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我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好好聊過天。」思珩靠向長椅的椅背,微笑嘆道。曾經的自己,對邵霖唯恐避之不及,見到他就繞道走,聽人提起他就轉移話題,根本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聊天。
辛逸曾說過她不了解邵霖,可那時的她根本不想去了解他,她覺得花時間去了解一個自己不感興趣的人純屬浪費時間。而如今,她的心境突然之間有了極大的變化,越是眼見邵霖對辛逸的好,就越覺得當初的自己似乎太武斷了些。
「人生際遇,不過如此。」邵霖淡淡回道。
思珩自嘲一笑,再緩緩站起身:「我差不多該上樓了。」
「你小心點。」邵霖疏離又不失禮貌地說。
思珩回眸看著依舊坐在長椅上的邵霖,有些不可思議。他這意思,是讓自己一個人上樓嗎?他完全沒有要送受傷的她上樓回病房的意思,半點都沒有。車禍雖然毀掉了她的容顏,卻沒有毀掉她的頭腦,聰慧如她,如何不知邵霖在刻意和她保持距離,哪怕顯得不那麼紳士,但他無所謂。
他只在乎辛逸的心情。
思珩眼神微閃。剛開始的時候,她也如以往一般對邵霖並不待見,可哪怕辛逸和邵霖在她面前已經非常注意了,卻還是會自然而然地顯現出那種熱戀中的情侶的親昵。他們看向彼此的眼神,對對方的關心,總是那麼不經意間就自然流露出來。
她也以為只有辛逸會時常到醫院來看望她,可有一天辛逸去了洗手間,她站在病房的窗邊,無意間看到樓下花園的長椅上是邵霖的身影時,她便明白了,邵霖不是不來醫院,他只是為了避嫌不願來她病房而已。即便他偶爾上來,也總是習慣性的先問辛逸累不累,要不要吃點什麼,只要辛逸為她削個蘋果,那邵霖也必然會給辛逸也削一個。
那一刻,思珩好似豁然開朗般領悟。原來愛情,不是那個人每天掛在嘴邊不痛不癢地說「我愛你」,不是那些虛無縹緲卻實現率低得不忍直視的承諾和大話;而是像邵霖和辛逸這般,在生活的細枝末節里,在日常的點點滴滴中,對彼此融進骨子裡的在乎和體貼,是邵霖對辛逸那理所當然的擔待,是辛逸對邵霖全心全意的依賴。
思珩驚覺,原來自己從來沒有愛過,也沒有被愛過。在她和那個至今為止人生中唯一的男朋友相處的兩年時間裡,她沒有體會過邵霖和辛逸這樣的親昵,她談的不是這樣的戀愛。思珩這才明白,當那個人站在病床前戰戰兢兢地表達著要分道揚鑣的意思時,她為何除了對自己的遭遇感到悲涼和諷刺外,卻沒有痛不欲生,事後再也沒有想起過他。
如果分手后,那兩年的相處時光半點引不起她的回憶和留戀,那這樣的感情,還能稱之為愛嗎?還是說,彼時的她,享受的僅僅是身邊有個家庭條件優越並且是學校里頂尖人才的男友帶來的光環?
她曾經步伐堅定,目標明確,對自己的人生規劃異常嚴格,並且一步一步堅定不移走得分毫不差。她對那些纏綿悱惻的小情小愛嗤之以鼻,甚至有些瞧不上那些沒有宏大人生願景的女人。然而到頭來,看著邵霖和辛逸,她竟然也有些羨慕這樣的俗世情真,也想要屈從於現實的溫暖。
所以,當她拆了紗布,看著鏡中那條可怖的疤痕蜿蜒在臉頰上而嚎啕大哭時,邵霖的眼中卻並沒有半點輕視,只淡淡地說著「在我眼中你還是原來的你,並沒有什麼不同,你的優秀不會因為容貌而打折」,別人不會知道,也許對他人來說這只是一句無關痛癢的安慰,但對思珩來說,這個曾經喜歡著她的人,說她跟過去一樣優秀,那一刻她覺得心中好像有一根弦極輕微地被撥動了一下。
所以,當她每天站在窗邊,看著辛逸在探望她之後,跑向等在花園裡的邵霖,再手牽著手相攜離去時,她突然間就冒出了「如果當初沒有拒絕,那現在被邵霖放在心尖上、捧在手心裡的人,會不會是自己」的念頭。
思珩被這樣的念頭嚇了一跳。然而當這樣的念頭在心裡萌芽之後,就好像不受控制似的再也抹不掉,它甚至開始瘋長,不停地攪動著她已如枯井般的心湖,激起陣陣漣漪,一遍一遍沖刷著她的慾念。
思珩覺得心裡出現了兩個自己,一個非常理智地告誡:那是你好朋友的男朋友,你別忘了當初是你自己拒絕的。他們對你這麼好,你不能做傷害他們的事情。但另一個卻顯得邪魅而現實:不管怎麼說,你曾經佔據過邵霖的心,怎知他現在心裡沒有你的位置?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一直是有所想就會行動的人,你已經失去父母了,為自己尋一個依靠有什麼錯?
而現在,當邵霖疏離地說「你小心點」,卻並沒有打算送她回病房時,那個邪魅的自己突然間就佔了上風。思珩側過頭,面對著邵霖的那半張臉依舊明艷不可方物,她嘴角微微翹起,以玩笑的口吻試探著說:「邵霖,如果當初我沒有拒絕你,你現在是否會像對辛逸那樣對我?」
邵霖的怔愣只在一瞬間,他好像根本沒料到思珩會問他這樣的問題。他抬頭看著面前的思珩,眼中波瀾不興:「我覺得沒有回答這種假設性問題的必要。」
「你在迴避?」思珩挑了挑眉,佯裝出無所謂。
邵霖只看著她:「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那我只能說,我現在非常感謝你拒絕了我。」
思珩垂下眼眸,掩去心中的驚濤駭浪。辛逸,你說得對,我從來沒有了解過他。
離去前,思珩語帶雙關地拋下一句:「那你一定要好好報答我。」
邵霖看著思珩的背影,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異樣。
所以,當辛逸也說思珩有點不一樣的時候,邵霖的腦海里立刻就浮現出了那晚在醫院花園裡談話的畫面。他想要告訴辛逸他和思珩的這次會面,又覺得好不容易壓下辛逸的擔憂,不願再讓她煩心,最終還是決定見機行事。
實習的最後一段時間,辛逸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焦頭爛額。要完成日常的工作任務,要整理實習報告,還有好幾份表格要填要蓋章,辛逸每天都覺得兩腳不沾地,時間不夠用。然而在這麼繁忙的時刻,思珩那邊也不太安寧。
當思珩願意和身邊的人交流互動,不再頹廢自閉時,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個好的跡象。但就在大家期待著一切開始走回正軌,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時,思珩卻並沒有如大家所想的那樣漸漸走出陰影。相反,她在查閱了很多資料,聯繫了多家整容醫院之後,情緒變得無常與暴躁。
她的喜怒無常終於讓護工忍無可忍,辭工走人。原本傷勢已無大礙的思珩生活能夠自理,有沒有護工其實是無所謂的,但她的情緒化令醫生很是頭疼,不止一次建議思珩舅舅帶她看看精神科。然而當思珩被舅舅哄騙到精神科門外,思珩眼神一片冰冷,像看著陌生人那樣看著舅舅:「這是幹什麼?以為我發了瘋?還是得了精神病?」
下一刻,思珩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嚇得舅舅忙不迭的又把她帶回病房。在這個過程中,舅舅發現,只有辛逸來看望時,思珩的情緒才不會那麼起伏不定。正著緊自家孩子高考的舅舅一家,逼於無奈只好請辛逸幫忙,多去醫院陪思珩說說話。
於是,辛逸疲於奔命,奔波於電台、醫院和學校之間。好幾次,辛逸無奈留宿醫院內,以至於午夜夢回時突然驚醒:好像自己的時間被實習、被思珩瓜分得乾乾淨淨,見邵霖的時間少之又少。
但奇怪的是,以往的方丈大人早就抗議了,為何這段時間被自己忽略,他卻沒有一點怨言?
當實習最後一天的工作結束后,辛逸帶著愉悅的心情踏進醫院的大門,想著接下來畢業論文的撰寫與答辯雖也不輕鬆,但好歹是在學校里,回歸校園,也能和邵霖多多見面。想著想著,辛逸的臉上浮現著歡快的笑意。
思珩站在病房的窗邊,看著漸漸走近住院部大樓的辛逸,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辛逸很幸運,明裡暗裡都有護花使者呢。」
站在旁邊的邵霖眼神微沉:「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我只是想提醒你,即便沒有你,她身邊也會有其他人巴不得替補上來。明知她有男友還這麼跟著,也是情深。」思珩瞥了一眼辛逸身後不緊不慢跟著的男子,緩緩走回病床邊坐下。
邵霖看著跟在辛逸身後的白羽揚,沉默不語。
思珩告訴他,她時常在窗邊吹吹風,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發現辛逸身後總是跟著一個男子。最初她以為是有登徒子不懷好意,正準備提醒辛逸,卻突然發現,這個男子總是不遠不近地跟著,既不打擾她,卻也不離開。他那小心翼翼的樣子,與其說是跟蹤,不如說是在暗中保護。
「你知道嗎?只要你有課不能來接她時,都是這個男的在後面保護呢。他和你一樣,就坐在樓下的花園裡等著。辛逸第一次留宿醫院的時候,他也許是不知道辛逸會留多晚,竟然一直不敢離開,我半夜口渴起來喝水,竟然發現他還在。他在花園的長椅上坐了一晚上。」
不得不承認,思珩的話像是鋼針一樣扎進邵霖的心裡,刺得他生疼。因為不想與思珩有過多接觸令辛逸胡思亂想,所以他減少了來醫院的次數,卻沒想到因為這樣而讓白羽揚扮演了護花使者的角色。無論主動或被動,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女友受著另一個愛慕她的男人的保護,邵霖難免心煩意亂。
「你說,辛逸要是知道了,會不會特別感動呢?」思珩瞄了一眼邵霖那黑如鍋底的臉色,調侃著。
「我們的事情,我們自己會處理的。」邵霖生硬地回道。
思珩嘆了口氣:「邵霖,我叫你來也是關心你們兩個。我之所以先告訴你,就是因為我很清楚,你內心裡一定不希望她知道這件事。可是邵霖,她身邊有著不求回報默默付出的仰慕者,你得有點危機感啊。把她看牢了,別被人給搶走了,到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
「思珩,你要不折騰,也沒這回事。」邵霖冷哼一聲,對思珩霸佔辛逸時間的事,他是有些耿耿於懷的。
思珩垂眸,忽然就情緒低落了下來:「我也不想折騰自己、折騰身邊的人。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可我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邵霖,我也不想這樣,哪個女孩兒不在乎自己的臉?可我問了好多家醫院,都說只能盡量淡化疤痕,要恢復如初幾乎不可能,你說我,我怎麼可能不著急?我也知道自己不該亂髮脾氣,是真控制不住。只有跟辛逸或者跟你聊一聊,心情才會好一些。」
邵霖看著低著頭幾乎已經是泫然欲泣的思珩,橫了橫心:「辛逸要準備畢業論文和答辯,還要找工作,別讓她來回折騰了。她特別忙的時候,如果你確實需要,我可以抽空過來。」
「你?」思珩抬頭,滿眼的詫異。
「只一樣,別讓辛逸知道,我不想她多心。」邵霖沉聲說道,然後大步離開,不想讓辛逸知道他來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思珩看著他匆忙離開的背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