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通書什
天依將那隻面具戴到臉上,系好。一股金屬和汗的氣味漫上她的鼻尖。顯然這副面具的第一位主人並不是她。
「漢代的氣味。」樂正綾對她說,「這種味道你不陌生。」
天依向她點點頭。面具只在眼處留兩個孔隙,她的視野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我們真的得這樣去見那些士兵么?」
「別樣也可。」樂正綾半開玩笑地說。這讓天依回想起了幾年前老師在教米蘭昆德拉時講的關於「非此不可」和「別樣也可」的話題。
「當然,是非此不可。」樂正綾道,「我們課士卒的初期需要進行震懾行動,漢代君民上下受楚文化影響,尚巫鬼,民間往往有長女充任巫師的習俗。我們這個性別,如果作為掌握文字這一溝通人神的神器的巫師,而非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兒,與作為他們官長的身份一道出現在士兵們面前的話,比較容易懾服他們。」
二人著裝完畢之後,被衛士帶出屋門。村裡到處都是被徵用的院子,路沿的農民在向士兵出賣食糧。她們穿過村中的小巷,來到了一個稍大的院落中。說是稍大,其實從外牆看,這個院子也就能容下三十多人。衛兵搖搖晃晃地打開版門,天依首先看到的是房屋的正堂。她迅速明白了為什麼將這個院子徵用為教學的場所——村裡其他院落的堂屋,似乎都將柱子埋在地中,而僅有這個院子的正堂有地基。小隊的指揮官站在台基上,更能增加居高臨下的威嚴來。
十六個面色稚嫩的士兵坐在地上,他們見到自己的新官長,連忙紛紛坐起來行禮。天依看到日上押運自己的樓昫也在這十六個士兵當中。有的小夥子看到二人戴的面具,被輕微地嚇了一跳。在軍隊裡面待了許久,還沒有見過有戴這種巫師面具的軍官。
樂正綾把每一步都踩得很沉,一步一踏地,慢慢地走到院子正堂的屋門口,每走一步,身上掛搭的甲片就尋尋地響一陣。天依不知道這是不是她這幾日被特別訓練的,但是在漢代,無疑步態也在等級社會的構成當中。《陌上桑》中描寫羅敷的大官使君,坐擁「專城」的他便是「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的。天依不能邯鄲學步,僅是按尋常的模樣,走在阿綾後面。她看了看站在院中的眾人,有人似乎在同身邊新認識的火伴耳語,他們的隊正比隊副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人物。可是兩位什官的眼睛卻有點古怪。
樂正綾在正堂處跨立站定,將兩手放在腰帶後頭。士兵們從來沒見過軍中有這種立姿。還未等他們反應過來,樂正綾睥睨了一下下邊的十六個人,喊了一聲:
「橫隊!」
不是丈夫的聲音。眾人都有點發懵,但是命令和那個奇怪的音色一道傳來,他們只能立即執行整隊的命令。十六個人排成了兩排,顯然這個什由兩個伍組成,只不過每個伍超了三人的編製。這是一個非永久的特殊組織。站在最右邊的兩個人裝束與伍兵有所不同,應當是伍長了。
衛兵拿出該什的名簿,交由什正點閱。
「齊淵。」
第一排的伍正見那個戴著青銅面具、全副武裝的女性巫師什長叫自己的名字,向前一步向她敬禮。
「你是甲伍伍正?」樂正綾說,「剩餘七人的名字你都認識了么?」
「方才已經識得了。」伍長說道。樂正綾聽他把伍兵的名字都報了一遍,又命令第二組的伍長報告。
天依看到樓昫站在第二排的第五位。他還未認出自己來,光是對什正的多重身份感到驚訝。今天這些士兵只穿著制服,並沒有攜帶甲具。十六個人便是十六套深紅色的軍衣,每人分得一根筆管子,再加幾張磨過的皮,除此之外無他物了。
「我是你們的什正,姓你們可能也聽過,我姓樂正,往古的一個司樂的官。」樂正綾向眾人道,「我右側的是什副,姓洛,就是這個洛陽城的洛。我們是南方去漢萬里的海國人,現在奉司馬的指點,來到這裡,做你們的什官。以後我們熟識了,名字你們自然就知道了。」
天依看到樓昫滿臉上寫著奇怪。他的眉頭緊皺著,想弄明白巫師、女人、軍人、異國人和司馬派來的官長之間的關係。這幾項在權力、性別、職能上如此相異的身份交合在一塊,他在已知的十六年中從來沒聽聞過。這使他產生了一股對未知的迷惘。
樂正綾將名簿遞給天依,又向屬兵下了一個命令:
「跽!」
眾人跪坐下來。這是一種較為正式的坐法,小腿和大腿保持一個比較大的角度。
「我們這個什,並不在經制編製當中,是臨時組建起來的。這次從洛陽西至塞下,你們就是這個什的士兵。」樂正綾仍然筆直立著,「我們這個什和別的不同。有誰知道它叫什麼名字?」
無人應答,似乎還沒有人適應長官這樣問話。
「你們都不說,但是都知道。因為你們是被挑選進入這裡的。」樂正綾隔著面具向他們說,「甲伍伍正,你說說,叫什麼。」
「叫『通書什』。」
「他叫錯了么?」樂正綾走下台階,問第一排坐著的第二個青年。那個青年沒有預料到這種局面,不敢說話。天依看著這名士兵,猜想了一下他從前所在什伍的規訓手段。
「放心、大膽地說出來。」樂正綾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好像閃電一般,從原先坐著的狀態站了起來,好像他對女性巫師官長的手感到特別恐懼一般,但是仍是一言不發。
「坐下,說出來就行,我們沒有帶荊條,也不準備踢人。」
「齊伍正說得沒錯,對著呢。」從第二排傳出一個聲音。天依循聲看去,是樓昫。雖然他也是從地上爬起來,站得筆直。
「嗯,」樂正綾擺擺手,「都坐下。不要求站著答問題。——你同意他們說的么?」
那個青年憋了好久,輕輕地點點頭。
「說出來,沒事的。」
「我們這個什的名字,就叫『通書』。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叫。」那個十六歲的少年顯得很困擾。
「這個問題提得不錯,夷邕。一會回答。」樂正綾又拍拍那個叫夷邕的士兵的右肩,繼續問甲組的第三位士兵,那名士兵連忙也給出了相同的回復。樂正綾又走向第四位士兵,那位士兵也不敢怠慢。
「沒錯,像我剛才說的,你們每個人都知道被召進來的是什麼地方。」樂正綾回到正堂的台基上,「『通書什』,四個字,但是和夷一樣,我們大部分人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什叫什麼名字。你們從前待過的,只有甲官乙隊丙什丁伍,都是數目字,不明白這個『通書什』是做啥的。」
說完,樂正綾在堂上來回踱起步來。
「你們看看,官長發到你們手裡的,有什麼?」
仍是一段沉默,過了許久才有人回話:
「有筆與革。」
天依聽出那是樓昫的聲音。
「答得很對。」樂正綾讚賞道,「我們每個士兵都要踴躍發言,有什麼說什麼,樓就非常好。你們都是識書斷字的人,所以,我問你們,通書是什麼?」
「可能是知曉書的意思。」那個姓夷的士兵答道。
「嗯,這是一般會想到的答案。」樂正綾說,「但是不是,我問一下,你們的家鄉,不管東來西往,這四方的人都能通話的言語,叫什麼?」
「叫『通語』。」
「對,通語。」樂正綾舉起右手的食指,「所以,通書是什麼?」
「一種四方的人都能看明白的文字?」有士兵問道。
「對,你已經很接近了。」樂正綾向第二排的那名士兵說。
「四方的人都能看明白的文字,不就是文字么?」樓昫感覺費解。
「我們現在所講的『通書』,和你們平日里所習的文字不同,而是完全描寫音讀的。它並不是四方的人都能看明白,但是它能描寫幾乎任何一種言語。而且它不需要寫成一個一個字。你們今天過來,受軍幕的摘選,成為兩個女人的部下,就是為了受這個——『通書』。」
樂正綾神秘低沉地說。士兵們正在迷惘之際,忽然聽得一陣古怪的簫聲傳進他們的耳朵。循聲一看,是一側的衛兵舉起了一支簫,在那裡吹奏。他吹了五聲長音,隨後戛然停下來。隨後,他和天依抬了一塊木板上來。
「首先,我在板上寫六個通書的符字。」樂正綾舉起筆,蘸了墨,在黑板上分別寫下a、e、i、o、u、六個母音字母。同時,她按母音舌位表排列了這幾個字母。士兵們從來沒見過這種文書,感覺很迷茫。
「好。」樂正綾朝他們說,「我可以給你們念一下這六個文。」
說著,樂正綾將這些母音各自發了一遍。
「第一個字是我們說完話後面有的『乎』?」夷邕問道。
「並不是。」樂正綾說,「我們要搞清楚一點,我們所學的,是能描寫任何一種言語的書。我現在舉一個字,『乎』/a/,再舉一個字,『我』/a:/,再舉一個字,『女』/na/,你們覺得這三個字,有沒有不一樣的地方?」
「完全不一樣啊。」眾人答道。
「如何不一樣?」樂正綾笑起來。當然,由於隔著厚厚的面具,士兵們並不能看到她的表情。
大家再次沉默起來。又過了良久,齊淵開口道:
「乎是以舌的後面去說的,而女是以舌頭來說的,我則是介於舌的後面和舌頭之間的。」
在座的人頗有點頭的。
「好。舌的後面,在哪,怎麼後面?舌的後面和舌頭之間,又是哪?『女』/na/和『予』/la/呢?怎麼區分?都是舌頭?還是它們又是前面後面?」
聽完樂正綾這一頓話,齊淵不作聲了。
「顯然,沒有一個確定的標準。所有這些問題,通過學習這套字,你們後來都能解決。」樂正綾說,「它們有沒有一樣的地方?」
「一樣……」眾人又陷入了迷糊,「一個從舌腹發,一個從舌頭髮,一個從淺一點的舌腹發,怎麼能一樣呢?」
「有一樣的地方。」樂正綾說,「你們不要學著單個單個的文字,就把一個文字看成一個整體,也不要把字同它所記錄的你們的言語之間綁起來。我們要做的就是切分。我們說的每個話,都切成小段,你們看那個小段是什麼。」
一些人想得如痴如醉。最後,樓昫說了一句:
「雖然有舌頭舌腹的區別,但是它後面好像有一段是一樣的。就是和什正寫的第一個文讀起來一樣的那個。但是女字又不一樣,它後面那段短的很。」
「對!」樂正綾轉回木板前,冬日的太陽照得她暖暖的,她在木板上寫下aa、aa和na,然後又在下面補上「乎」「我」「女」三個漢字。
「這下你們知道了吧?通書就是這種東西。」
這麼一寫,小夥子們頓時明白了。
「原來我們說的一個一個的字,不是一整塊的?」齊淵問道。
「我早就說了,我們並不是在說字。」樂正綾說,「這天底下有十分之九的人不識字,他們不會說話嗎?」
「……會。」
「往古的聖賢創造文字,是為了記錄我們說的話。而不是先有這套記錄,然後人們才學會說話。這個關係要釐清。同樣的,我們說的話,不僅可以通過隸書去寫,還可以通過篆書去寫,還可以通過官方的字體去寫。這是不同的體。但是,還可以通過這個,」樂正綾敲敲板上的音標,「用它來表示讀音,如果你認為我們平時說的『我』可以寫作aa這四個文,他也這麼認為,外面的某個人也這麼認為,那那個人給你寄信,不寫『我』,寫了這個aa,你收到這封信,照樣能知道他在這裡說的是『我』。因為它們都是文書。但是與你們打小學的文字不同,你能直接把它拼讀出來,//-/aa/-//,這是很瞭然的。當然,它和漢文書之間各有優劣,你們現在是需要學習掌握。」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樓昫點點頭,「那麼我們說一個『我』的時候,是先發了,也就是齊伍長之前說的那個『較淺的舌腹』的音,然後這個aa就是它後面跟的,和『女』『乎』一樣的那個發音,也就是板上的第一個文書;它寫了兩遍,表示它讀得長,而『女』只寫了一個a,表示短,而我和女的後面都加了一個彎鉤,好像我們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喉嚨里有東西收住了?」
「太不錯了!」樂正綾朗聲表贊道,「樓想得有沒有問題?是不是就是這樣的?這麼簡單的對應,你們能找到吧?」
大家都點點頭。樂正綾又隨機地點起一個士兵來,讓他複述樓昫剛才說的話。那個小夥子斷斷續續地把樓昫剛才的回答又講了一遍。
「同理的,用這套符號,我們不僅可以拼我們的家鄉話,還可以把其他郡國的方音也記錄下來,還可以把域外的音也捕捉下來。大家進入這個營,就是為了學這個絕學,從慘淡了說,以後至少也能離戰場遠一點。」
十六歲的士兵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神奇的文字,就像剛才他們沒見過戴著面具的女性官長、突然開始吹簫的衛兵一樣。他們對院子里發生的事感到捉摸不透,既神秘又畏懼又好奇。
「這套文字是高度精確的,以後再逐漸地課給你們,不要急躁。今天主要是端正你們的一些想法,認知一些事實。你們在這什里服役,重活累活不需要干,但是心眼一定得多長,嘴一定要多說,筆一定要多寫,把自己當一個儒士看,但我們可以比儒士對我們說的言語有更多的把握。」
樓昫似乎回到了前幾年自己被父親籌措資材送到館上學字的時候。他是父親的妾所生的,母親生他的時候便去世了,但父親特別寵他,遂送他去了書館,期待他有所小成。書館的先生每日教他們學倉頡篇,學童每犯了小錯誤,如寫字寫得歪了,他便以鞭條責罰,嚴苛得很。但是每學會一個新字,他總是從心裡產生一種興奮感,彷彿自己又多明白了一點東西。若不是家道中衰,他大概可以繼續學下去,最後大約可以混個小吏做,再慢慢計較前程;可是去年冬天,父親忽然被不知道哪來的猛蟲邪魔帶走了。兩個大哥將田畝童僕一分,他便無處可去,沒有辦法,隻身入軍。
這次在通書什里,他好像又找回了當年學字的感覺,雖然這是另一門詭異的學問,詭異到軍幕會不惜讓兩個女巫做部隊軍官來課書。而且這裡的諸多人事都與正常的軍隊殊異——他有時候害怕那兩個看起來像女子,用青銅面具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巫師官長,以及她們傳授的能把自己的言語剖成一片一片的古怪字元,但是一想到這畢竟還屬於漢軍的行伍,據說還是由驃騎司馬親自組建的,他的顧慮和恐慌也就暫時消減了。什正和什副教導的方式和書館里的先生不一樣,經常提問題,會順著一件事細細地說下去,這是他所從來沒接觸過的,或許她們最後比書館里的先生教得要好也未可知。在冬日的照射下,十六歲的樓昫對自己未來的生活忽然又有了一絲新的期待。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