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造勢
洛天依把她們之前同牙哥言姐相見時所看到的風景當做高陵北面靠近黃土高原山陵的風景,一五一十地跟趙筠說起來。由於這些山景是她真實見過的,故講起來也順口。趙筠一邊如痴如醉地聽著,一邊想象自己沒有為這孕身所累時,能夠到那邊一塊觀賞的美景。
「可惜筠兒要生孩子,沒法陪我們一塊兒出去。」天依有些憐惜地說,「如果筠兒生育了以後,孩子脫離了母乳,我們就可以帶筠兒去遠的地方玩。」
「嗯。」趙筠一邊用手撫著自己肚皮上的衣物,一邊抱憾地說。秋娘也在一邊擔心小姐的孕情,臉上愁雲緊鎖。
就在這時,莫子成也結束了今日的公務,下事回來同小姐休息,一隻腳才邁進房間,便看到兩個好久不見的海國人坐在夫人的床邊。
「洛夫人、樂正夫人,你們出遊回來了?」莫子成問她們。他首先打量了二人的衣著,見衣裝光鮮、一點塵埃未染,便猜測她們是進城去玩耍了。不過城裡有什麼好玩的?
「嗯。」天依把手撐在床沿,「去長陵還有其他陵邑逛了圈,走訪了朋友,到處喝酒。」
「兩位夫人孤身在外出遊,身邊又沒帶太多的侍衛和奴婢,喝酒喝得太多的話,恐怕不好收手吧……」
「莫先生,我們和先生不一樣的,先生生下來就是左內史府君的公子,我們生下來不是,長起來也不是。」樂正綾笑道,「公子感覺自己去城裡到處玩,是需要親兵和奴婢的,可我們先前作為通書什的什官,頗從北軍騎士學過一些技藝,就算喝多了也無妨。」
「這叫藝高人膽大。」天依靠在床邊的椅子上。
「洛姐姐,你們還是小心著點。有時候架不住人多。」趙筠有點怪之。
「我們是會自己找安全的環境的,不會將自己置身於險地裡面。」洛氏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孫子兵法》里怎麼說的?攻城為下。有這句話吧?這個道理告訴我們,比起武藝或者部曲的強大,更好的路徑是不遇見敵人。從上回被張萬安他爸砍了一刀,我就在城裡提起心來了。」
她和阿綾的安全路徑其實是裝飾。在遊俠平民聚居的地方,她們就扮作平民,在路邊走道,能露出來的錢也不多;在熟悉的可以充當夫人身份的安全處所,她們才買衣服化妝,請官車送自己回來。
「我相信洛姐姐有這個心眼。」趙筠道。
「兩位夫人,你們這出去幾日,還好是沒碰上我父親或者朝廷里其他人要找你們。你們這一出,要去哪、見誰,大家都不知道,也不給個通知,那個車夫老繆又只是頻頻說你們沒事,我差點就遣人去找你們去了。」
「現在正是我們比較閑,朝廷各項事務都按部就班進行的時候嘛。當然,這確實是勞煩公子和官家費心,這次出去也就貪玩一回,我們以後不會再這樣,出去準定有個准信。」
聽了天依跟他口頭做的約定,莫子成的心才放下來。之後,他也和夫人一樣,想聽她們這幾天到處游賞的故事。洛姑娘先前跟他說過一句海國文章,叫「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他現在越來越覺得自己成了這種工作忙了。春天的大好河山,沒有閑暇去光顧,只能趁洛姑娘出遊回來時,這樣說一說,給他過過耳癮。
在趙小姐的院子里安睡的第一個晚上,天依感覺枕頭無比地踏實——當然,枕頭這種物事最好是越不踏實越好,軟軟的睡起來才舒服——但是這個雙音節詞還是不停地湧現在她的觸感上。
「奇怪,今晚這枕頭,躺著真教一個踏實。」天依翻了個身,轉了個腦袋,同身邊人說,「明明是軟枕。」
「可能是咱們變得踏實了,產生了『通感』。」阿綾笑笑,「畢竟這麼大的事剛完。」
「而且更主要的,我們知道之後什麼時候還能跟牙哥和言和姐再見上面的。」天依對這股感覺做出如是解答。
「是啊。我的心裡算是安定了下來,不會有原先那種游移漂泊難定的苦楚。」
「第二次見面,咱們要不要給他們再帶點實用的禮物?」天依問道,「最近這春天,下雨,地上路滑,可能靴子很重要。我們可以帶些皮靴給他們。」
「那穿在路上也太拉風了,容易招財露富。」樂正綾笑笑,搖搖頭。
「反正他們主要穿呢也是在山上穿,山上都是自己人,而且道路相對來說也更泥濘狹窄一些。」
「嗯……」樂正綾想了一下,「那就依你的,我們回頭跟繆叔去府上時,就送兩雙皮靴。」
「你還記得你哥的尺碼么?」
「倆人我都記得。」樂正綾道,「不過現在找裁縫做鞋也不看碼號,最好還是把腳長折算成尺寸告訴師傅們。」
「我們明天就去市上找找看哪邊的裁縫師傅最好?或者有沒有從外地進口的現成皮靴,我們先穿穿看。」
「嗯。」樂正綾呼了一口氣,「再就是,除了哥哥和言姐那邊,我們也是時候找小樓看看了。」
天依一開始差點忘了阿綾說的是什麼事。兩秒后,她才想起來:
「是我們埋的那個坑?」
「對,真假協田社。」樂正綾把手枕在腦後,「現在小樓派出去打聽的人差不多也可以將消息正式傳回來了,我們明天除了去市上以外,再就是要轉去一趟小樓家,把這個事問問清楚。」
「我想那個社八成是沒搞起來,屬於是看城裡人好騙,他們一個願打我們一個願挨,誆錢耍日子的。」天依問她,「出了這事,我們怎麼實施懲戒的手段呢?或者說,什麼時候走那個程序?」
「我想的是,我們現在調查出來,可能不一定是要現在行動。」樂正綾把枕著腦袋的手捏成一個拳頭,「一開始我想,等小樓那邊把事情旁敲側擊地牽出來,我們就馬上殺雞儆猴一下,但是現在看,我們現在的階段不一定要立馬下手。」
「是因為我們現在辦社的太少么?」天依問道。
「是。這是一個主要原因。」樂正綾說,「本來我們開辦貸所,出這個制度以來,知道的人多,興起的村子少,到現在為止,頂多七八個。大部分人對此就持一個觀望的想法。現在渭北我們知道有這種騙術,白嫖了所里的經費,那社會上也會知道的,或許屆時倒會有很多人也跟這些騙子一樣過來結社,無非想討點錢。」
「但是放任這些皮包社擴展下去,我們也要吃苦頭。正經辦社的人會有情緒,感覺不公平,自己辛辛苦苦幹,讓別人白挨了富貴……所里的錢財也浪費掉了,這樣如何說呢?」
「所以我們得抓到一個合適的時間,在這種惡性的行為已經有小部分人跟著搞,所里被貪的錢又不多,他們還未盡揮霍時,我們再突然殺出去,把之前調查的那個社給取締掉,幾個主要的惡人,交付有司,一定要嚴懲不貸。那會其他跟他們做的社團呢,我們就展示一個寬大的態度,意思是你們可以擇期把貸款了的項目給好好整起來,既然上了我們這條船了。那樣他們做得好的話,還能和其他正規的社一樣正常生活,也不至於陷入囹圄之災。」
「這樣既鞏固了所里這個契約的權威,又懲處了首惡,剎住了風氣,還裹挾了一幫人一塊來干。」天依蹙眉。
「主要倒不在裹挾不裹挾。向誤被他人引進來作惡的人展示了一個寬大的態度,在社會上觀察的人,對我們態度的印象就也會溫和一點,更敢把腳伸進我們這邊一點。如果我們明天和小樓打聽了,後天就讓有司去抓人,以後也是查到一個就打一個,他們不知道在我們這個體系里貪大錢貪小錢,還是動輒違反其他什麼條令,就會違約受懲,這樣他們覺得入這行當風險都太高,不好搞,就會畏縮下來——哪怕他們沒打算貪很多的錢,只是想貸款修路種田,順帶著有些小處想佔佔便宜,我們的態度顯得也太高壓了。這樣原先很多人想辦個既跟我們所貪點優惠,又想確實發展發展的社,也不敢來辦了。」
「貪這種優惠,再大再小,終歸也是我們所里失利,對財務會有影響吧?」天依又提出這個猶豫,「當然,我這個問題的意思是,現在為了擴大我們這套體制的吸引力,放任這種人進來,究竟對我們是好處是壞處?」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樂正綾把靠在頭上的手放回身前,「不光是我們在面臨,那個組織二十年代的時候也在面臨。不光是吸納了中農,還吸納了一部分富農入農會,結果使農會的成分不純,日後風向不對,農會立受動搖。國民黨放寬入黨的標準也是如此。」
「畢竟這事你也知道,大家都學過。」因此天依對阿綾的算盤仍然有些不理解。
「不過現在這個情況同彼應該還是有些區別。」樂正綾接著說,「我們並不是要馬上建立一個黨派或者農會之類的組織,現在才是公元前,識字率都很難上去,印刷術什麼都沒有。話說得悲觀一點,你說貪便宜的人容易進來,這不是一個危機,而是個既成事實——我們現在既結成的社中,有誰不喜歡貪小便宜呢?恐怕像楊烏那樣的人也不多。大家的生活過得這麼艱苦,也不受過很多教育,這個情況下,貪小便宜不是什麼特別大的過錯,反倒是正常的。」
天依沒有立即說話,而是聽阿綾繼續講下去。
「而新的農業生產方式是實打實要緊的,如果不在短時間內我們把更多的人先吸納進這件事裡面,而先是提高門檻,創建門檻高的幾個模範村,慢慢來的話,在社會上翻不起什麼大波浪,生產方式的普及也可能會受到局限,受挫和磨滅的可能性大。」
「阿綾是想先把這個勢造起來,至於在村裡結社搞合作化的人當中,有沒有貪圖小利的投機者,以及各個村走合作化涇清渭濁,具體哪個村成功不成功,哪些村會失敗,阿綾把它們算成了次要的問題。」
「可以這麼說。在48年,他原先的規劃是讓粟裕先不打淮海,而是要直接讓他下江南,插到蔣區的腹地去,要造的也是這樣一個勢。先將革命涌到更多的地方,製造更大的影響,再去利用條件,在這個動態中爭取勝利。」
聽完阿綾的這套想法,天依有點沉默。講理是已經到位了,她現在從理性上還找不到其他理由來反對阿綾的主意,不過也分辨不出來此道到底是大膽戰略還是輕兵冒進。
「現在距離我設想的那個收網的時機還有很遠,我們可以慢慢討論。下周和哥哥見面時,我們也可以把這些說給他們聽聽,找找主意。」樂正綾見天依陷入苦思,便同她說。
「可能剛玩完回來,想這樣的問題狀態還不太好。」天依也笑道,「那我們先睡覺,先休息再說。」
該時代生活和做事的節奏是比較慢的。現在也不是什麼命運交割的節點,兩個人並沒有繼續深入討論第一次懲罰違約行為的時機,而是先裹著被子睡了個大覺。遇到困難睡大覺,算是防止對方未亂自己先亂的一種可貴品質。
在濃稠的春雨後,一覺起來,同趙小姐吃過早飯以後不久,繆叔即駕著車從趙府駛了過來。他今天沒有按慣例出車去霸陵西鄉的那片山岡上等人——因為洛夫人昨夕已經向他寄出了書信,表示她們已經繞過渭北,從長陵回到了霸陵,現在在趙筠家。故他今日直接駕車從府上來了左內史府里拜見洛夫人。
「洛夫人、樂正夫人,你們這些天到哪裡去了!」在迎客的大門口,他有點帶著余急的口吻問兩位少女,「不管是左內史府,還是趙府,日日都來問老夫她們跑到哪了,老夫只能編造一下。這兩天總算快編不住了,兩位夫人再不回來,老夫沒有個交代,他們要打鞭子,馬上要派兵出去找人的。」
「確實是我們不好,在外面受美景美人所誤,延留了這麼長時間。」阿綾向他道歉,「還好昨天回來了。」
經過這次「長假」,天依基本上也摸清了這種事的極限,看來她們一次出門最長的周期是五到十天左右,如果其間不同府上聯繫的話。未來朝廷又需要她們忙事了,這個極限便更短,甚至於一日都不行。
「叔,進來坐坐吧。」天依向繆叔說。
「這就不了,叔這幾天除了出車以外也忙,所有的時間全花在籌備婚禮上。什麼禮物都送過了,就等著兩位夫人回來,找個吉日良辰,開席。現在也不能在這久坐,一會就得回去,跟府里一些廚師商量菜羹的。」
「叔和晏柔最近就要成婚了?日期定了么?」聽到這個消息,天依將身子往前傾了傾。
「兩位夫人回來了,那我們二月廿四就可以成婚。」繆叔說,「過兩天,定了日期的請帖就會寄到府上來,希望洛夫人和樂正夫人一定要賞老夫、小柔和晏老伯的臉面,老夫那邊一定好酒好菜給夫人預備著。」
「謝繆叔張羅,我們說什麼也一定會來的!這是叔和晏柔的人生大事。」天依握住他的手。
「洛夫人和樂正夫人現在是朝廷的人,老夫怕過幾日有一些大事要忙。」繆叔搖頭,「到時候如果有更大的事,夫人儘管去忙便是,我們找的賓客親朋也夠多,足夠熱熱鬧鬧地辦一場。」
「但是叔和晏柔的這事我們一定會去的。這不算大事,還有什麼算大事呢?就算那天朝廷緊急召我們有急事,我們辦完以後,也會馬上回來陪叔和晏柔。」
「晏柔走的時候,說可惜趙小姐可能來不了。」繆叔嘆了口氣,「她現在最惦記掛懷的就是趙小姐——現在應該叫莫夫人了,也挺想你們三個人一塊在她的婚禮上喝喝酒聊聊天,可惜趙小姐現在要安坐安睡,不好走動,我們也不好在左內史府里成婚。」
「我們會把小姐的祝福和禮物都帶過去的,替小姐跟晏柔傳達很多話。來日方長,以後我們、小姐和晏柔在一塊的機會還有很多很多,不是那麼不自由。」天依,「或許我可以帶幅小姐的畫,或者小姐繪的手帕過去,晏柔見了小姐的畫,也就等同於見到小姐了。」
「那就勞夫人在府中跟莫夫人知會了。莫夫人的請帖,我們也會一併發過來的,就算夫人抱憾無法參會,我們待夫人的重禮也要做到。」繆叔向二人再拜。
「一定一定。」天依向他承諾。晏柔的另外一段婚姻馬上要開始了,她忽然一時也有了點失語的毛病,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但是這場婚姻既然和上一場失敗的姻緣——甚至這段關係都不能說是姻緣——不同,屬於晏柔自己選擇的結果,天依也只能在心底里祝福她能和眼前這個寬厚壯實的大叔有一段平安美滿的生活。
——第一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