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輪迴,不要也罷
直面崔騰耀武揚威一次,是何仲麟的執念。
他朝上一揮手,兩邊山上露出齊刷刷的幾排箭羽,更有兵士持長矛而立。
掀過底牌,自以為震懾了崔騰,以眾敵寡終於給了何仲麟一定的底氣,他獰笑著開口:「你若是求我,興許可以讓你死得體面些。」
崔騰面目若有若無地動了一下,他本來懶得有表情,卻出於本能自然流露了心底的輕蔑。恨意裹挾著輕蔑幾乎噁心透了他,卻被他生生壓下,沉聲道:「用你一條狗命換我崔家上下幾百口性命,你們賺夠了,連老天爺都不敢這麼賺。」
說著不待何仲麟反應,將擎天戟刺向他的胸口。何仲麟已有了防備,加之武藝也不甚弱,堪堪躲了過去。
崔騰並不氣餒,有條不紊地連續出招,招招狠厲,一心只想要何仲麟的性命。幾招之後,何仲麟力有不支,終於萬般無奈、咬牙切齒地叫出伏軍,那神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伏擊他。
周遭埋伏的人頓時如呼號著的螞蟻一般涌過來。
崔騰出手更快,方天戟在他手中花樣越來越少,卻每一式都是實錘,何仲麟躲得狼狽不堪,面目愈加猙獰。
終於崔騰一戟刺入何仲麟左胸,但剛才掀翻的軍將又趕來護主,擋了幾分殺氣,這一下看著兇險,其實不至於完全致命。
更不妙的是,第一波援軍到了。
見他被何仲麟牽制,援軍們已經大膽砍上前來。崔騰身上生受了幾處,卻並不著急還擊。他雙目通紅,只盯死何仲麟一人,欲拼盡全力加重這一刺。
腦袋差點脫離褲腰帶的這一刻,何仲麟原本曲里拐彎的心思終於完全散去,他疼怒交加地吼道:「給我剁了他!」
更多的人涌過來,崔騰如果還是只顧殺何仲麟,下一秒可能就會變成肉渣。
只見崔騰一把拔出方天戟,兩下掀翻圍在近前的小卒,抓住這點空隙,大吼一聲,拼盡全力刺向何仲麟。
他鐵了心要何仲麟死。
死亡逼近,何仲麟嚇得面無人色,眼睛幾乎要掙脫出眶。
忽然,一股濃霧將眾人籠罩其中,令人近在咫尺卻不辨彼此。
何仲麟撿回一條命,趕緊屁滾尿流地後撤,卻與後面的兵士撞作一團。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頓時大亂,慘叫聲此起彼伏,他只得強穩心神和眾軍將氣急敗壞地安撫眾人。
這些混亂,崔騰並不知道。
自從被濃霧裹挾,他就像從滾沸的油鍋里一下子掉到了一汪清澈平靜的湖水裡。明明並未走動,卻猶如處在截然不同的天地。
他的面目急速灰敗下去,抓握方天戟的手青筋暴滾。
他再也沒機會報家仇了。
這種無力和憤懣令一向喜怒不顯的將軍幾乎站不穩。
他絕望地閉上雙眼,有些沙啞地問:「只殺一個人也不行嗎?」
話音一落,濃霧中飄出一個少年。真的是「飄」,雖然腳還是落在地上,但步履過於輕盈,行動間衣袂飛揚,雙腿似動未動,整個人似仙非仙。
與崔騰硬朗的長相相比,少年五官更加柔和,面目瑩潤,雙眉之間有一顆紅痣,和年畫上娃娃額間的殊無二致。由於已經成年,身形頎長,看得出教養極好,所以這顆紅痣既無過多喜氣,也無妖氣,只是讓他的丰神俊朗中帶了吉貴之氣。
然而,面上的凄然過於濃烈,破壞了這份吉貴相。他雙目泫然欲泣:「長兄,我不能讓你無法入輪迴……」
崔騰嘲諷一笑:「輪迴?輪迴不過是你們神仙拿來敷衍我們凡人的物什,不要也罷!」
少年的淚頓時綳不住了,聲音又痛又急:「長兄莫要……」
莫要什麼?
少年一時凝噎。
崔騰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看向少年。見他眼眶快要兜不住淚珠,眼底的痛心和對自己的包容擔憂一覽無餘。他才想起,彼此已是許久未見,這個從小跟屁蟲一樣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子,面容沒太變,周身的飄渺之氣卻令他陌生許多。
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他無奈一笑:「好了,長兄知道你一片苦心。」
少年疾步向前,乳燕投林一樣抱住崔騰:「長兄,我不能再失去你……」
崔騰想起少年的處境,早已熟諳人事的他心知少年定然受了許多苦處。
而他無能為力,正如他對滿門被滅的事實無能為力。人總是要遇到許多事才知道,即使意志如何堅定,自己對世間幾乎所有的事情依然無能為力。
他悲從中來,只好將少年摟緊。
周遭的霧漸漸稀薄,擁抱的兄弟二人均是一僵。
少年的身體劇烈發抖,他從未如這一刻般希望自己能夠法力無邊:「對不起長兄,我道行太淺,無力支撐太久。長兄,跟我離開,天涯海角,總有我們……」
崔騰卻如入定老僧一樣平靜地打斷他:「逃不掉的,不要做無用之事了」,看少年涕泗橫流,又安慰道:「無礙,人總有一死。」
少年愈發著急:「長兄,我還能做些什麼?」
崔騰道:「此番乃是天譴,無人可逃。你還在修行之中,法力有限,又是偷跑出來……」
少年以為長兄對他無所求,急著想表示自己願意遭天譴也要有所作為,卻聽崔騰道:「但我還是要求你做一件事。」
少年眼睛一亮,彷彿不是在被要求做大不韙的事情,而是讓他得道升仙,他嚴肅而珍重地說:「長兄請講。」
崔騰深吸一口氣說:「一定要設法保全季幽。」
少年在聽到這個名字時非常驚喜:「季幽還活著?我以為全家……」
崔騰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道:「她命不該絕。」
頓了頓,他繼續道:「科考是朝廷承辦,何賊想得到朝廷正式任命,不會貿然動貢院。季幽此時應當還在貢院,你一定、萬望、護她周全。」
少年應下,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盯著崔騰道:「長兄,為何?」
此時霧已經稀薄透了,崔騰的身形也模糊到幾乎不見,唯有他綿長深邃的目光似乎還留在少年身上。
須臾,霧散盡。
何仲麟吃驚地看著一團濃霧散后,躺倒在地的崔騰,原本凶神惡煞的人如今看上去生息全無。他示意副將前去探死活,副將不敢抗命,躊躇著上前,幾番試探才敢伸手試了試鼻息,然後一言難盡地對何仲麟點點頭。
何仲麟還是難以置信,下馬親自前來,先是用手中長戟狠狠刺入他的身體,鮮血噴出,崔騰紋絲不動,看來是真死透了。
這一下帶動了他的傷,疼痛幾乎令他閉氣。但他整個人迎著痛,仰天大笑:「崔騰,連天都要助我,可見你該死!」
新仇舊恨一起,何仲麟撿起扔在一旁黯淡地彷彿同樣失去生命力的方天戟,狠狠地對著崔騰的屍身發泄了一番。他本已失血,加上方天戟沉重異常,所以拿在手裡顯得狠毒卻不趁手,有股猴子穿朝服似的滑稽。
他的神情過於瘋狂駭人,無人敢笑,也無人敢去勸阻。
直到何仲麟因失血過多倒地,眾人才上前,何仲麟在昏迷之前吩咐道:「取他首級,懸挂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