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五聲七音
琴瑟簫鼓已經被挪到了房間里,不過尚沒有人調操。主僕們圍坐在房間里,準備聽兩個海國人向她們講授樂中有什麼理。她們先前對此沒有太多涉獵,就算有,也是被灌輸以一些音樂的教化作用之類的。
「首先我們說說樂是什麼。」天依將食指放在琴台上,「樂當然是根據人的耳朵來聽的。但是人耳不光能聽到音樂,還能聽到說話,還能聽到房屋倒塌、雨打在地上之類的。這些應該叫什麼?」
幾個人有說聲的,有說音的。說聲的主要是聽了天依舉的人說話這個例子,說音的則是言不光是人聲,還有萬物的聲音。
「對。那我們就把這些所有東西,歸成一個字眼,叫音吧。」天依說,「不管是石頭落地,還是我們彈琴、我現在說話,都是音。我們的耳朵能夠把音給捕捉進來,也就是聽到。那這些能被聽到的事物,都有什麼特點?」
這個問題把趙筠、秋娘和晏柔都難到了。她們之前沒有考慮過這些,於是她們將目光投向了莫子成。
莫公子照樣對此不熟悉。
「洛姐姐,你別賣關子了,我們都不知道。」趙筠笑起來,對她說。
「好。」天依遂將答案給出,「這些都是振動發出來的。一振動,就形成一個振動的波。我們肉眼看得見的是水被風吹起會出現水波,這是眼睛看得見的。還有看不見的,就是聲音。聲音發出來之後,也是波。」
「振動?」趙筠問道,「如果說是振動的話……確實,很多聲音都是振動發出的。不過我們說話也是么?」
「我們說話也是。」天依表示,「我們說話振動的是我們說話的器官,比如聲帶。我們發母音,諸如a、e、i的時候,就是在振動聲帶。大家可以把手伸到自己的喉嚨處,發些音看看,是不是。」
幾人各自把手指貼在脖子上,發了下聲,發現確實有一些振動。
「那如何說這振動出來的是波呢?」趙筠仍是十萬個為什麼。
「我們海國那邊有捕捉聲波的儀器,這些振動可以在空氣、水、地中傳出去,傳聲的時候,機器收納進的聲音,就是一波一波的,有浪頭有浪谷。不過一個峰谷占的時間不長,連半刻鐘的百分之一都不到。我們人是沒辦法察覺出來的,只有機器能處理。」
雖然不知道海國人的儀器是怎麼樣的,但是海國素來工巧,再加上這是學習樂理的第一課,她們只能將它接受為一種知識。
「風聲也是波么?」
「風聲也是。」天依說,「你看,風聲是哪來的?有的是風吹動了水,有的是風吹動了樹葉和樹枝,有的是風吹過我們的耳朵,當然都是發生了振動的,所以才有聲音,我們才能聽到。」
「嗯。」趙筠暫時還想不到其他沒法被這個模型覆蓋的例子。
「不過我們知道聲音和水波一樣是一種波了,它同我們要學的音樂有什麼關係?」陳姑娘問。
「大家如果經常看水面上的波的話,會發現,有些波是一種風吹動的,那個時候水波就平穩,有規律,好看。但是如果是雜七雜八的方向在吹,好幾個不同的波疊在一塊,水面難免就亂。」天依指出,「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波紋亂了,自然也不好看。」
趙筠儘力去理解,仍然有些不懂天依說的什麼。
「是很多人把聲音發出來,就嘈雜了么?」
「不是這個意思。這個水波其實對應著兩種音,一種就是波形很規律的音,我們稱之為樂音;一種是波形不規律的音,主要是好幾個波疊在一塊,顯得沒有波形的音,我們叫噪音。一般來說,樂音是有規律的振動,所以顯得更均衡,我們便更喜歡聽樂音。」
說著,天依就在紙上畫出了樂音和噪音的波形圖。幾個人雖然知道她表示的是什麼意思,但是還不知道生活中有哪些屬於樂音,哪些屬於噪音。天依便舉例子,人聲中的母音就是樂音,而輔音大部分是噪音。作為樂音的母音可以將它的波形維持得很久,輔音則不盡然——不顫動聲帶的清輔音尤是。
「原來唱歌的時候,大家要延長一個字,主要發的是夫人所謂的『母音』,是有這個道理的。」秋娘恍然。
「我們人聲上是這樣,那麼自然呢?自然也會發出樂音。我們人可以採用自然里的物事,做工具,讓它們發出樂音,譬如彈一根弓弦,這就是樂器了。」
「不過我聽聞琴瑟簫笛總是有五音。洛姐姐說了聲音是如何來的、樂音是如何來的,還沒說五音又是從何處來的。」趙筠看看同她講授過五音的莫子成,又看看她。
「這個不急。我們光說了音是一種波,那波都有什麼?首先,如果我們儘力去振動物體,物體振動的幅度就大,聲音也就大。是這樣吧?」
「是……」
「這個就是聲音的一個性質,音強。越大力度,波的幅度就越大,聲音就越大。」天依繼續說,「然後我們知道還有一個性質,叫音長。就是振動得越久,音長越大。這是時間。那還有一個呢?我們知道聲音是有高低的。五音就在這聲音的高低當中,你像宮商角徵羽,發音是從低沉到清舉的。」
「確實是這樣。但是聲音既然是振動,哪裡有高下?我看也不是琴弦擺的位置越低,聲音越低。」
「這個高低並不指高矮,指的是振動頻率的高低。所謂頻率,就是一個東西,一定時間內它能振動多少次。振動得越多,這種波越多,頻率越頻繁,音高也就越高,我們聽起來聲音也就越高。頻率越緩急,音高就低了。」
「音高是從這樣來的?」秋娘撫掌,「長了見識。」
「所以我們只要改變一個物體振動的頻率,就能讓它發出高音或者低音。五音就是這麼來的。如何改變物體振動的頻率?可以通過改變物體的粗細、鬆緊、長短等等來做。所以我們看到,我們在不同的位置彈不同的琴弦,琴弦的長度不一樣、弦勒得緊不緊,音高就會變化,就會發出五音;或者說在簫上扣住一些孔,鬆開另外一些孔,讓氣流排出的長度不同,就可以發出不同的音高。它是這麼來的。」
趙筠聽著很有味道。她原來只是知道樂器可以通過這些操作發出五音,卻不知道它們的原理如此。要不是天依今日此番解釋,她會把造樂器的技術視為神仙聖賢帶下來的至道。
天依進而向她們講了這個時代是如何裁定五音的,介紹了三分損益律,也順帶介紹了畢達哥拉斯的五度相生律以及西方七聲音階系統的由來。它們的核心都是通過調整發聲的琴弦或腔體的長短,通過已求得的音的比較和諧的倍數——譬如二分之三倍——來得出新的音階。
「怪不得琴匠們會把琴弦做得長短不一、由短到長,而且看起來是有規律的。」秋娘嘆道,「我從前是只知道學點琴而已。」
打好了這個基礎,進而附帶了能將五聲音階和七聲音階都大致容納進去的十二平均律,天依才開始講解一些最簡單的東西,譬如音程——哪種音程是和諧的,哪種音程聽起來不太和諧,作曲需要和諧的音程同不和諧的音程如何地組織起來,以及和弦。當然,在音樂還不太發達的漢代,天依教的內容也比較簡略,基本上先介紹了三和弦,並以琴來演示了一下。
和弦雖然是最簡單的一個概念,但是初聽聞這個概念的漢代人卻對此非常有興趣。趙筠很快就感覺添加了和弦的旋律同沒有和弦的旋律是很不一樣的。天依鼓勵她可以使用一些最基本的和弦寫點曲子,並且配上節奏。如果還有興趣,她還可以嘗試一下使用兩個聲部,奏兩條旋律來寫歌曲。
看著天依如此勤奮地把這些知識帶給小姐和婢女們,樂正綾躺在一邊,想的是這一套東西在未來能夠帶來什麼。朝廷對音樂是有需求的,司馬相如在《上林賦》中寫到,皇帝在上林苑中「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朝廷復古、正統的意識形態需要莊嚴簡單的音樂來配合宣傳。孔廟中一系列又慢又長、旋律又簡單的祭祀雅樂正是音樂的這種教化作用的代表。趙筠和莫公子如果在這方面學得夠深,有實踐經驗,說不定能夠為朝廷也作一些東西。
她想的則是如何將另一套截然不同的音樂拋向社會——藝術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市井和鄉村的人們如果要組織起來,擁有凝聚力,專門創造一種風格顯著的文化是必需的。它可以將原先各自獨立的人納入一個文化上的共同體來。以看為主的美術難學,暫時也難普及推廣,但是音樂可以。一個村鎮或許沒有自己的鄉村畫家,但一定有五音健全的鄉村歌手。農民們在地里幹活,農閑吃飯的時候可以唱唱農歌,進治安隊伍訓練巡邏時可以唱唱兵歌,老人過世時大家合在一塊唱神聖莊嚴的喪歌,豐收時還可以唱唱罵兼并、罵富人的歌。年輕男女相互追求,情歌亦必不可少。就算完全拋卻協田社文化建設上的需求,純為藝術而藝術來思考這個問題的話,漢代的音樂也不應該光是大呂黃鐘,也應該有一些市井裡巷、田間地頭的歌謠。
「我又想起來,洛姐姐同我和晏柔臨別之前唱的那首歌了。」趙筠忽然笑起來,「那歌音辭宛轉,聽起來卻又很硬、很強,我當時光顧著難受,但也想此曲不是一般人能寫的。海國那邊的音樂發達,其實在洛姐姐給我們講這些之前,通過這首歌我就感覺出來了。」
「我們那還有好多好歌,唱是唱不完。有軟的有硬的,有曲的有直的,從花街柳巷的到草原上跑馬的,歌謠太多了。」天依看看窗外,「過兩天延了老師,你們琴藝稍微好一些,我可以把曲譜給你們,小姐和秋娘撫琴,我和阿綾來唱。」
之後一直到一月份的下旬,兩人基本上就在趙筠的院子裡邊同她和陳姑娘一塊過,學琴學歌,順帶聯繫樓昫,加印上面帶著音書的紙牌,去酒肆里推廣玩法。辦貸所和千年紙坊的事仍然比較緊急,書信來回傳遞不絕:春耕如火如荼,有幾個村落見結了社的農村春耕搞得好,便也臨時抱佛腳,打聽著出章程,問貸款。光是給多出來的幾個村子評定資質的事,她們有時一天就要去所里兩趟。千年紙坊的女工們這段時間也沒太事生產——天依給她們發了封書,請她們抽一些人出來,到各個辦貸所新投資的紙坊里去做技術顧問,把造紙術儘可能快且多地鋪展出去。因而她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散到關中各地去了,只留下幾個姐妹和三老等老人留守,帶著李迎李逆。從這個情況來看,千年紙坊好像變成了一座母工坊。它的模板和工藝成為了許多新作坊的淵藪。
繆叔和晏柔則一直保持著同居的生活,準備有條不紊地邁入婚姻的殿堂。廿四號的時候,她們回了從驃侯府,去同晏公一塊規劃婚禮的日期、流程和賓客。據晏柔遞迴的信說,她們正式成婚的日期應該在下個月的下旬。她們再次來趙筠的院子里,就是一對成雙成對的夫妻了。
工作、休閑、娛樂,三種事輪軸轉,又或說后兩者本來也是兩個人工作的一種。不過忙忙碌碌的春月終有結束的時候,在廿七日,無論是身邊人的大事,還是酒肆里風行的新牌、市場上的新文字,還是遠方結社的風潮,都終於遠離了洛綾兩人的干預。當天依同戀人從酒肆里玩完最後一把二打一,疲憊不堪地回到左內史府的卧室休息時,天依忽覺今年她們似乎並不需要那麼累了。原先她和阿綾像推著一台剛發動起的拖拉機,輪胎還在泥淖里沒有轉出來,兩人因而搞得一身泥塵。但是拖拉機終有自己發動起來、走上正軌的一天,恐怕轉過下個月,辦貸所、協田社的制度正式運行起來后,她們就基本上成了閑人。至於其他的事:朝廷測日的工程、算學館、火藥局、萬用無盡二十字攤、趙府和市上的印刷坊……這些事也是離開了她們亦可以由官僚機構或者小樓的宅邸指揮落實的。
在這個由忙轉閑、各種事物都拋下她們而去的臨界點,天依坐在床沿,長舒著氣。
「阿綾,我們之後可以少去那些酒肆上跟他們打牌了。」她扭過頭,同已躺在床上的阿綾說,「我看全霸陵的市人,少說有一半接觸到音書了。這事做到這一步,我們也就可以放下。」
「不打牌,又可以休息幾天了。可這幾天怎麼熬?」對方提出這個問題,「不打牌的話,我們還要窩至少一周,才能去和西鄉的那些人打聽去渭北的事……」
天依知道阿綾在思念什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一切都開始正常運行了,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落實到地面。可是哥哥呢……」
「這一段時間朝廷沒有對遊俠有什麼大動作,還是一個並立不沾邊的關係。而且我在莫公子處也沒探聽到他掌握有渭北那些俠客的真名姓。這麼看,渭北的遊俠應該是沒事的。其中如果有龍牙哥,要是還有言姐的話……他們也沒事。」
「萬一這一周出了什麼事?」阿綾有些慘然,「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當然,我知道這是小概率發生的事,可是我的理性上能接受,感性上……」
話音未落,她側了一個身子。剛側過去,眼眶就有些濕。
「那阿綾,我們明天就去長陵邊尋訪那些俠客?」天依趴到床上,用袖子輕輕攬住這幾日心情有些脆弱的戀人的肩膀,「直接去找,不管老彭他們。」
「不行。」阿綾搖了搖頭,「我們得按他們定的步子來,還是得中旬去見。」
「那這幾天我們只能這樣撐過去,沒辦法,硬捱也得捱。」天依愀然,「哎,說回來,我也同你哥不見太久了……阿綾,要不咱們先不要想這事……」
奈何情緒一勾起來,就不是輕易能夠停下的。不一會兒,阿綾就又哭了一場。天依一邊將她緊抱在懷中,一邊腦中也全是她們穿越之前生活的浮光掠影。從前她們兩個能夠暫且心無旁騖地投入各種事情,全靠一種除了她們以外暫時無人再過來的假設。現在老天又向她們開了個玩笑,這個假設正在面臨崩塌。倘若渭北那兩個遊俠真的是龍牙哥和言和,那之後的日子應該怎麼過?如何讓他們安全地擺脫朝廷的緝捕?又是一堆問題,需要她們花費腦筋來思想掙脫的路徑了。
——第一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