把咱的田從美變貧,也就罷了。咱只能認天意,誰讓它要讓咱們傾家蕩產呢?可兩個夫人還帶來了讓田美起來的法子,確實能行,而且資材又不需要咱們勞苦,我們何不起來做它一陣?」

宇下的丁男議論紛紛。有些看熱鬧的婦女也抱著小孩,在稍遠的地方站著。

「如果咱們村能和西南的高家一樣,興起這個種法,當然是好的。不過要從霸陵那些人那拿到那筆借款,咱們得先像他們說的那樣,合成一社。不知道霸陵那些人有無說過那社是何樣的?」楊家的長老和溫家長老私談了一會兒后,清了清嗓子,問道。

「這種輪作的制度需要把各家各戶的土地結為一片大土地,這樣某區做什麼、某區做什麼,容易統籌,不容易亂。」天依說。

「那就跟古早的時候族裡共營一田一樣。」人群中稍微年長的人說。

「還不大一樣。各家各戶的土地並不直接歸族裡有的,雖然怎麼管理這土地是社中來做,但各家可以以自己原來的土地和資錢進社,各自給社裡出資。且社裡事務不能專斷,由社中的所有人決定。」

「咱們有族公就行了,不需要大家參與決定。」

「這一項上,霸陵的人特別議定了,必須是參與的各家各戶都來決定。不能由一家一戶來獨斷。」樂正綾說,「要不然,他們就將貸款的息提高到二十分。」

「那幾個放貸的人還真奇怪。」眾人議論道。

兩位族公眉頭微皺,像是在想什麼問題,不過未幾又舒開。

「現在還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夫人,我要向你確定,咱們這社如他們所願成了,像他們所想的樣子,他們就能給咱一年一分利的錢,讓咱們開始種草?」族公問她們。

「這是顯然的。這方面,你們可找一個同他們關係近的人作保,同他們訂約,訂完約以後如果你們結成了社,他們不發給你們錢,你們可以以那個契約告上官府,我們作為介紹人也能出責任。」

「問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二位夫人從的哪位公乘?」

「我是海國的洛夫人。」天依將她和阿綾的名號報上,「這位是海國的樂正夫人,現在在從驃侯府做事。」

在場的人群再次蜂言起來。大概從去年開始,城裡消息靈通的年輕人就已經常聽聞有兩個海國人跟著冠軍侯到處弄新東西的事了。村裡的其他人也未嘗沒從他們的轉述中聽聞過。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原先活躍在傳說中的人今天竟然親自降臨了他們的場所。再聯想到左內史部的官府同高氏大族在輪作制度上的合作,恐怕這個制度本來也就是海國人首唱的。

「既然是兩個夫人做擔保,那老夫便沒有後顧之憂了。」那姓楊的族長開口定奪,「既然二位夫人屈尊降貴在寒冬親臨敝村,將這大好的機會介紹過來,那敝村的男女老少肯定要把握住。夫人能不能將那幾位賢良的地址同我人交代交代,我們好差人去問問他們關於借貸的要求。」

——第三節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漢國往事——第二部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漢國往事——第二部
上一章下一章

第248章 編織豐產神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