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農民大會

第252章 農民大會

觀摩了小樓府上蓋工棚的進度,同斫梁的師傅們聊了一會兒天,上午的事便告結束。

「大雁還活的么?」天依在上車前問繆叔,「給這麼個繩子綁著。」

「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那就好,可不要我們在這邊聊了會兒天,雁又死了。」天依放了心,「回去以後就早給晏老伯送去吧。」

三人登上車,回到趙府。洛綾二人跟著繆叔好好地把禮雁送到晏家,邁出了結親的第一步儀式。晏公收著這雁,雖然神情有一萬個不甘,但畢竟造化弄人,他只是一個溝通天地的老巫醫,天給人定的事情不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就像他前年根本不知道女兒曾經會對洛夫人產生情誼一樣。

接下來幾天沒有特別必須二人自己勞動的事情,她們便從市上延來了個教書先生,開始督責兩姐妹和工坊的一些年輕人初步地識文斷字。李迎和李逆兩姐妹是全日制的,女工們則是以夜校的學制——當然,不是在夜間學習。這種教書先生和洛陽的呂聿征一樣,由於自己家庭的關係,親戚犯了案,不能被錄用做官吏,便只能化為平民當中的知識分子,在市上討生活。洛天依以比在市上高一倍的收入請了這個人過來,專門在工坊里做識字老師,食用就在院里解決,只不過住宿要自己回家。

趙定北考慮到晏柔有病,再加上她已經是洛夫人所青睞保護的對象,便只讓她一天服侍自己半日。因而天依也把居家的晏柔拉進了這個小班級。同時有幾個受樓昫的教導初步識字了的家僕想繼續深造,不做工的時候便也過來找這位識字先生。一時之間,院里識字班的人進出往來,摩肩接踵,給清冷的冬天也平添了幾分熱鬧的空氣。

天依扶著木橋上的欄杆,看冬池倒映著的識字班裡書聲琅琅的景緻,忽然聽到身邊人從兜里拿出一封牘來。

「廿日剛從辦貸所收過來的。」阿綾將牘片遞給她,「我看過了,你看看。」

天依打開牘片。只見木牘的落款是楊村協田社員楊烏,她知道此信件是協田社的社員寄給她們的。她認真地讀了起來。

「那家人請我們去參加社員大會。」樂正綾把著欄杆,對天依說,「廿五日黃道吉日,社裡選定這天第一次開大會。大會雖然要開了,但是大家議論紛紛,平日里一切事都是族長所定的,但是這會借貸所放的貸規定有新制度,族長也顯得尷尬了。這個楊烏說,是頭一回事,怠慢不得,不若請海國人過來幫忙決斷,所以邀我們去幹事,飯食也在那吃。」

「說實在的,我們也沒有這個相關的經驗。」天依讀完后將牘片重新遞迴阿綾手上,「到時候估計也就是以充顧問,跟他們聊一聊,看什麼情況下運行這個社更好。」

「他只問的是我們去不去。」

「去,當然去。畢竟是我們幫忙開出來的花,不能就這麼放任掉。他們要努力去習慣的東西還很多,得有人扶著。」天依道,「既然明天開會,我們明天就過去。」

「寒冬臘月的,也挺冷的。」樂正綾哈了口寒氣。

「不怕,這臘月也不差那幾天,春天馬上就要來了。」天依緊了緊披肩,「臘月二十五,就快到我們農曆的春節了。春天來了,什麼事都開始了。」

「那我寫封回書,託人寄到楊村去,就說我們廿四日下午就過去。過去了以後,先在他們村附近亭里宿一晚,明天打早過去。」

「要不要把小樓也叫上?」天依問她。

「叫上。讓他去看看他出的錢都在做什麼,順帶我們給他指條路,就是農業合作化的路。」

「我們的接班人會是小樓么?」

「我看他是靠譜的。」樂正綾笑了笑,「升了爵,其他人多吃喝玩樂,或者把家人接過來了,自己有自己的事。我看他的自己的事同我們的事是重疊的。」

「要是真那樣也好,至少人生有個奔頭,不是那麼虛無,除了享樂以外一無所有。」

於是在臘月二十四號下午,兩個人乘上繆叔的車,帶著樓昫公乘,沿著冷凍的官道,馳越渭河,抵達半個月前來過的楊村——現在應該叫楊村楊溫協田社了。協田社外的田野大部分仍然是一片衰颯的景象,大部分地面還沒播種,不過似乎有一小塊田已經種上了牧草。不知道在第一次社員大會召開之前,這些農事是由社集體還是由族長組織的。

村口有幾個人,一直坐在水攤上觀望著外面的行路。見到前些日子海國人的華蓋過來,還跟著另一輛車,他們幾位立馬坐起來,恭迎上前。天依看出來,這幾個人中是有族長家的兒子的。

「夫人!」他們一致向兩個人行禮,「請問這位是……」

「這位是霸陵來的樓公乘,他說他這兩天也想來開開生面。」樂正綾介紹樓昫。

「是,過來開生面。」他向幾位關中的農夫揖言。

「公乘,您這話真是折損了!我們這一群田夫野老,哪裡有生面開呢!」人們躬身的程度更深,「是我們要見識夫人和公乘的生面。」

「互相見識。」阿綾笑道,將手在雙方之間來回擺,來舒緩氣氛。

「對了,不知道這諸位賢人當中有誰是楊烏先生?」

「小人烏,不好稱先生。」那位叫楊烏的立即向前一步拜下。樓昫和天依把他扶起來。

「這土地上辛苦的都是先生。」阿綾道,「你真是一個村裡的好先生啊。村裡要辦社,出現了問題,大家爭執不休,你就想到寫封信來辦貸所,請我們來幫忙。這個思想是好的,從前有一個造車匠,他造車子很奇怪,也不跟別人商量,也不看其他車匠的成果,不打聽經驗,自己關上門來造車,結果自己車子造起來,比時下的車差遠了。你能想到請外邊知道一點的人來想辦法,以後遇到什麼其他問題,就也不會閉門造車了。」

楊烏和幾個家屬都記下了閉門造車這個故事。

「是這個道理。我同族人說的時候,嘴巴笨,也沒讀過書,舉不到這個古事。夫人一說,道理通透多了。」

「當然,我們也不一定是會造車的人。我們這次應你的邀請來,主要是想看看這會是怎麼開的,然後針對一些問題,我們大家再集思廣益,出一些法子。我們的法子可能不一定對,但是應該至少能幫上忙。」阿綾打了個預防針,「我們的話不一定正確。」

「三位貴人都是知書通言,明曉古今的道理的,明日開會還是得聽你們的話。」族長的兒子殷勤道,「好了,三位貴人,從霸陵過來旅途勞頓,就在我家住下吧。今晚請吃酒。」

「那倒不必,我們三人都在您家寄住的話,太麻煩您了。鋪張接待的話,既是花了來之不易的錢,又是無什麼顯著的利處。我們今夜就在就近的亭里歇息。」

族長的公子再三延留,她們再三地推辭。在這種事情上推辭是有益的,她們今晚如果在族長家過夜,誰也不知道她們會同族長說什麼。她們明天在社員大會上說的所有話,可能就會引起其他家庭的猜疑——她們會不會是受了族公的酬謝,來出一些對他有偏向的意見呢?為了保持她們在村社事務以外的中立性,她們必須將自己的活動同這邊比較勢大的家庭完全撇清。

「貴客好不老遠來敝村一趟,卻不在村裡住,說出去讓人笑話咱們村。」

「那也是他人的看法。只要我們村今年興了社,修了路、置了牛、通了溝,給他多打一些糧,又沒有大戶吃小戶,別人村羨慕咱們村還不及呢!這個才是大事,送禮吃請是小事中的小事。不要逛琢磨這些臉皮上的小事,對大事反倒不上心。」樂正綾最終以這番語詞來回絕了族公一家的邀請。

「我看你們村外面已經有種上牧草的了,那邊是全村最貧瘠的土地么?」接著她的話尾,不等族公的小子回復,天依迅速開啟了另一個話題。

「啊,是的。那是姓溫的裡面最小的幾家的,一些還是寡婦田。當年溫氏一族遷來的時候,他們主要就是在村子的外圍墾田。當年外圍不僅有樹林,還有沒什麼肥的荒地。這沒有辦法,先來後到嘛。所以溫氏自己內部分田墾的時候,也是最小最弱的那幾家分到地力最差的。」

「剛好,他們那幾家的田最差,本來就打不出多少糧食,所以乾脆就種了牧草。」阿綾的興趣提了起來,「你們就按照我們之前說的這麼做了。」

「是。」

「這樣做是好的。種牧草恢復肥力就是得在最貧瘠的一些土地上種,然後那些牧草地就成為蓄養牲畜的地方。好,真好。」樂正綾鼓掌道,「不過社員大會還未開起來,不知道你們是如何決策來做這件事的?」

「我們還是請兩位族公幫忙做決定的。」眾人道。

「好。剛好明天開社員大會,我們先選舉一個經常辦事的委員會,選委員出來。以後的事,就通過常委會來決定。當然,如果社員對這個決定不服,就再開會投票。」

聽到這個新制度,大家的眼中頗有迷茫之意。他們不知道把先前二位族公專斷的事務轉移到一個一群人組成的會上,之後做的事情還能不能那麼順暢。不過既然是海國人提的法子,想必在海國是有法用的。

「對了,那幾家的地拿來種牧草了,原本是明年要有收成,要交稅,要養活自己,明年收穫后怎麼辦呢?總不能靠這個草吧?」天依想到了這個問題。

「族公說,為了後年吃上好糧食,你們明年先忍一忍,湊合著過。反正他們社金也是交了的,明年打了糧食,社裡收成了有盈餘,也不是不分給他們。」

「盈餘如何分?分得多還是少?」

眾人只說族公沒有說。

「這可是一年!那幾家就沒意見、沒主張么?」

「有主張,如何能跟族公提呢?」

天依一秒鐘就意識到了集體化與牢固的民主制度是決然不可缺少的兩個方面。一旦一方面有缺失,集體化就會轉為集體中的少數人向另一部分少數人施加的暴政。

「對,我們興了這個社以後,就是得解決這個問題。我提議明天開社員大會,制定好章程以後,第一項議論,就是關於種草農戶的生計問題,明年秋收了,後年怎麼過的議論。」天依嚴肅地說,「我們興這種農業是要通過每家每戶土地的增產來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的,如果在這個過程中,犧牲了其中一些家庭的利益,就得給補償,想辦法,讓他過下去。這個馬虎不得。我們去找那幾家姓溫的小家,去他們那看看。」

迎客的人只能受命,引她們前往輪作最開始的幾戶人家處。天依提出要屏絕外人,自己單獨同他們談話。其他人等便守在門外。

她們先見上面的就是那家土地最少的寡婦戶。這家一直在村中屬於最貧的一家,土地上種不出很多東西,人丁向來稀少,終於在本代絕後了。她個人耕作的能力也有限,土地只是剛好沒有賣掉而已。天依見了她的情況,同她說:

「今年他們讓你在這一塊地上種草,明年收穫之後,要是社裡不給你分糧食,可能都吃不到啊。怎麼辦呢?」

「湊合著活。」這位年紀有四十歲的寡婦笑著搖搖頭,「我輩生如浮萍,怎麼活怎麼死都托於別人的手中,不如任他們怎麼說,任他們怎麼做。」

她的笑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一種反應,接近於一種條件反射。

「在這個社裡,您出資了多少?自己留有餘錢么?」樂正綾問道。

「我把我全部的家財都出出來了。反正都沒有丈夫了,兒子又沒有,自己留錢用,有什麼意思呢?」寡婦咕咕地笑著,「故夫的族親要去爭,做出一番事業,我就任他們做去。」

「夫人,你不能這麼想。你既然把全部家財都出了,現在就不是一個寡婦了,在社裡算是一個出資人。現在雖還是族長說話算話的時候,但明天就不是了。明天要開社員大會,到時候你手上會有一張票,會上的事情就根據這張票來決定。到時候你可以在會上和其他幾家種草的人家一塊說說,社裡讓你們種草,給的補償是什麼,有多少,得按多少比例來補償。他們得補償你,如果沒人給你們出聲音,你們就自己出聲音。」

「那不是惹族公不高興了么?」她的笑容仍然保持著。

天依停了一會兒,沒有說話。以往的權力關係要革除是非常艱難的,往往不是一蹴而就。或許兩位族長之所以在分配問題上不給這些人明確的答覆就是出於鞏固自己權力的考量,把自己打扮得越神秘,平民百姓越不敢維權:一旦維了權,說「錯」了什麼話,他們要負擔的成本還遠高於維權。

族長的權威要在人們面前打倒,這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情。只有將族長的勢力在新合作社中驅逐出去,新合作社才能比較健康地運行。此事本來需要依靠土地革命來完成,然而她們的合作社實驗卻是建立在土地革命之前的,是想通過推廣合作社來促成土地革命。

一方面,她和阿綾需要在明天的大會上,想辦法拆分族長的權威,保護種草者和小戶的權益。譬如提出結構,為了保證鄉間安全設立梭鏢隊,隊長須由整個村莊中輪到種草的戶主擔任;或者置一個輪作委員會,由和族長親屬關係最疏遠的一群人組成,生產計劃交給他們來部署,等等。而在會議上,她們明日得在村民大會上好好打擊族長的威權,暫時確立來自借貸所的話語,以提高利率來脅迫族長在之後社內的生產活動中逐步讓渡出程序——條件是他們仍然能享受到來自社裡的一些特惠。畢竟兩位族長並不是地主富農,而是稍微優渥一些的中農。該村的合作社如果辦不下去,日後村子的土地為富豪並了,他們再作為族長,也沒有什麼勢位來享受了。

「確實。夫人這樣貿然的反對,族公不高興了,不太好。不過這話我會明天替你們幾戶小家說出來,讓大家討論討論,得出一個確定的說頭。這樣你們年末收穫的時候能分多少糧食,就分多少。」

老寡婦不置可否。海國人弄的花樣到底能不能讓自己說話,大家心知肚明,都抱一個懷疑的態度。在這個情況下,明天的大會就成了村社命運的一個非常關鍵的節點。天依打算再走訪幾家,跟阿綾早早地回到亭中,好好合計合計明天的動作。

——第二節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漢國往事——第二部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漢國往事——第二部
上一章下一章

第252章 農民大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