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故人
伊恩離開商隊,循著前路慢慢前進。
一旁的樹木擋住了大部分灑向道路的陽光,路上總有一半的陰影,一半的陽光,陽光曬得路面又白又硬,陽光的明亮和樹影的陰暗在地面形成鮮明的對比。
夏季已經過去,但高溫會一直延續到秋後的一段時間內,總有物種感到秋肅的逼近。
細小的雄蚱蜢伏在龐大的雌蚱蜢背部,尖細的腹部末端從一側的插進雌雄末端,在乾燥的路中央交配,對經過的旅者凜然無懼。
山坡的草叢裡,鵪鶉一聲沒一聲地啼著,但很快遽然停止了,伊恩一怔,很快他就發現了在空中翱翔的鷂鷹。
風漸漸小了,最後終於停止了,樹葉低垂著,衰蟬凄厲地叫著,更叫人覺得沉悶,路上見不到一個行人。
在似霧非霧的熱氣籠罩著遠處的草木,發散出干焦的氣息,在這種天氣里趕路,伊恩突然有點懷念先前翻越的阿爾奎米亞雪山。
不過幸運的是接下來一段路程林深葉密,樹木最茂密的地方,幾乎不見太陽,也就不必擔心這餘熱了。
伊恩行走一段時間之後,幾乎辨別不清方向了,遠處座巍峨的雪峰也看不見了。他只能摒棄感覺,向著路另一端走到黑。
茂密的樹林中,時不時會聽到「梆梆、梆梆」連續敲打樹榦的清脆聲響,這是啄木鳥發出的響聲。
一隻蜥蜴從一堆枯葉上急爬過另一堆枯葉,發出沙沙的響聲,使得林中更加幽靜深邃。
就在這時,伊恩遠遠望到路中間躺著一個人,頭朝向他,一隻手臂向前伸出,一動不動躺在那裡。
下午的陽光透過森林枝葉間的縫隙照射在他的身體,微塵在上方瀰漫,顯得異常突兀。
伊恩慢慢靠近,赫然發現那個卧倒的人身後一道長長血跡。
他靜靜伏在那裡,保持著先前的動作,手臂伸向前面,雙腳纏繞的破布沾滿血漿和泥土,一前一後蹬著,好像仍要繼續向前爬行。
這個人周圍的血已經凝固,說明這已經發生很久了。
伊恩停下來,翻過他的身體,這個接近五英尺的成熟的男人,竟瘦的可憐,手臂,小腿,腹部的肉瘦成皮革狀,緊緊附著骨頭,觸手咯人。
「克里斯托弗!」伊恩驚訝的喊道。
這個人他竟然認識,他名叫克里斯托弗,獨自從邁爾凡特群山走出來,執著地想要恢復祖輩榮耀的破產鄉紳。
克里斯托弗曾在半路搭伊恩的馬車,一起到達基儂伽夫小鎮。
當他對基儂伽夫小鎮感到失望后,又計劃前往長鞍鎮,投奔哈貝爾家族,謀一份好前程。
原來,他到現在他都沒有出發。
伊恩取出一隻皮囊,裡面貯滿冰涼的溪水。
他慢慢扶起克里斯托弗,他已經半僵硬了!他捏開克里斯托弗緊閉的牙關,把清水倒進他蒼白乾裂的嘴唇。
不久,克里斯托弗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細小血沫和喝進去的水立刻倒噴出來,身體無意識地抽搐地抖動。
他緩緩睜開眼,懵懂而無神的張望著,忽然,他好似記起什麼,渾身劇烈哆嗦,牙齒咯咯作響,顯得驚恐萬分。
「醒醒,克里斯托弗,已經沒事了!是我,還記得我嗎?」伊恩柔聲安慰道。
「你…你是…伊恩·伊格納茲……」克里斯托弗嗓子沙啞而虛弱。
「是,是我,」伊恩問道,「是誰傷害了你?」
克里斯托弗睜大無神的眼睛,茫然半天,緩緩搖著頭,「一……一個身……身上……掛……滿鐵……鐵片……的……的人,我……不認識……他突然跳出……來、來,要錢,我沒有……他就,就……捅了……了……我一刀……」
伊恩瞭然,那一定是通古斯強盜團放在這個路口的把風的探子。
「我親…親愛的…的朋友,我沒…沒事吧……」克里斯托弗虛弱的問。
伊恩低頭看克里斯托弗腹部那一道狹長的口子,皮肉翻卷,全身紫黑色污跡,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我…我還沒去長鞍鎮……哈貝爾家族一定……一定會欣賞我的!我我……不能死……我還要回去,讓……讓那些看……看不起我,取笑我的人看看我的成就……看相戀過又、又……又拋棄我的杜爾西內亞後悔的模樣……看阿諾、巴洛、亞力士、班克羅……夫特……看所有人圍著我鞠躬的情景……」克里斯托弗喘著粗氣說著,「你說,他……他們……那,那時……都……都會多麼可笑啊啊……我的……朋友……」
「不要胡思亂……」伊恩說道,「先休息一下吧,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不不……」克里斯托弗搖搖頭,「我怕……睡著了……就,就永遠醒不過了。我……我那麼……多願望,吃,吃了……那麼多苦……怎麼能在……在這裡倒下,」
克里斯托弗說話慢慢順暢了。
「你不……知道,這一路上……我受的罪……我在在寒風刺骨的冬天,蜷伏在成草垛堆里哭泣……當我吃了有毒的植物果實,我抱著肚子在荒原中滾來滾去的呼喊……我被人攆來攆去,遭到毒打,奄奄一息地躺在狂降暴雨的大街上呻吟……我聞著烤肉的香味、熬濃湯時奶油的香味、門內剛烘烤出的糕點的香甜味卻飢腸轆轆,我曾經多麼憎恨神靈和這個世界的不公!」
伊恩看見克里斯托弗的眼睛發亮,臉頰一陣暈紅,知道他的大限來了,他正在激烈燃燒最後的生命。
「人為什麼一生下來就有貴賤,為什麼有些人一出生就擁有那麼多,而有的人一出生就註定差了別人一大截?這不公平!」
「你就是出生比你好,我終其一生的奮鬥與努力可還達不到你一出生就擁有的!但我不甘心,我也想像你們一樣生活。」
「我眼前能看到的,我腦里能想到的,同樣是人,我真的比你們的苦很多。你和我一樣是外來人,可是沒有人敢輕侮你。你可以受邀參加他們的晚會,接受到他們的饋贈,可是就連他們的僕人都看不起我。這不公平!」
伊恩默然,他說的是基儂伽夫的維克托伯爵的事情,他看著垂死的克里斯托弗,不由想起他們相遇的那個的下午。
當時,伊恩離開貝魯斯蘭,獨自躺在寬敞的車廂內,馬車行駛在驛道上,朝基儂伽夫小鎮駛去。
伊恩透過縫隙,鉛色的天上,一閃而過的樹,沒有一根樹枝在拂拂,樹葉的顏色越發深沉了,都淹沒在耀眼的閃光里。
到處都閃眼,都白亮亮的,曬得人想要發火。
伊恩百無聊賴的坐在車內,臉頰、脖子還有後背汗似融化的油脂,一隻蒼蠅在車廂里營營地飛來飛去,不住往他臉上或手背上撲,簡直在挑戰人類忍受限的極度。
「客人,馬上就進入森林了,你暫且忍耐會,很快就涼爽了。」
馬車的主人好似感受到他的散發出來的火氣,邊駕駛著馬車邊回頭和他說一會話。
「噢,」伊恩有氣無力地應答一聲,懶得再多吐一個字。
他心裡明白,這其實是他自找的,而車夫才是硬被他逼迫著上路的。
車夫多次和他建議,白天最炎熱的時段找個陰涼的地方休息,只在早上和鄰近傍晚趕路。
但是,他不假思索的拒絕了。他不想耽擱行程,以為能忍受得住這程度的炎熱,不得不說他的確忍住了,但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道路年久失修,很不好走,顛簸地厲害,他斜躺在車廂里,感受著因顛簸而眩暈的奇妙感覺。
密集的馬蹄之聲和馬鞭抽打聲,車夫的呵斥聲,還有車輪迅速碾過小石子的暴響。
他感覺馬車上下傾斜,似乎翻過一道山崗,中間好像稍稍停留過一次,車夫短暫的離開,他猜可能是去小解。
「這樣差不多就快到了吧……」慢慢地伊恩就迷迷糊糊了,眼皮越來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