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四章 今宵別夢寒(下)
遠天似被那煙火扎破了清明,凸得近圓的月亮周圍竟繞起雲絮。
十五剛過,所以近圓。近圓而終不圓,就像遺憾錯失的完滿。
阮雪音順著顧星朗所謂的「準備」往下想,思路愈遠,已經抵達兌下幹上的另一層含義。
而要不要出現、對上官宴點破這層含義,再次成為難題。
立場與情誼,手心和手背,她半生應對這樣的困窘,竟仍無法做到遊刃有餘。
長湖之上卻有人等不及了。
慕容峋自南岸飛身,長刀在手,足尖過湖面,驚起白鳥輕鳴。
那鳴叫聲亦似粉鳥,更嬌氣些,似在埋怨。
「說好的一戰定乾坤!上官兄不會怕了吧!」
他聲如洪鐘、勢同破竹,頃刻已近湖中央。手中兵刃通體赤金、柄處盤龍,火光雪色間熠熠生輝,正是大蔚天子的御刀。
林間高木上阮仲亦讀懂局勢:「他只能殺了上官宴,方可自救。」
在大軍抵達之前。
「我們下去。」阮雪音再等不得,復對紀齊:「你且候在這裡,聽我指令。」
她明白手頭可用之人不止紀齊。方才沿路所有哨探和伏兵,那些更早北上的祁國軍士,此刻都會聽她號令。
那是顧星朗留給她的兵馬,用來自保,也用來易局。
長湖北岸,上官宴看著慕容峋踏水御風而來。
大軍將至,他完全可以不接招,以現有人馬對戰拖延,然後毋庸置疑地取勝。
但他解開了斗篷,露出赭色的衣袍。那是其父上官朔常穿的顏色,出現在一向風流艷麗的他身上,竟也很恰切。
利劍出鞘,他點水相迎,湖中白鳥終於游向東西兩側,讓出戰場。
競庭歌平生沒有這樣發懵過。
她腦中無比清楚利弊與應對,卻是兩頭的利弊,兩頭的應對。一顆心因此裂作兩半,如兩隻利爪鎖住她咽喉,叫她不能出聲,眼看著湖中颶風四起。
慕容峋手手殺招,長刀舞作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縱橫劈砍,皆在對手要害。
上官宴靈矯如蛇,身形穿梭於刀光縫隙之間,試圖繞行奇襲,履被斬斷通道。
阮雪音和阮仲下樹疾走,路程未半,湖上已過了近百招。
上官宴似終於窺得慕容峋漏洞,某刻空中斜翻,鬼影般掠去對方身後,劍指側腰,就要穿刺而過。
卻被避開了。凌空纏鬥只借浮冰偶落腳的戰法快耗光慕容峋的體力與耐心,這一避的同時他人未轉向,刀卻突然從右手滑入左手,徑直后劈,狠狠削在上官宴握劍的那隻胳膊上!
血落紛紛,滴入水中如硃砂化。
上官宴咬牙含笑,收劍回掠,腳點浮冰以迅雷之勢退回北岸,大半截破損的衣袖連血滴招展在空中。
「我輸了!」他站定朗聲。
矮坡下阮雪音與阮仲愈近,因局勢變化,停駐觀望。
大地上雷聲亦近,鐵蹄兵戈的音色已不能被隱藏。
但聽慕容峋暴喝:「還沒有!」
漣漪未歇的湖面因他大力踩踏,再次跌宕起來。
競庭歌看著他赴死般往這頭飛掠,高喊:「你先退回去!我再同他說!」
慕容峋是不懂退的一個人。
他的功夫老師打小就教導:未開弓之前是可以一再考慮的,一旦張了弓,必須放箭,且要快狠准。
更況他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搏一搏,尚存勝算。
「競庭歌你躲開!」阮雪音發急,「五哥你去把她帶下來!」
阮仲應聲而動,慕容峋恰至北岸。
刀光在天地間劃出虹影,上官宴未受傷的左手拉著競庭歌急退,身後護衛已接連趕至,殺向慕容峋。
因這頭兵馬動,南邊寒地武士開始向北邊包抄。
那些人個子矮小,跑動起來卻快得驚人,如馭馬而行。
矮坡之上慕容峋只一個目標——縱千萬人阻,他閃避抵擋,刀鋒獨對上官宴。
無限逼近時又被一護衛橫槍攔下。
兵刃相接的瞬間,空氣卻有凝滯。北岸一片混亂,當局者皆迷,無第三人注意到。
但阮雪音站在局外。
且目力絕佳。
也就成了那注意到的第三人。
寒地武士仍在衝鋒,會理所當然經過她身邊,也許還會誤傷。
可她來不及避,根本挪不動步。「小心!上官宴!」
那喊聲起得比她心中結論都快,聽在眾人耳里其實尋常——攻方太決絕,所以守之一方更危險,值得提醒。
所以無論上官宴還是競庭歌,注意力都仍在慕容峋身上。
阮雪音喊完發現不夠確切,再張口,那橫槍攔截的護衛突然回身,鋒利的槍尖刺入上官宴當胸。
時間應是靜止了。
因為她聽不見自己的心跳。
湖上畫面還在劇烈晃動,但周遭全無聲響。
有人因上官宴遭襲一時獃滯,更多人繼續向著慕容峋蜂擁,阮仲殺入重圍,不得不與他並肩抵抗。
那襲擊上官宴的兵士還沒及重新加入戰鬥。
競庭歌反手奪過最近一名獃滯護衛的劍,直直捅進刺殺者的腹腔。
刺殺者倒了下去。
上官宴也倒了下去。
競庭歌便放開那把已穿過腹腔的劍,托住他,跟他一起墜落冰雪地。
是有人下令還是雙方默契,阮雪音沒弄清楚。
但所有人在下一刻停了手,而她連走帶爬終於攀上坡頂。
鮮血染了上官宴滿身,在競庭歌的右手掌心聚出一朵紅色曼陀羅。
他居然還在笑,看著阮雪音,似有話講。
競庭歌懷抱著他,盯緊那名倒地的兵士。阮雪音從沒見過她這副神情,是瘋魔是嗜血,要將對方千刀萬剮。
「誰。」她聲色俱厲,字字發顫,「你是誰的人!說!」
這是一個不大需要問的問題。
她卻偏要問,彷彿聽到答案便能釋然些。
那兵士剛動了動嘴,還未出聲,她已等不及站起,衝過去,將那把劍大力抽出,再次貫入,如斯往複,連捅十餘次,直教那人口中腹部皆鮮血噴薄!
「陛下…」
兵士試圖轉臉,終於沒能再看一眼慕容峋,仰頭斷氣。
這不是回答勝似回答的兩個字沒能讓競庭歌釋然。
她只是後退,眼淚傾瀉而出,整個人忽失重跪地,然後回頭,爬到上官宴身邊,再次抱住他。
上官宴一直沒看競庭歌,只盯著滿目悲戚的阮雪音譏誚:「不來看看還有沒有救?」
競庭歌被此句提醒,惶然轉臉,「小雪…」
無助得令人心絞。
怎可能有救呢。阮雪音艱難抬步。那樣一把長槍穿胸過,血已無法止,這個彼岸花般的男子,正始料未及又難以挽回地泊向此生彼岸。
她蹲下拾起他的手,三指併攏,靜靜感受那脈搏如涓流,一點點細,一點點緩。
競庭歌殷殷地等,始終等不到回答。
上官宴便低笑,看向了慕容峋:「勝之不武。但無可厚非。這種事,我也干過。」應是一口氣難繼,他歇了片刻,
「去吧,帶著這裡所有人馬,和將至的大軍,趕快南下。顧,顧星朗,恐怕要兵圍扶峰城,試取蒼梧了。」
這便是阮雪音早先想到的,所謂兌下幹上的另一層,與慕容峋無關,獨屬於顧星朗。
西北境密道入口在位置上與扶峰城幾乎平行,絕對距離不遠;而此城軍隊已經傾巢出,更北之地沒有像樣的駐軍,實是偷襲良機。
新政第四年的蔚國中樞,並不穩當;上官宴身死,祁君親率兵馬自北南下,若再有更南的大祁邊軍策應,無論局面還是聲勢,都足以威懾,甚至制勝。
慕容峋沒立時應,仍那麼站著看他。
上官宴忽暴怒而狂咳,面容猙獰:「還不走!既煞費苦心殺我,便守住國家、壯我大蔚!如若不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誓要拉慕容家列祖列宗來一起斷公道!」
慕容峋渾身一震,下意識邁步,然後望向競庭歌,看見她淚濕的臉硬是發不出聲。
「你也走。」上官宴終於移目光到競庭歌臉上,「好好輔佐他,傾畢生之力,讓大蔚,海晏河清,盛世永續。走,走。」
阮雪音蓄在眼眶的淚終於湧出來。
他該揣著巨大的遺憾、懊悔、憤怒。
卻生生壓下,拋開所有情緒只以當前利弊做決斷,為他的國家。
他與他父親一樣了不起,應該說更了不起,青出於藍。
競庭歌只是搖頭。
「你本就要他贏。」上官宴氣急,卻因生機不斷流逝,再吼不出,咬著牙寒聲:「如今得償所願,又在這裡同我演什麼生離死別。我不需要你,競庭歌。你對我而言,和那些鶯鶯燕燕沒有差別,不,你還不如她們,你與我,連露水之緣都無。滾吧,滾…」
他聲低下去。
眼皮開始耷拉。
競庭歌因此抱他更緊,似全沒聽見方才的話,「冷么?」她問他,將他裹進自己的斗篷。
上官宴闔了眼。
「歌兒…」慕容峋欲言又止。
「你先去。我就來。」競庭歌不看他。
「趙昂…」卻聽上官宴渾渾噩噩復開口。
「末將在!」立即有人應,其聲渾厚,難掩悲慟。
「你帶著弟兄們,和陛下一道,率扶峰城的兵馬速速南歸,務必,務必趕在祁軍襲城之前。一切為家國社稷,不可意氣用事…」
那名喚趙昂的將領該有瞬息哽咽。
片刻后聲更沉,極鄭重:「末將,謹記!」
冰雪之地,長湖之上,並不寬敞的岸邊,百餘兵將跪地叩拜。
萬籟俱寂,只有動作,白鳥在血染的湖間突然清鳴,更顯得這無聲的一刻如某種儀式,浩瀚莊嚴。
阮雪音回頭往上看。
紀齊當然還在候命,當然能看清、聽清此間局面,所以她回頭就夠了。
他自明白須調動人手,立即南下去追顧星朗,通風報信。
樹影晃動,是為回應。
然後她看見薄雲的天幕之上,一顆極亮的奔星墜落,劃出深長的弧線。
人與馬開始遠離矮坡,寸寸南移。
坡頂阮仲立在阮雪音身邊,阮雪音跪坐在競庭歌不遠,競庭歌抱著上官宴,潔白畫面里兩個姑娘的斗篷奼紫嫣紅相輝映,好不熱鬧。
直到鳥鳴再加入,方知是絕唱。
「我看你是瘋了。」許久才有人說話,是上官宴。
競庭歌「嗯」一聲。
「我這是迴光返照么,雪兒?」
阮雪音原不想答,不忍他落空,也「嗯」一聲。
「你們要做到啊。」他閉著眼笑。
是說天下理想,新政里的嶄新世代。阮雪音和競庭歌都聽得很明白。
兩人齊「嗯」一聲。
「你是對的,雪兒。沒那麼容易,需要很多代人努力,今世此刻,或也不是最佳時機。我只是,只是不想讓老頭子失望。他這個人,他啊…」
「他會以你為傲。」競庭歌捋一捋他凌亂散落的發,極溫柔地,「我很敬重他。你比他還好。」
上官宴眉頭擰起,該是痛苦,而終於睜開眼,望向競庭歌,牽起嘴角笑:「帶我去湖邊。」
她這點子身板哪裡帶得動呢。
阮仲想過去幫忙,上官宴道:「不要你。少時也是喝過酒、同賞過美人的,半點情誼不講,沒意思。雪兒,你來。」
阮雪音趕忙過去。
兩人合力將他搬到水邊。
「再近些。」
再近就掉水裡了。競庭歌這般想,與阮雪音對視一眼,終是照辦。
鮮血在大地上蔓延,上官宴仰著臉,伸手下探,以指尖盪湖水。
盪了會兒抬起,鼻邊輕嗅,蹙眉:「儘是血氣。」
競庭歌便拿出絹子給他擦手。
「阿岩居然不認得我了。」他又道,像極了臨終前不顧一切的絮叨,「我好氣啊!」
每個字都鈍且慢,許多字咬不實,是越發虛弱了。
「那你藏得真好。我以為你不在乎。」競庭歌道。
上官宴再次看她,笑容溫柔又燦爛,「我一直藏得很好。」
這絕對是句雙關。阮雪音心想。
競庭歌點頭:「我知道。」
這也是一句雙關。阮雪音頭回希望有人捅破。
「我也是。」然後競庭歌就補了這句。
「景弘八年,霽都天長節,街上看煙火的時候,我是認真的。」上官宴道,「那時節,前路未卜,我時常覺得茫然,真想一走了之。你當時若答應,說不得,我就和你一起退出了。」
「是我不好。」競庭歌道。
上官宴再笑了笑,復伸手去掬湖水,越探越深,整個人亦傾斜。「這湖裡都是我的血。」他喃喃自語,「看來是歸處。」
阮雪音和競庭歌都沒及反應。
他驀地發力,翻騰入水。
「不要!」競庭歌撲過去,雙手抓住他左邊胳膊。
上官宴身體已全然入水,髮絲在淺紅的湖中搖曳,笑意深深:「我不喜歡埋在雪地里。也省得你們費功夫。放開吧。水下很舒服。」
「上官宴。」競庭歌淚流不止。
「早知道你這麼在意我,」他話說一半,似覺無謂,「放吧。去辦你的正事,大事。」
競庭歌拚命搖頭。
上官宴忽想起什麼,向阮雪音:「你會把曜星幛與山河盤,沉入這水底,與我合葬么?」
為了顧星朗,為了當世的王朝。這是合理推測。
阮雪音閉眼封住淚意,點頭。
「不要吧。留著吧。悄悄留著,你知道它們是真的,有朝一日,或還能用。埋葬了多可惜啊。」
阮雪音再點頭:「聽你的。」
「要做到啊,你們兩個。」他幽幽地,唱詠嘆調似地,臉開始浸入越來越紅的湖水。
阮雪音閉著眼落淚,對周遭的感知尤其敏銳。
下一瞬她驀睜眼,正看見競庭歌動身勢要往湖中去。
阮仲自也瞧見了,箭步上前,兩人一左一右拽住競庭歌,上官宴便迅速下沉。
「阿宴!」
「庭歌!」阮雪音真覺崩潰,無論如何沒料到她竟想與他同去。
競庭歌掙扎,已沒了理智,決絕時迸發出的驚人氣力,連阮仲都有些拉不回。
「競庭歌!」
「放開!」
「你答應他的!他沒做完的你要替他繼續!蔚國若恢復慕容王朝,你要儘力保住他的革新,壯大女子學堂!」
掙扎驟止,天地亦靜。
雲層終於堆疊至厚,一點點擠出雪絮子來。
飛雪落冰面,女子的嚎啕聲刺破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