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萬曆四十八年
「予按鄭貴妃慧人也,神宗寵之,生福王;李選侍鄭黨也,光宗寵之。當光宗登極,鄭、李進美人等,遂致不起。光宗崩,李選侍猶居乾清宮,欲與熹宗同居,邀封后,垂簾稱制;而楊、左等以選侍素無德,又非生母、嫡母與養母,恐有武氏之禍,必欲令選侍出乾清宮,不與熹宗同居,豎議甚正,未免稍激,遂為群小所忌,而禍自此始矣。」
——《明季北略》
萬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大明萬曆皇帝於7月駕崩,傳位太子朱常洛,改元泰昌,是為泰昌帝。據《國榷》記載,泰昌帝初繼位,神宗舊人鄭貴妃旋即進侍姬八人,未十日,帝患病。八月十四日,泰昌帝病情加重,急招內侍中官崔文升侍寢掌葯。
作為皇長子的朱由校,此時頗有些茫然,表面上他是個年方十六的少主,但內心裡,他卻是個來自四百年後的未來人。自己是如何來到此間天地的,他已無從探究,但所謂既來之則安之,既成人中龍鳳,那總要對得起這副皮囊。
「王安,父皇病莠今日可有好轉?」
「殿下,奴婢方才又去討教崔掌事了,崔公公說,陛下垂卧如常。」
朱由校心裡知道,自己的爹,也就是泰昌帝沒幾日可活了,可他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天駕崩,所以一直提心弔膽,因為泰昌帝一死,緊接而來的就是臭名昭著的「移宮案」,這將是他來到這個世界,面臨的第一次重大抉擇。
翊坤宮內,相似的對話從另外兩個人的口中傳出。
「崔公公,陛下的病,今日如何了?」說話者,正是萬曆皇帝的寵妃鄭貴妃。鄭貴妃本有一子,頗受萬曆皇帝喜愛,時年欲立其為儲君,然朝野嘩然,百官依祖訓「立長立嫡」,要求立嫡長子朱常洛為太子,萬曆皇帝不從,故儲君之位久拖不決,是為萬曆朝「爭國本」之舊事。
「回娘娘的話,皇上咳喘日甚,食慾又減,今日止一餐。」答話的乃是御藥房太監崔文升。崔文升原本是鄭貴妃的近人,朱常洛立儲之後,此人即入司禮監,後任御藥房主事太監。
「崔公公,你覺得皇上這病,灶在何處?」
「回娘娘,依御醫言,皇上蓋因脾腎陰虛,以致腸胃淤積,飲食不振,復使正氣盡失,邪氣上涌,當固本培元,徐徐調之。」
鄭貴妃聞言,目光緩緩落在太監俯下的身子上,眼神中閃過一絲凶光。
「公公,皇上既然腹中鬱結,那何不給他上些通利藥材呢?」
崔文升只覺得背後一陣寒意襲來,不自覺一顫。
「娘娘,這葯若是上了,只怕……」
「只怕什麼?」鄭貴妃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咄咄逼人地走向崔文升。
「只怕……皇上殯天可期……」崔文升以近乎蚊語的聲音說出這幾個字,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
「這人啊,總歸是要去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妨呢?況且皇上現在這樣子,病纏臟腑,生不如死,若是能得一個痛快,那反倒是好事一樁,你說是不是?」
崔文升面紅耳赤,額頭汗出如雨,雙拳緊握,埋頭不敢答話。
「你說啊,是也不是?!」鄭貴妃抓起崔文升的肩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崔文升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旋即附身叩拜。
「娘娘,奴婢明白了……」
鄭貴妃長舒一口氣,緩緩背過身去,崔文升見狀,即稟告退。
是夜,崔文升取「通利藥材」大黃二錢,熬煮湯粥,次日清晨,以此粥獻之於帝。帝不假多慮,一碗而盡。未幾,大泄。
泰昌帝服用大黃之後,連續腹瀉三十餘次,一晝夜不得休息,原本「精疲力竭」的身體再度透支,面色慘白如雪,整個人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都處於崩潰的邊緣。很快,泰昌帝病危的消息就從寢宮傳了出去,朝野內外,人心浮動。而心思最活絡者,當屬李選侍。
李選侍者,乃朱由校與朱由檢二人的託管。朱由校生母王才人在生下他之後不久便殯天去了,朱常洛遂令李選侍照管朱由校及其異母兄弟朱由檢。李選侍乃鄭貴妃舊人,為人素有野心,且久得朱常洛寵懷,王才人在時便與之素有罅隙,奈何久不得子,只誕下一女,遂無力與朱由校爭儲。二子託付之後,李選侍更無好臉色,兄弟二人多有憤憤之語。
時值朱常洛初繼位,朱由校與李選侍被一同招入乾清宮。自古以來,入乾清宮者,止皇帝、儲君與皇后。以選侍身份入乾清宮,其尊過隆,不合禮制。李選侍因此耿耿於懷。現在,泰昌帝行將鶴去,若是能謀得皇后之位,借口太子尚幼,則可效仿西漢舊事,垂簾聽政。故李選侍之野心,日夜以脹。
八月二十六日,太醫連續調理幾天之後,泰昌帝面色稍緩,病情似乎略有好轉,至少能夠開口說話了,於是急詔英國公張惟賢、內閣首輔方從哲等十三人進宮,以示託孤之意。
寢宮之中,十數人齊齊站立在門邊,面色凝重地望著前方幕帳中靜卧的泰昌帝,年幼的儲君低著頭杵在床頭邊,房間里瀰漫著一股中藥與熏香混合的怪異氣味,讓人混不自在。
「朕繼位方月余,本想勵精圖治,以振朝綱,奈何,奈何……」泰昌帝咳嗽兩聲,胸部隨著喘息聲劇烈起伏。群臣見狀,默然俯首。
「國事艱難,儲君尚幼,汝等須好生相佐,勿得敗壞天倫……」
群臣聞言,一齊跪拜,英國公令聲叩首:「臣等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儲君繼統,順天應人,當體恤民殘,知人善任,勿使國朝崩壞、社稷破敗……」
言畢,朱由校有心表示一下,卻不知該尊何禮,趕緊回頭望向王安,這老太監倒是經驗豐富,一眼看破朱由校心中所想,立刻扯了扯他的后衣擺,朱由校心領神會,禮拜叩首,還現編了一句詞唱了出來,「兒臣定不辱使命……」
台下諸臣聞言,不由得暗自撇嘴心道:這位儲君殿下,肚子里恐怕沒幾兩墨水,佐君之事,任重道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