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糞土重於萬戶侯
天色將昏,到了散工的時候。樂正綾和天依跟著隴畝上的眾位農夫一塊回到了村裡,這時她們才有時間視察公益院的情況。
先前在霸陵集中培訓過的醫生和保傅都在院里,旁邊是十來個大大小小的小朋友,不過未有嬰兒——這個時期的嬰兒死亡率相對較高,公益院的醫療水平雖然相對高一點,但倘若有嬰兒在院中死亡,這會極大影響這項制度在村裡的發展。故能進公益院療養的基本上是七歲上下的半大娃娃,間有四五歲者。這一方面公益院能勻出充足的時間照料,一方面又給八家貧者熟悉她們今年的新工作提供了緩衝。不過,光是十來個小娃娃,就已經挺難管了。
當然,還有隨小孩被送過來的幾個老人。老人也同娃娃們一塊睡暖炕,吃這邊的飯。他們平時也能給自己和親故的孩子提供照料,還種些菜。總的來說,公益院處於半依託村財政,半自力更生的狀態。
樂正綾去同她們派過來的兩位駐村人員會面,向他們詢問這月在村裡的業務。天依則是去庖室中見到了先前所見的那家寡婦。她正在為小子、姑娘們煮粥,間以竹林里採的春筍。
「這月來如何,老夫人?」
「不好也不壞。」那四十多的婦人仍然這麼囫圇地答著,專註於她熬粥的事業,添了些鹽。天依看了看,粥面上除了筍以外,還間有一些蝦丁——雖然都是小小的。
「粥不錯,很營養。」天依笑道,「既有穀物,又有蔬菜,還有蝦。」
「一會兒還有些雞蛋。」老婦說,「娃們吃得好,老婦也跟著享享福。」
「有菜、鮮還有雞蛋,都是誰做的?」
「那十幾家人,決議要把孩子送過來,有的把年邁的老者送來,開會的時候就攛掇委員們多出點糧錢禽畜。楊委員給我們買了幾隻下蛋雞,老丁又在渠里張網釣蝦,筍是這些天趕開春咱們挖的。」
「不錯,這樣孩子老頭們的三餐就不愁了。有幾隻蛋雞,一個月吃上雞蛋也不愁了。」天依盤算,「院里還可以種種芋頭。芋頭只要在水邊,不需要專門治田,也毋需太料理,它自己就能長成,吃著還香。你們若還有閑時,還能拿芋頭做酒、造醋,送去城裡賣。」
「這些都是之後的事。現在春忙,又有幾家送小孩過來,院里人多了,咱們幾家暫時是脫不開身。」那寡婦搖搖頭,「稍遲一些,要有閑力的話,我們會試試去做的。」
「對了,羊奶有沒有?」天依又問,「社裡今年是買了羊,準備蕃息的。羊身上可以出羊奶,小孩們喝上了么?」
「對,也喝上了。霸陵來的老師說讓社裡采羊奶,給小傢伙們喝。不過有幾個喝不習慣。老人家是都喝不慣。」
「老人家就不喝了。小孩子如果老是喝不習慣,就可以不用讓他們喝。如果能習慣,就喝下去。」天依建議,「羊奶是好東西,羊奶如果泡上茶葉的話,也是好東西。小孩子最好一天要喝一碗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恐怕還不能。」
「那這可以慢慢來。」
說話之間,那寡婦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對洛道:
「哎,夫人,這天色已不早了。夫人得趁夜來前回吧?」
「不,咱們就在這住下。」
那寡婦聞言大驚:
「在這兒住?我們這裡沒有什麼好招待的……」
「這邊不是什麼都有么?」天依笑起來,「看這粥、鮮蝦、鮮筍、鮮奶、剛下的雞蛋,都是好東西。」
「這些是村貨林貨,怎能登堂入室……」
「一種東西,只有天下大多數的人能吃上它,它才算是登堂入室,不負天地養育它哩。」天依說,「一會我們一車人的晚飯,小娃們怎麼吃、老人家怎麼吃、你們怎麼吃、霸陵的兩位老師怎麼吃,我們就怎麼吃。不要盛多,等吃完了,我們把這食用以泉幣付給你們。」
與此同時,樂正綾已經打探完了對貧戶培訓的情況,走出公益院,徑直來到會堂,趁天還沒徹底昏黑,召來了農民們的代表,利用太陽未下山的簡短時間,向他們介紹趙過的代田法。
代田法的原理也簡單,將土地劃分為兩片區域,一個是壟,一個是溝,橫截面皆是一尺寬一尺深。將種子埋在溝里,吸收雨水防風,等到除草的時候再將壟上的土推下來,推平。這樣莊稼的根又扎得深。第二年再挖溝時,頭年的溝就作壟堆土。這樣地力也能得到恢復。當然,其實這個法子在她們下午驅犁的時候就已經同犁隊的人們講過,只不過現在同村民們普及開了。
「此法有人試過么?」雖然懂得它增產的道理,但是還是有農民為求保險問道。
「有。理想的情況下,相比於縵田一畝能多收一斛。」樂正綾說,「還是很可觀的。」
那人計算了一下。比不施壟作的田一畝多收一斛,那百畝就是五十石,足以增收上千錢。就算沒多收那麼誇張,也足以彌補他今年合資辦社出的錢了。何況海國夫人要講授的還不止這一法,田上也還要澆糞。聽樂正夫人說,澆的糞也有講頭。
「今年春耕的糞肥是從城裡買的,不過那種糞肥是他們晒乾以後往出賣。晒乾的糞便,也能用,但是肥力不如發酵的糞。今後咱們村裡可以自己來發酵糞肥。」樂正綾說,「為何要發酵糞肥?因為糞如果直接澆到土裡,是會傷苗的。而如果晒乾,或者露天來成肥的話,有一個問題:糞會在發酵過程中產生一股氨氣。那股氨氣如果有東西蓋著它,它走不出去,還會沉降到肥里,回到肥中,不會把營養散走。但是它如果飄走了,糞里的營養也就散走了。肥料美田的用場就大打折扣。而且還有一件事,就是在漚肥的時候,太陽如果直接照到肥上,就容易起火。萬一起火了,火也會把肥里的營養燒走,肥也不堪用。現在大部分賣糞的都不通此法,因而糞的力量也不能完全施展出來。所以說,糞肥最好使的,還是咱們自己漚肥,將肥堆到一塊,在上面覆上膜或者土,那樣有效果。」
農民們聽了她這麼長一段對糞的演說,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她說的「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所言非虛——肥料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綾自己也深知這一點。教員的名句「糞土當年萬戶侯」,倘若換一個角度,反倒是對萬戶侯們的一個過高的評價。畢竟歷史上大部分的將相王侯,不像糞土那樣,對農事特別重要,能夠養飽大部分人的肚子。糞土是養人的,有的王侯將相不親自下場吃人就已經算是仁慈至矣了。
在沒有化學肥料的時期,要使農業增產,只能是從農業制度、優種良種、水利工程、農業機械和有機肥料這五點上下功夫。農業革命時期的英國不惜從美洲進口天文數字級別的獸骨,其作用就是磨成骨粉在鄉村提供肥料。利用有機肥則是中國農業的傳統,只不過中國第一次使用發酵糞便作為肥料的年代極為晚近,第一次發酵糞肥的實驗要等到1930年代才在湖南發生。
講授了代田法和發酵肥料的技術后,天也昏了下來。樂正綾回到公益院,剛好遇上飯點。
「有什麼好吃的?小朋友?」她笑問住在院里的小孩。
小男孩見了身邊坐著夫人,心中有點羞怯,不敢亂說話,將頭看向和他待一塊的奶奶。
「夫人,是粟、蝦、筍、蛋。」一邊同樣陪著孩子在這邊養老的奶奶替他說,「都是好食的。」
「我剛嘗過一口,鹽也加過了,適咸。還有奶。」天依道,「營養很不錯,可以養身體。」
「真好。」樂正綾說,「老人家,你們搬進來,睡得舒服么?」
「睡得舒服。晚上有柴燒著,床暖著,就算薄衾也舒服。」老人答曰。
「那老夫人可以請別的老姐妹也來住住看,帶帶孫子孫女。夏日的時候還能納涼呢。」
「她們不愛來,說還是家裡好。」那老嫗呵呵地答著。
阿綾對此不急。這個院正常運行一段時間以後,只要它能運行下去,就不愁沒人過來。它現在的樣子其實已經超出她和天依的預期了,有十來個小朋友在這裡,還有四個看孩子的老人。如果過了一個月、兩個月,這個規模維持下去,這個制度在村裡就算生了根了。
繆叔則不多講話,大口大口地喝起蝦粥來。他下午幹活時也出了力,現在餓得慌。這撫養老人和小孩的院子,給弱者少者提供的飲食倒是比趙府為下人提供的吃食還豐富一些。他抓住這個和老頭小孩享受同等待遇的時間,將碗里的粥扒盡了,吃了切起來的半個雞蛋,奶也一飲而空。
吃足喝足,付了折算的飯錢,躺在公益院的暖炕上,天依竟有一種別樣的安逸之感——比在從驃侯府里還安逸。畢竟現在自己落足的地面上,附近就睡著十來個小娃娃和老者,而且這院也算有一半是經由她們的手完成的。在趙府,除了每天要應付一些雜七雜八亂七八糟的社交以外,她們還處在城市的包圍之中。古代的帝王營建都邑,雖然喜歡被平民和勛貴包圍著,但這種包圍在順時是種防衛,在不順時可就說不定了。
次日。三人一大早就起來,但吃了早飯,跟院里的小孩子玩了一會兒,便和族公、其他無需照顧家人孩子的勞動婦女一塊到路口去,等城裡拉糞的車隊過來。其他村民則繼續忙活農事。經由昨日的介紹,村人已在不少新耕的地上應用了代田法,將種子播撒在不容易受風的溝底。
「昨夕吃的粥真是不錯,老夫現在還在想著它。」繆叔道,「先前我以為跟著兩位出來,到村裡基本上只有粟吃,可竟也有些鮮味。」
「我們是沾了小朋友和老頭的光。」天依說,「這算是我們在村裡能找的最好的招待了——對來客好,對村裡也不差,不用耗費物力殺豬出谷,只要把人安置到公益院添個飯碗就行。當然,這還是有點特權。以後不是什麼大事,我們所到各村的臨時派員就吃派飯,到老鄉家裡跟他們一塊吃,老鄉吃啥咱們就吃啥。」
「要是朝廷上下的官吏到一個地方能這樣吃飯,那各地的民力是能省去許多的。」
「朝廷做不到。」樂正綾輕輕笑了笑,「吃派飯,我們自己這個所都不一定做得到,何況朝廷。」
「是。」
等了約一個小時,送糞的車隊沿著村口的路浩浩蕩蕩開了過來。看見車上堆積如山的糞便,等糞的人群興奮地往車邊涌。
「好傢夥,烏啊,這麼多糞!」族長同領隊的楊烏說。
「比去年的還多了幾車。」楊烏擦了擦汗,「這累得。」
「這結了社就是好啊,用錢少而得糞多。」樂正綾叉著腰,走到他跟前。
「樂正夫人!」楊烏連忙上前行揖,「夫人何時來的村裡?」
「昨天,聽說你們春耕進糞呢,人手不多,今天來幫幫你們。」樂正綾一邊說著,一邊問他,「買糞的憑牘收了么?」
「收了,小黑身上帶著。」
「回去以後把這個憑條掛在社裡,公示給大家看,用去了多少社帑,社帑還有多少。」阿綾做了個寫字的動作,「讓社員看看。」
「之前買牛的時候就在做的。」楊烏連連道,「規制這一塊,我們一直是謹行所里的教導,不敢怠慢,叫鄉黨和所里失望。」
「今後也要一貫地保持下去。」樂正綾讚許他,「今年要做得好,或許還能爭取一個免息。就是年息也不用還了。咱們給社裡的貸款就變成免息貸款,這樣大家都好。」
雖然不懂海國人為何對他們這邊的農村如此傾心,但是楊烏和幾個熱心的青年已經打定主意,好好照她們指出的道路辦一場。
「這些糞怎麼澆到田裡?」阿綾問他和族公,「怎麼分?」
「這些大車先卸貨,把糞堆起來,然後用咱們自己的小車裝到田裡去澆。一會兒田裡會很臭,夫人可以在村裡待一會……」
「說了是來幫忙的,飯都吃過了,不幫怎麼成?咱們一塊去田裡,把糞澆上。」
「這……」
不待楊烏婉謝,阿綾就請車隊把糞開到田間去,準備開始勞動了。管不得那麼多,楊烏也只得跟她們一併投入忙碌的春耕。干糞塊被婦女們打碎,一片一片地鋪到田裡。天依和阿綾就參加了鋪糞的工作。今日的農田是臭氣熏天,兩人的鞋上、手上不免都沾了干糞。
天依是希望沾的糞越少越好。好不容易買來的糞便,它適宜的歸處是大地,而不是自己的布衣布鞋。它沾到衣物上,一方面是自己的衣服要洗了,另一方面是這幾抹烏色浪費在了大地以外的地方,相當於直接浪費錢。因而二人之後小心打點了不少,算是把這點不必要的浪費給降低了一些。
「兩位之後還要回城裡呢。這一身……」同耕的繆叔有些擔心,「就算味道也不好聞。」
「之後刮刮、洗洗就行。」天依說,「不是什麼大事。這邊也有井、有溝渠,打水不是什麼難事。」
兩人在楊村的第二天便在上糞的勞動中度過。做事做到渴的時候,每次休息喝水的時間,天依都恨不得痛飲幾碗下去。這事更讓她感生活的不易。一個人要做農民,他一輩子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頭裡度過,而不得自由。和這種肉體上的痛苦相比,更絕望的是精神上的——這種生活從遠古以來就一直存在著,到目前為止,天下的絕大多數人也難以擺脫它。恐怕到之後的幾千年,農民也照樣這樣過活。
她和阿綾至少得讓這個時代的人們有個念想,營造出一種跳脫出去的可能,一畝地不是只能生產那麼兩石穀物,將來重活累活也不一定靠人來完成。至於這股向前的力能夠產生多大的能量,在這個時代扳動鐵道究竟有多大的難度、多大的作用,她們得先做再看。
——第四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