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起於青苹之末
「光看背影,還以為是位大美人。」見那主僕二人出得大門,蘅兒開口道。
「這樣的本事和心性,要再是位大美人,這大祁後宮也便沒有別人什麼事了。」紀晚苓依然看著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幽幽道。
蘅兒沒大聽懂這句話,所以根本沒在意,繼續道:「都說佩夫人容貌不佳,所以不得君心。我今日細瞧,其實她五官生得很是清麗,只是膚色著實黑,尤其那兩道疤痕。便是再好的五官也不頂用了。」
紀晚苓有些不悅:「君上冷著她,是因為她的身份。」她轉頭看著蘅兒,嗔怪道:「怎麼這會兒說話這麼不知分寸?君上如何待她,不是你能議論的事。不知道的,以為我們連一位無寵的夫人都要擠兌。這種有損紀氏臉面的話,以後不要說了。」
蘅兒乍舌:「奴婢失言。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是美人,還能美得過小姐嗎?就是她那位名動天下的八妹,也不過與小姐齊名而已。」
紀晚苓瞧她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有些無奈,突然想到一事:「據說她那位師妹競庭歌,倒是極美。」
蘅兒先前在殿內聽她們對話,便覺得這名字耳熟,此時再提終於想起來:「是了,前年三公子從蒼梧回來,便講起過這位競庭歌,很有些念念不忘的意思,想來是極美了。」
這幾句話說得悵然,紀晚苓知她傾慕紀齊多年,只是三弟對自己身邊這個丫頭並無意思。進宮一年多,她以為她總要慢慢淡了念想,誰知道也是個痴的。
她不欲與她繼續這個話題,想起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吩咐道:「問問滌硯君上何時得空,晚苓求見。」
阮雪音主僕從披霜殿出來,走進正午刺眼的日頭裡。遠遠見一位身著藕荷色宮裙的女子朝這邊過來,身邊也只跟著一名侍婢。
「公主殿下金安。」雲璽此前一直埋頭走路,思考該怎麼跟君上稟報今天的事,眼見那女子走到跟前才反應過來,也來不及告知阮雪音對方身份,趕緊行禮。
先君定宗陛下只有兩個女兒,淳月公主三年前嫁入相國府,成了紀晚苓的大嫂。如今這宮中自然只剩下一位公主。
阮雪音頷首致意:「淳風殿下。」
顧淳風為先君珍夫人所出,與顧星磊、顧星朗不是一母,只比顧星朗小半歲。但終歸是妹妹,阮雪音便是嫂嫂,因此姿態上,她不必要恭謹,禮數周全便可。
淳風卻似乎不太高興。適才距離近些,她見阮雪音一身桃粉色描金緞裙,陽光下襯得她那黑黃的膚色更加刺眼,與左頰邊兩道紅痕倒是呼應得極好,不由得蹙眉,心想這山野公主的審美就是一言難盡,入皇宮只知道穿金點翠,完全不懂如何通過裝扮揚長避短。哪怕不因為身份,自己那位挑剔的九哥也是一萬個看不上吧。
饒是這樣,她還一副高冷神情,見了本殿下連張笑臉都沒有,當真是性子也差。
這麼想著,顧淳風便也懶得與她初見寒暄,望一望她過來的方向,微笑道:「我這位瑜嫂嫂私底下不拿自己當夫人,從不與其他夫人往來,佩嫂嫂卻能從披霜殿中出來,果然好本事。」
阮雪音見來者不善,也不想與她多言,淡淡道:「我入宮近三個月,一向少走動,但日子還長,總要適應新環境。瑜夫人是霽都人,很多問題向她請教,最合適不過。」
淳風微微冷笑:「整個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宮是要做什麼,你倒跟我講起這些場面話來了。」
阮雪音覺得很有意思,不由得嘴角微揚:「公主以為我要做什麼?」
顧淳風一時語塞,也不想站在日頭下與她辯論,冷聲道:「我雖不喜紀晚苓壞了我兩位兄長的情分,也不喜她厚此薄彼,故意去傷九哥的心,卻不得不提醒你,」她盯著阮雪音的眼睛,認真道:「紀晚苓是我九哥的心頭肉,你若生了動她的心思,危險的是你。」
阮雪音很不喜歡別人用威脅、恐嚇的方式跟自己說話,但一來二去,她已經看出這位淳風公主跟自己那位八妹一樣:作為公主非常合格,但對天下事,只知皮毛,甚至連皮毛都沒知道全,遠不如紀晚苓。
「整個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宮是要做什麼」,多麼有威懾力又籠統、空洞、草率的一句話,就像哪個小宮人偷聽了前朝幾句議事,便到處去傳的那種半真半假的大話。
連你那位智謀無雙的九哥都不確定我要做什麼,你倒是真敢說。
「公主適才提到你兩位兄長的情分,看來瑜夫人與當今君上的嫌隙,確是由此而生。」她其實早有判斷,今日見了紀晚苓,更加肯定,此時說這句話,不過是氣氣對方,讓對方以為自己不小心講出了大秘密。
誰讓你沒禮貌。
顧淳風果然呆了一呆,繼而有些懊惱之色,但很快斂住了:「你果然沒安好心。讓你知道了又如何?她是紀桓的女兒,明白輕重,就是再對九哥有怨,也不會讓你利用了去,做出有損大祁的事。」
阮雪音聽她越說越離譜,覺得繼續這沒頭沒腦的口舌之爭好沒意思,於是淡淡道:「我此刻睏倦得厲害,便不與公主敘話了。告辭。」
語畢略一頷首,攜雲璽一陣風似地離開了。留得淳風半晌沒反應過來,原地怔了好一會兒,方轉身看向那一襲遠去的桃粉色,秀眉挑起:「真是好大的臉面,那個什麼山,便這麼了不得么。」
「蓬溪山。」只聽阿姌在旁小聲提醒道。
顧淳風眉毛挑得更加厲害:「你倒知道得不少。」
阿姌無語苦笑:「從前好幾次家宴,君上都提到過,殿下不關心這些事,從來不留意罷了。」
「難道你留意?」
「奴婢隨侍在側,除了留心殿下一飲一食,可不就把這些沒聽過的詞兒都記去了。」
顧淳風嘟起嘴,越想越不高興,一口悶氣橫在胸腔半天下不去。「隨本宮去挽瀾殿。」
挽瀾殿是大祁國君的寢殿,自太祖一朝便如此。君上的日常活動,讀書、批閱奏摺,包括與朝臣商議要事,也都在此進行。
太祖顧夜城喜梧桐,登基之後便將宇文氏遍植宮內的垂柳通通移除,如今從皇宮至整個霽都,放眼望去皆是梧桐樹。其中又以挽瀾殿中的梧桐,形態最佳,最為高大,初夏時節鬱鬱蔥蔥,陽光從寬大的葉縫間灑落,光斑又被地上樹葉的影子切割,影影綽綽,如墜夢中。
御書房位於東南角,與正殿不相連,淳風前腳剛走,雲璽便踏了進來。
她面露憂色,語速比平時快,將上午的事迅速講了一遍。因為缺席那至關重要的一個時辰,全部講下來也沒花多長時間。
顧星朗,靜靜聽完,抬頭看一眼滌硯。午膳之後,蘅兒便遞話過來,只說紀晚苓求見,也沒說別的,如今看來,是與晨間這場談話有關了。
她要的答案,她略知一二。
他在心裡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他當然知道這話什麼意思。只是沒料到,她竟然一來便在這件事上下功夫。入宮三個月,沒什麼動作,踏出的第一步,居然是這個。
那麼她的略知一二,是什麼呢?火上澆油,還是雪中送炭?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阮雪音入大祁,是受了崟君所託,別有所圖。
別有所圖是肯定的,她不可能只是替阮墨兮出嫁。她是惢姬的學生,若非大事何必送她來。競庭歌已經一戰成名,阮雪音的本事不會在她師妹之下。
只是,她到底承了誰的意,崟君還是惢姬,他不像其他人那麼篤定。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絕對正確的猜測。只要是猜測,就有可能出錯。除非事情發生,他不會把任何猜測當作事實去處理。
哪怕他一直沒想明白,如果阮雪音不是來替崟君做事,而是受老師所託——惢姬她圖什麼?
這位已經年逾六旬的傳奇女子,中立於青川大陸近三十年,只答疑解惑,從不出手,沒有任何傾向和立場。
競庭歌當初為何入蒼梧幫慕容峋,他也不清楚,但至少人家是做謀士,能成就功名。那場耗時長達三年的奪嫡之戰,也確實讓站在慕容峋身邊的競庭歌揚名天下。
但阮雪音是嫁入祁國為夫人,後宮不問前朝事,看樣子她暫時也不打算接近自己。這種局面,她能做什麼呢?
如果是惢姬,很多事情說不通,至少目前說不通。
那麼還是崟君,如天下人所想。但三個月以來她從未與鎖寧城聯絡過,至少雲璽是這麼說的。倒是那隻傳聞中的粉色大鳥,出現過幾次。
他知道自己此刻想多了,而所有這些猜想都只是猜想,沒有意義。他早就拿定主意不做猜測,靜觀其變,所以只讓雲璽去折雪殿,定期更新情況。
但今天她出手了,而且是針對那個流言,並且先去了披霜殿。
她把晚苓扯了進來,這是他此刻突然開始分析整件事的原因。
雲璽甚少見君上在聽完一件事後沉默如此之久。從前她在御前伺候,見過各種人面聖稟奏,無論什麼事,戰事、民生、風雲詭譎的朝堂局面,君上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作出回應,彷彿每件事都在他運籌之中,又彷彿沒什麼事能真正難倒他。
這也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格外崇拜這位少年天子的原因。
所以她突然很緊張。
「知道了。先回吧。」
語氣從容,沒什麼情緒。雲璽仍是不安,總覺得還應該說些什麼,但又實在無話可說。
待她茫茫然退出去,只聽顧星朗再次緩緩開口道:「那本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