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子論《詩
秀才病重后,徐錚前前後後把縣城裡的醫館都跑遍了,針、灸、湯藥、砭石法(刮痧)、按蹺和導引,中醫的六大治療方法全部用了個遍,更有甚者,竟然有位先生為徐相公寫了一副符咒,讓徐錚日夜誦讀,讓徐錚苦笑不堪。儘管在十六世紀末的荷蘭,已經有人製造出顯微鏡,但是距離到醫學上的實際應用還早的很,畢竟這個時代的醫生是沒有辦法理解細胞、微生物的。
十兩銀子幾乎都扔在了藥費上面,秀才的病仍沒有見好,不斷的寒熱交替,把本來身子骨就差的秀才折騰的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徐錚根據記憶,猜測出秀才十有八九是被蚊蟲叮咬,染上了惡性瘧疾,就算是二十一世紀,如果救治的不及時,仍然是致命的,可問題是明明自己知道什麼藥物可以治療,卻偏偏沒有辦法弄到。
不斷的焦慮讓徐錚眼珠子通紅,整個人疲憊不堪,脾氣也大了許多。
今天秀才的病發作過後,人倒是精神了很多,眼珠子在枯瘦的眼眶裡不停的轉動,喝了幾口水之後,把徐錚叫到跟前,說道:「錚兒,為父命薄福淺,且時運不佳,父母早亡,中年喪妻,如果沒有你,真不知道這幾年是如何活下來的。」
「看著你一天天長大,聰慧靈秀,從開蒙識字,到父子朝夕相對,研讀詩書,真是為父一生中少有的快樂,為父真的不亦樂乎!」
「然而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況為父現在沉珂難治,病已深入膏肓,恐時日不多!家裡尚余錢財不可再購買藥物,藥石已無用矣,徒靡費爾!」
「吾去后,汝還得活下去,切莫憂傷過度,過度損傷心神,須知日後還得靠你光大門楹,繼承香火!」
「吾知吾兒志向非小,才學過人,他日定能一飛衝天,吾在九泉之下,亦能心安,無愧於列祖列宗!」
秀才這是在交代後事了,徐錚一陣氣惱,高聲說道:「胡說什麼,又不是治不了!」
「痴兒,諸多醫者皆束手無策,俗話說:人各有命,富貴在天。勉強不得!」秀才認為徐錚實在安慰自己。
徐錚看著秀才,久久才說道:「這病,他們不能治,我有辦法!」
「天意不可違,夫人者盡人事從天命,今以至此,汝不必在欺瞞於我!」秀才已經絕望了。
徐錚咬了咬牙,執拗的說道:「還有一個方子,我們還沒用過!」
「痴兒啊痴兒!」
徐錚記得葛洪的《肘後備急方》里有對青蒿的記載: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作為一個穿越者,對於青蒿汁水和青蒿素的區別,徐錚還是了解的,前者是粗暴的人工方式製取,後者是利用化學物質萃取,二者之間有著天翻地覆的差距。但是徐錚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靠自己動手,畢竟青蒿汁水裡多多少少含有些青蒿素的有效成分,至於能否治癒瘧疾,心裡實在一點把握也沒有,病急亂投醫吧!徐錚如此想。
好在江南地區也是青蒿的產地,找到青蒿不是難事,徐錚收集了不少,然後自己動手,製取了不少的汁水,一天三次,強迫秀才喝下去。
連續喝了六天,就連秀才的臉色,看著都有些發綠。
不知道是徐錚感動了上天,還是上天可憐秀才,不忍心看他如此牛飲青蒿汁,秀才的寒熱發作間隔時間竟越來越長,竟有了些康復的跡象,只不過身體還有些虛弱。
「吾兒,為父今生再也不喝青蒿汁了,若再喝,毋寧死!」
看著秀才漸有起色,徐錚的心情輕鬆了好多,笑著說道:「想喝也沒有了,咱家地里的蒿子都被你喝光了!」
中醫治病講究「十分病,三分治七分養。」徐錚看著瘦骨嶙峋的秀才,再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決定全家進補,但是翻遍錢袋,只餘十來個銅板了。
「人吶,真是什麼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本來日子就很清苦,前段時間靠自己投機取巧,攢了了點私房錢,這下子全沒了,健康才是福!」徐錚嘴裡嘀咕著,腦袋裡在不斷的翻騰著各種主意。
補藥是吃不起了,只能食補,通常來說,雞魚肉蛋,可是自己現在兩手空空,借點高利貸?徐錚斷然否定,不管是任何時代,驢打滾是絕對不能碰的,猶如毒品。
若說食補,最好的是黃鱔王八鴿子老母雞,這個時代的人好像吃王八黃鱔的不多,看來自己必須在這個方面下下功夫。(黃鱔很早被國人用於藥材,《本草新編》:入脾、腎二經;《本草求真》:入肝腎。孟詵:補五藏,逐十二風邪,治風濕。王八又名團魚、鰲等,本草中又多個食補藥方。)
好在前世里,在農村裡看過人家勾黃鱔和釣王八,徐錚決定試試。
用剩下的銅板,換了點豬肝,跟鐵匠鋪討了根細鐵條,自己動手做了幾根直勾,釣過甲魚的人都知道,釣甲魚多用直勾,而黃鱔用的是彎鉤,但是要找准洞穴,技術含量不是太高。
準備就緒之後,找了個多蘆葦的池塘,運氣不錯,夠到了幾條老黃鱔,脊背發青的那種,然後在天色將黑的時候,下好甲魚勾,在岸上固定好,做好標記,待第二天凌晨前來收取。
也許是明朝的時候,還沒有誕生眾多「吃貨」的原因,徐錚早上的收穫很不錯,將近兩斤多重的甲魚兩隻。
經過徐錚的一番加工,新鮮的甲魚黃鱔湯出鍋了。由不得秀才抗拒,一鍋湯被徐錚和秀才父子倆全部消滅乾淨。
為了儘快讓秀才恢復,徐錚不斷的更換著食譜,今天弄兩條黃鱔、甲魚,明天抓點野味,實在沒食慾了,再上山弄點野蜂蜜之類的,最讓秀才吃不消的一次,徐錚竟然抓了條菜花蛇,非要給秀才做什麼蛇羹,嚇得秀才差點從床上跳起來。
徐錚也是沒辦法,畢竟家裡的開支來源主要是秀才的廩米,現在秀才病倒快半個月了,在有幾天就要排名考試了,假如秀才參加不了,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風了。
在徐錚的努力下,秀才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甚至能卧床讀書了,徐錚心裡大定,這才顧及到土豆和玉米。
挑除壞掉的土豆,徐錚把生芽的部分,切成小塊,然後在田裡種了下來,至於深翻土地,基肥、起隴之類的就顧不上了,只能澆澆水,拔拔草。
大病之後的秀才,沉默了很多,每天不是讀書,就是發獃,甚至顧不上和徐錚說上幾句話。徐錚知道,秀才是在自責。看著兒子整天忙碌,而自己卻只能袖手旁觀,看來得開導開導秀才。
若果想吸引一個人的興趣,最好的辦法是讓他參與進來。
可問題又來了。除了識字,秀才還能做點什麼?徐錚考慮了很久,最終決定:一是讓秀才開館授徒,既可以教書育人,也可以為家庭增加收入;二是讓秀才接受勞動改造,在身體勞動的同時提升思想境界。一句話:不事稼穡的秀才不是好秀才。
晚飯過後,徐錚拿了一張凳子,坐在秀才窗前,準備來一場父子間關於「勞動改造」的大討論。
秀才拿了本書,蓋在臉上假寐。徐錚看了下,正是一本《詩經》。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洗。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徐錚不得不佩服古人背誦的能力,換做後世的自己,即使一篇文章能當時背下來,但是過後不久則容易忘記。但是這副身體的前任主人,提起背誦,簡直如行雲流水,一個字不帶錯誤的。除了背誦上面的話費的功夫,應該和古人心思比較單純有很大的關係。
徐錚的背誦引起了秀才的共鳴,不知不覺中,秀才拿開了書本,和著徐錚,一起背了起來。對於秀才來說,《詩三百》是從小就背熟的,自然是張嘴就來。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秀才背書的聲音很好聽,儼然帶著金石的音色,又透露著一絲絲久經人事的滄桑,徐錚有些呆了,原來秀才還是個大帥哥!
「錚兒,你我父子二人,好久沒有一起誦讀詩書了!」秀才背完,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
徐錚點了點頭。
「錚兒,你可否記得為父給你講過聖人刪除雜詩而重整詩經,謂之三百篇?」秀才果然被勾起了興趣。
徐錚知道,關於孔聖人收集、刪除,整理詩經,最後成書三百零五篇的故事,這同樣也是史學上的一大爭論,大抵從兩漢至明清,關於孔子刪詩都是知識分子爭論的焦點,其中不乏歷代名家都發表過不同的看法。
秀才的論點其實和徐錚的差不多,秀才長告訴徐錚:盡信書不如無書。儘管先聖們超凡入聖,但畢竟也是凡人,是凡人就有凡人的喜怒哀樂和個人嗜好。
關於這一點,徐錚覺得孔子既然是整理詩經,那麼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是很正常的,要知道,自唐虞至春秋,這麼長的文化積澱,流傳盛行的詩絕對不止三百篇,甚至數千上萬篇也是有可能的,詩的內容五花八門,沒有統一的格式,音韻等,孔子作為一個大學問家,再加上個人的喜好,然後從中選取,最終成書三百篇,很正常的一個行為;換而言之,假如換了一個整理者,則有可能是詩四百,有什麼值得爭論呢?
至於後人,總喜歡曲解古人,然後按照自己的理解強加給古人,比如說朱熹,動輒批判《詩經》中的「鄭風」和「衛風」,認為這些大多是淫詩,是封建禮教的大防。如果徐錚沒有記錯,朱老夫子恐怕是近現代最為飽受批判的封建士大夫了,沒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