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救人
噠噠噠!
咚咚咚!
雨珠先落到黑綠色的石瓦上,匯聚成流。然後沿著瓦槽而下,滑出屋檐,一道一道,排列成一席連綿不斷的水簾。最後,落進門檻前的溝渠里,嘩嘩作響。
細細一聽,整個過程就像一場準備良久的宮廷編樂演奏現場。
以前下雨的時候,秀才總會拿著凳子坐在屋檐下,聽著這自然的編曲,再看一冊《詩經》或是《樂書》,便能欣然一天。但是現在,他卻沒有這樣的心情。
他坐在板凳上,看著面前嘩嘩垂落的雨線,心情像腳下溝渠里的水一樣噪亂。
蒲秀才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伸進雨簾里。等濁水一點一點變淡,雙手一點一點變乾淨,他的呼吸才恢復平緩。站起身,走進屋裡,狹窄低矮的空間只有一張床,一張低矮書案,十分簡陋。但是現在卻多了一個女人,躺在原本屬於秀才的床上。
女人半邊身子是溝渠里的淤泥,半邊身子是天上的雨水,還有一頭水藻一樣的長發,亂糟糟的蒙在臉上,看不清模樣。蒲秀才替她蓋了薄被,但已經濕了大半,所以她又開始瑟瑟發抖。
其實,外面雖然下著雨,但天氣還是有些悶熱,哪怕泡在水裡也不會冷。
「這是有病在身?」
他看著這具蜷縮在被子里的軀體,看著那截沾著亂髮、淤泥的額頭,緩緩伸出手,想看看是不是發燙。
手伸到一半,卻又縮了回來。
「男女授受不親啊。」
他微微紅臉,走出房間。來到灶房,將鍋里倒滿水開始燒水。
噼里啪啦!
灶膛里,火苗飛快的躥了起來,裹著濃煙,包裹住漆黑的鍋底。
一刻鐘后。
灰頭土臉的蒲秀才望著鍋蓋上升騰的熱氣,聽著咕嚕咕嚕的沸水聲,才鬆了一口氣。
他放下鐵嵌,側頭隔著廳堂望著對面敞開的房門,猶豫了一下,起身將鍋里的熱水舀到木桶里,拎了進去。
縮在被子里的女人仍舊沒有醒,著讓秀才心裡苦惱,又莫名的鬆了一口氣。
他將熱水倒進一隻更大號的木桶里,又舀來冷水,然後再舀來熱水。
如此反覆,直到水深二尺,微微溫燙才停手。
放下木瓢,蒲秀才看著床上仍舊瑟瑟發抖的身影,微紅著臉,上前喚道:「姑娘!姑娘!」
女人毫無反應。
「姑娘!姑娘!」
「姑娘!姑娘!」
……
蒲秀才嘆了一口氣,挪動著腳步,伸出僵硬的雙手,將髒兮兮的女人抱起。
「姑…娘!得罪了!」
出乎意料的輕,彷彿一縷輕紗,但秀才卻萬分緊張,小心翼翼,像抱著一摞珍貴的書籍。
「得…得罪了!」
他仰著頭望著屋頂,亦步亦歇,走到裝滿熱水的木桶旁,不敢低頭看懷裡的人。
忽然之間,空氣中的氣氛有些異樣。
秀才鬼使神差的低下頭。
懷裡的人緩緩睜開雙眼,一雙眸子清澈似水,波瀾不驚。
「啊——」
噗通!兩道重物落水的聲音,同時在簡陋的房間里響起,蕩漾著慌張。
……
……
半個時辰后。
雨已經停了,只剩下屋檐下的雨滴,不慌不忙的打在溝渠里,滴答滴答。
屋裡的水聲也停了,蒲秀才的聲音斷斷續續,十分拘謹。
「姑娘!剛才…」
「…是一個意外。」
「是…是小生失禮…」
「小生…小生以為…」
「以為姑娘…姑娘不會醒…」
「小生以為…姑娘泡泡熱水…會好受一些。」
「失禮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但小生絕無惡意!」
……
狹窄、潮濕的瓦屋裡,蒲秀才站在廳堂右側的房門外,半躬著身,認認真真的朝著房間里施了一禮。他衣衫濡濕,沾滿泥垢,形象十分狼狽。但映著照進廳堂里的亮光,臉上卻染著玉石般的光彩。
同樣潮濕的房間里,女人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雙眼無波無瀾,靜靜看著窗外。
她臉上的泥垢已經洗凈,露出雪白如脂的肌膚,小巧的鼻子和紅唇。只是這張美麗的臉龐上,卻沒有一絲表情,彷彿凝固的蠟像。
一牆之隔的廳堂里,蒲秀才沉默了一會,輕聲問道:「姑娘,你是否好些了?」
剛才的意外落水,讓秀才有些羞愧。不過這樣的異樣情緒,現在已經被他拋到了腦後,他開始思索如何解決這件事的後續問題。最好的方法,當然是把這位奇怪的姑娘送回她該去的地方。
屋裡很安靜,秀才也習以為常,又問道:「姑娘,你家住何方?」
房間里,女人閉上了眼睛。
「姑娘。」
仍未得到答覆,蒲秀才有些不放心,撇頭看了屋裡一樣,見床上的身影還在抖,才鬆了一口氣,匆忙道了一句:「姑娘,等我一會。」
他跑進灶房裡,搬來一隻淺口瓷罐,裡面放著木炭,用灶膛里尚未完全熄滅的殘火引著。漆黑的木炭開始變得炙紅,隨著熱氣擴散,淡淡的火光讓有些昏暗的房間變得亮堂起來。
蒲秀才蹲在火罐旁邊,用鐵嵌撥弄炭灰,臉上映得紅撲撲的。他目不斜視,望著面前燃燒的火炭,猶豫了一會,說道:「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傷心事?」
秀才看得出來,這位姑娘不但病得不輕,而且心病似乎更重。
他見過這樣的人,很多年前,小道士張兄也是這副樣子,茶不思飯不想。
不過,張兄當時是怎麼好過來的?
似乎,是因為自己向他化了幾次緣?
蒲秀才陷入了沉思,不太肯定這樣的方法對這位姑娘也有用。
然而,蒲秀才最後終究還是沒有用「化緣」的方法。因為就在他為此糾結之時,這位姑娘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