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不同凡響的裴公子
過了一會兒,大約是知道自己已經在地上,那人開心道:「嘿,已下來了!不錯不錯,天曉得我多麼恐高。」
接著,那人好像想起極端重要的事情,也不理會自己被網捆著,只在懷中摸索,片刻后只聽「啊——」一聲響徹天際的慘叫。
崔胤趕緊上前捂住那人的嘴,待他沒音了才鬆開。
「哼!」那人為抗議崔胤,竟然發出一聲嬌哼,崔胤被這理直氣壯的「哼」震的一哆嗦。
那人在網裡不斷掙扎,一邊抓狂一邊道:「全碎了!這是要送給我娘子的糖梨糕啊!」
三人有心趕緊跳牆而出,但見此人瘋瘋癲癲,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王嬤嬤將崔灃擋在身後,有些緊張地看著這個節外生的「枝」。
崔胤道:「這網怕是大有蹊蹺,兄台還是莫要亂掙扎了。」
話音剛落,網幾乎應聲而斷,那人順勢鑽了出來。
崔胤:「……」
這破網敢欺負謫仙!
那人一站起來,方顯出相當頎長的身形。
只見一塊黑布濫竽充數地蒙著鼻子以下的部分,只余半個面孔留在外面,一雙大眼睛含光帶霧,瞳仁幽深,似是比夜空還純澈。月光映著他瑩潤的膚質,比許多小娘子還要白嫩。一身夜行衣大概是借的,穿在他身上顯得略有些局促,無形中也減弱了身高帶來的殺傷力,但舉手投足間身姿優雅,隱隱帶著一股懶散閑適。聯想到這不甚專業的爬牆技術,這人不像個兵士衙役,也不像跑江湖的,倒像個偷摸私會的世家公子。
那人迷濛地粗掃了下眼前幾人,一個疑似壞蛋的小白臉以及一個警惕的老婆婆,老婆婆身後似乎還擋著一個人,噫,莫不是丑不敢見人?
然後……開始哭鬧:「我差點死了,糕餅碎了,娘子還在等著我去救,嗚嗚嗚……」
三人:「……」
一個人高馬大的大老爺們,哭天抹淚,啰里啰嗦,三人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難盡。
「別哭了!」崔胤頭疼道:「敢問兄台為何出現在這兒?」
崔胤心裡嘀咕,難道這貢院還是野鴛鴦幽會之地?
那人似乎根本沒將這幾人放在眼裡,聊勝於無地理了理裝束,抽泣又堅定地說:「才懶得理你,我要去救我娘子!」
崔灃本來就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這幾聲「娘子」一出,再加上這癲瘋狀,她心頭一震,不會吧……
見那人自顧自往裡走,崔灃一忍再忍,還是張口喚道:「裴琿?」
那人立刻轉身:「誰喊我?我明明蒙了面,你怎麼還認得出來?」
果真是他。
崔灃無語問蒼天。
王嬤嬤身形晃了一晃,臉上的表情就跟被強塞了一嘴鹹菜一樣,震驚道:「他來添什麼亂!」
只有崔胤一頭霧水:「哪個裴琿?」
然而,沒人顧得上回答。
何仲麟已經從空陣的熱鬧中反應過來,並整理了追兵。
羽追雖說是崔胤的,他卻一直只用來裝十三。本以為跟那瘤煙會拼個魚死網破,沒想到寶器就是寶器,雖說只剩下骨架,還是沒丟了它的本性——粘人。當它感知到主人走得太遠,立刻收兵,甩開纏著自己的醜八怪瘤煙,直追主人而來。
得益於這粘人的羽追,以及不同凡響的裴公子,何仲麟精準快速地找到了逃跑者。
「北驪先生留下破陣,其他人跟我走!」何仲麟氣急敗壞地發號施令「西邊!快追!」
崔灃上前一步:「裴公子,此處兇險,快隨我們離開。」
裴琿本想抗拒,待看清是崔灃,目光簡直像瞬時吸光了月華般璀璨奪目,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大貓一樣撲過來:「娘子子子子子!」
只是他還沒碰到崔灃,就被崔胤強行隔開。
崔胤一把揪住他的衣袖,一邊拉扯著這個疑似瘋子走,一邊快速道:「嬤嬤和季幽一起,我帶著這個傻蛋,大家盡量斂息跳過去。來貢院前我已通知長姐,不出意外她此刻應在牆外等候。」
何仲麟的追兵已經快到近前,有人邀功似的大喊:「他們在西牆那裡!快!」
裴琿對不能親近崔灃非常不滿,抗議道:「我不是傻蛋!我是乖寶寶!」
三人:「……」
崔胤吼:「閉嘴!跳!」
大家剛要起跳,裴琿大聲喊:「等一下!我有斂息符!」
說著掏出來一把黃紙,獻寶似的舉給崔灃看。
崔胤作為修真之人,雖說本事不著四六,但是一眼掃過也知道這些符紙極為珍貴。
事態危急,他雖疑惑這些符的來歷,還是手把極快地搶過來,每人派發一張。
裴琿在一旁興奮地解說:「在符上呸一口就可以開符。」
三人都是見過風浪的人了,這會功夫已經差不多習慣裴公子的路數,聞言已經省略了無處安放的表情。
「呸!」只見四人同時開口,一躍而起,動作劃一,一氣呵成。
就在他們起跳的同時,羽追箭步追來,目標明確地貼上主人身影,很快也隱匿了。
追兵已至近前,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四個大活人和一把活扇憑空消失,只有四張紙飄過了牆頭。
其中一張紙似乎還發出了慘叫:「啊——我怕高!」
另一張跟它靠在一起的紙斥責道:「閉嘴!吵死了!」
第三張紙是個女聲:「你哪來這麼多符紙?」
第一張紙彷彿很開心女紙搭話,立刻認真解釋道:「我出了十倍的價格,道長就多給了幾張。」
群紙靜默。
隨即,只聽一聲開扇的聲音,那聲音有股金屬相撞的刺耳,不知是扇子鬧彆扭還是只剩下扇骨,沒了扇面的緣故。
兵士們覺得這一晚所見太顛覆一貫的認知,都惶惶然如在夢中。
沒了羽追,瘤煙一下就撅了這個空陣。
直面自己被吃鼎食的崔家子擺了一道的現實,北驪咬牙切實地說:「該、死!」
聲如抽干水分的雷聲,令人老想給他的嗓子潑點油潤滑潤滑。
北驪心中惱怒實在無處發泄,驟然露出了面孔,狠狠瞪了一眼秦不棄。
兵士們應該感激何仲麟將他們帶離,不然看了這張臉怕是要夜夜噩夢。
正如崔胤所說,這實在是沒有人樣的一張臉。它彷彿不是血肉做的,而是將泥沙篩過千百遍后,淘出最粗糲最臟污的渣滓,用惡水溝最深處的淤泥攪拌而成。整張臉彷彿是硬拉了張皮企圖蓋住下面的顆顆粒粒,假造一個光滑,這張皮卻清晰再現了這些顆粒的斑駁感,活像吉祥坊孫家包子鋪的雜糧饅頭,當然,沒有饅頭香甜。五官無一處有神采,即便是盛怒之下,也只有目中迸出一股邪光。
秦不棄面不改色,面對北驪的怒氣,不答話,似乎也不甚在意。
北驪恨恨地一甩袖子,倒是沒發作秦不棄,轉身離開了這羞恥之地。
秦不棄獃獃望向西牆的方向,聽到何仲麟重新整隊,知道幾人應是逃離了。又愣了片刻,才跟上北驪。
西牆,何仲麟暴躁地轉圈。
待隊伍列齊,喝道:「貢院只留一小隊人,其他人全部加入今晚的全城巡邏,全力捉拿亂黨!」
兵將們領命而去,隊伍經過第四進東角門時,末進院子里一個人影悄悄跟上隊尾,直到上了街面才偷偷溜了。
原本沸反盈天的貢院變得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