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八章 玉尺衡道
牧蘭衣帶劍爬出冥棺,歪歪斜斜的走了兩步面目肌膚便脫滑下來,露出一幅銀光閃閃的骨架。但這骨架上處處白光激閃,仍有劍氣吟嘯。不數息間便光華褪廢,化為一堆白骨而塌落下來。
白修羅面上黑紋時刻變幻,一身氣息之離亂彷彿要將他扯碎。勉強仰靠在一堆土石之上,顫聲問道:「這……是什麼招術!」
這個牧蘭衣是鬼哥以新識的畫皮法描作,真箇天衣無縫以假亂真。這樣的小手段他不敢在白帝面前賣弄,卻也沒有把軟肋一直擺在旁人眼前的道理。白修羅之敗,多半原因在於鬼哥的演技太好,讓他太想以此餌誘殺鬼哥。釣與被釣一招之差,這沒什麼可說的,白修羅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自己如此不堪一擊。
鬼哥腳步沉重的走了過來,答道:「逆魔法印凡十二種。你中的是四極顛空印、六律亂心印、七傷損神印、八重附骨印這四種。你神宮中四極顛倒,六道慾念衝心,七魄元神皆受大損,全身骨骼輕重交雜扭曲,所以不能再動了。急切之間,這我這具鬼骨替身也只能做到這了。」
白修羅激顫一下,艱難道:「是專門針對魔心的神通?」
「不錯。創法的這位魔君號幻滅魔君,他的神通術法,大多數是針對魔道功法而作。若非你一次次催發魔心,今日你能殺我。」鬼哥在他身邊坐下來,發梢仍有血滴落。
「那……女子……」白修羅此時全身骨骼時時脆響,猶自在法印下碎折,說話已極艱難。
但鬼哥還是明白他的疑問,答道:「她是我的弱點,我自然早做了些準備。棺中是我以幻滅法則結就的幻象,你如果能仔細看看,也許看得穿。但你輕視我,又限制了自己,故有此敗。」
當逆魔法印侵入白修羅的元神,鬼哥亦在同時察覺到了他的真實狀況。白修羅的肉身雖然熬煉得極其強大,但其元神實際上已經極度衰敗了。他元神上的傷患極重,每一寸都布滿了裂痕。他只有在大正道圖的赦封的神位支持下,才能具有一戰之力。而且戰鬥的區域,也只能劃定在神位籠罩的地方。
所以拿住鬼哥的把柄逼他上來送死,是個極高明的戰術。然而白修羅本擬可以迅速格殺鬼哥的想法並沒有實現,鬼哥的強韌遠遠出乎他的預料。也就因為他急於殺死鬼哥,才會疏於防範而中了鬼哥的陰招。當然,這與鬼哥屢敗屢戰吸引了他絕大部分注意力也有關係。可事到如今,白修羅知道自己輸了,輸了也就死了。
逆魔法印對上正道功法效果未必好,但對魔心魔功的克殺卻威力絕倫。萬蠱原一戰中,仙君修為的血骨魔尊單中一個七傷損神印之下,尚且手忙腳亂,又何況乎一個白修羅。四印併發,他的下場就只能是在印法中被消磨至死,連施印者鬼哥本人也無法解除。
鬼哥取出了一壺好酒,喂白修羅喝了一口道:「此酒名為瘋魔血,或能稍解痛苦。我會為你編織一個好夢,送你老兄上路。」
白修羅的眼神已然空洞。恍惚間他看見一個綠衣女子款款來到近前,帶著他熟悉的芳香,帶著他熟悉的溫度,那人俯下身來,輕輕將他攬在了懷裡。
鬼哥聽他微弱的喚了兩聲『煙兒』,便再沒了聲響。點燃白修羅的遺體,鬼哥便坐在熊熊焚燒的火焰前飲酒。渾身的血漬在烈火熏灼中仍然未乾,火光照映中他的臉龐有些可怖猙獰,就像是一尊廝殺中的修羅,不知不覺他好像喝醉了。
不知哪裡飄來的琴聲讓鬼哥又睜開了眼。東方暮色,彩雲流紅,西天暗涌,明月方升。他循著琴音方向去,很快來到了一處山崖之頂。在那山崖之巔,一襲紅妝的葉唯喻正自撫琴。她遠遠向他嫣然一笑,琴音里便多了幾許歡愉。鬼哥緩步來到近前,擎出一柄紙傘為她遮擋飄來的雨星。兩隻乳燕飛至,落在傘上歡鳴不已。
「怎麼不說話?」
「這是夢裡,我怕一說便醒。」
「呵,騙人的。你是怕我問起那個女人。」
「我們是清清白白,有什麼好怕。」
「真的?」
「恩……多少還是有一點怕的。」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這麼快,一千年了啊。要是我已經變成了個老太婆,你還會喜歡么?」
「那正好啊。不然一個糟老頭子身邊挽著個青絲美人兒,要惹人罵的。」
「哼!算你識相。告訴你啊,我惹了很大禍,仇家也很多。」
「不要緊,虱子多了不咬。無論多大的禍,我來扛。」
「切!凈會哄人。」
葉唯喻站起身來,沒有溫度的手撫上鬼哥的臉,輕輕挨靠在他懷裡,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鬼哥輕撫她的背脊,看天雲日月都漸漸凝固成了一幅畫圖,就連那雙雨燕也已融入了紙傘,心內一陣陣絞痛。
「走吧,別來找我。」
在葉唯喻的柔語中,二人被風吹散了。
葉唯喻從夢中驚醒時,面上淚痕猶在。面前的酒神沈醉,剛剛砸碎了酒缸,從中取出一個大紅葫蘆。
「為幫你們見這一面,我可是欠了雨師好大人情。」酒神將葫蘆掛在背上,悠然道:「現在乖乖的跟我走,那老禿想必已經等的不耐煩了。」
酒神揮手間,玄陵的大門於虛空浮現中開,濃重的陰氣便已經溢了出來。葉唯喻只覺眼前一花,人已站在了玄陵之內。距她上一次進入玄陵至今也已百餘年,帝陵中的光景已然大改。處處亭台宮閣大部修補完畢,成群結隊被疫為勞力的魔仆野鬼仍在苦幹不休。
但是這些鬼魔已不似原先那般馴服,望見有人進出,目中盡皆露出凶光。鬼魔的停頓惹來監視惡獸的廝吼,在十幾隻鬼魔被撕碎吞吃之後,勞疫又漸漸恢復了秩序。
葉唯喻心下不安,問道:「鬼魔凶性復萌,那位監守如何不管?」
「哈,你鞭笞了人家幾十年,怎麼還揪著不放。」酒神一笑道:「這個害你們勞燕分飛的傢伙,怕是已經被你的小相公幹掉啦。」
「這……」葉唯喻心旌神搖。她在玄陵修行時,曾深恨白修羅當年之舉,以當代聖女之名,狠狠的拷打過他,傷了他的本元。然而她卻也知道,白修羅固然有錯,但於大節無虧,是個值得尊敬的前輩高手。此時得聞他死於鬼哥之手,既樂於鬼哥平安,又有些哀於這位前輩作古。
酒神之神通廣大,帶著她不斷深入陣界,幾乎視重重陣障於無物,很快來到了玄陵核心的十絕塔內,但此時十絕塔陰寒極重,表面已經結了厚厚一層霜冰,唯有塔頂最高層中還釋放著光明。酒神摘下背上大紅葫蘆,灌了一口烈酒,便猛的向此塔噴出一口酒霧。
這一口酒霧著塔即燃,幾乎在一二息間便點燃了整尊十絕塔。熊熊赤焰之中,那陰寒的霜冰迅速消融,層層塔窗中向外飄散熱氣。酒神一抓葉唯喻手臂,一晃間便閃入塔內頂層明堂。明堂中此時有十餘人靜坐,居中一位男子身上大放光明,一派神聖高潔之相。
「多謝酒神。」眾人齊聲道。
酒神也還禮道:「明尊與諸位辛苦。」
明尊看了一眼葉唯喻道:「聖人已有數日沒有音訊,我擔心……」
「擔心也沒用啊老弟。」酒神瓮聲道:「摩訶四天王下界,小白已經頂上去了,只是怕雙拳難敵四手。你帶上十絕斬去幫他,替我砍他們幾顆頭顱下來。」
明尊遲疑道:「十絕斬乃鎮獄重器,我若帶走,你與聖人怎麼辦?」
酒神嘿嘿一笑道:「聖人雖老,還依舊是聖人。洒家雖睡了幾萬年,醒來可還是酒神。倒是你這些年來強自支撐,在仙災里壞了根基,不帶上利器怕是要墜了本盟的威名。」
「不敢有負道友之命。」明尊豁然起身,伸手虛抓之處,整個十絕塔劇烈搖晃,一柄怪形逆刃長鳴中浮現在他手中。
明尊座下十餘位仙士齊齊道:「吾等拜別酒神。」
以明尊為道的十餘道流光馳走,整個十絕塔便迅速黯淡下來。葉唯喻只覺手臂又被酒神抓住,卻是腳下驀然一空,便開始直墜下去,隨即知覺便開始模糊。
墜落的過程極其漫長,久到葉唯喻幾乎懷疑有數個時辰之久。到落實之時,她幾乎是腿腳發軟差點不能站立。但感觀迅速恢復,她便又再次看見了那位慈祥的老人,大正道圖的掌陣聖人了雲聖僧。可了雲此時的光景已非當年,他現在端坐在一尊玉座之上,大半個身軀皆已玉化,只剩下頭和一隻手臂還泛著金輝,而且玉身多處開裂,氣息已經極度虛弱。
「聖人!」葉唯喻一見此景,不由得一顆心直揪起來,眼圈一下便又紅了,連忙撲到玉座之前抱住他的腿腳。
了雲微笑的輕撫她的頭髮,「好孩子,你終於來了。」
葉唯喻登時泣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有負聖人教誨,是我斬斷了道圖氣運。」
「傻孩子,你仍糊塗呢。」了雲溫聲道:「大道如地,氣運如泉,既能湧出來,自然也有斷絕之時,豈是區區人力能夠阻擋。你看看那裡!」
這是一座不知多大的宮殿,黑暗中彷彿廣闊的沒有盡頭。隨著了雲的話語,玉座後方一道明光直衝而起,照亮了突然浮現而不知有多高的牆壁上,掛著柄泛灰的玉尺。它似從無盡遙的上蒼直垂下來,可尺身斷斷續續,斑駁裂痕無數,越往下裂痕越多,後來甚至斷斷續續直到終絕。
「這枚道尺,量的就是大正之道啊。它斷了多少次,已經數不清了。你看其中最寬的那道裂痕,就是帶你來的這個潑才所為。」了雲笑呵呵道。
酒神也呲牙撓頭道:「這個這個,當年你可沒和我說這麼細。什麼氣不氣運不運,背著它睡覺好不舒服的。」
了雲微笑搖頭不再理他,向葉唯喻接著說道:「在他之下,就是白帝白招拒,藥王常百草,明尊海星石,雨師慕容碧煙,陽鬼梵無遮,還有你……你們一個個,都已經為爻續大正之道做了很多。它什麼時候要斷,自有其數,強求不得。」
「所以啊,他們有些人想要為難你丈夫,我是不贊同的。他們不明白,該來的一定要來,殺一個陽鬼還會有陰鬼酒鬼。大道要興替,那就讓它輪轉而去好了。逆沖道勢,除粉身碎骨之外別無益處。」
「我們的難處,在於座下封印的這位摩訶天魔羅。他無時無刻不想逃脫,催動一些人的心魔,蠱惑他們,讓他們來爭取一線逃脫的機會。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好孩子,你願意助我完成這個使命嗎?」
葉唯喻聽得心神俱顫,不禁咬牙道:「我能為聖人做些什麼?」
「不是為我。」了雲輕撫著她的頭髮道:「為了天地間芸芸眾重,我要你重續大正氣運,助我將這個大魔頭封埋到世界的盡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