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好多好多陪葬的人
他這樣為難,他要如何告訴他?
無塵想了想,搖著頭這樣一點一點告訴他:「我不是人皇,不會顧念什麼師徒情分。」
他停下來,又輕輕點頭:「我知道我殺不了你,但我說的明白些,我會將你守護一生的木族一點一點的殺乾淨,如果你還不滿意,那還有三界眾生,殺到最後一人,咱們也比一比耐性。反正我從來不懼天命,也從來過慣孤獨。」
他這樣和聲細語間,是天地為之變色的力量,這力量隨著他一字一句,掠奪走生命和靈魂。
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他這樣一道身影立在那裡,背後從萬花千木到屍山血海,不過須臾之間。
是眾神不可及,是眾生皆懼。
他這樣未曾想到的眾生里,除卻終於叫那冷漠神明變色,亦是他那雙愛意里長成的子女。
他們這樣匆匆而來,憑藉著予安愈發感受鮮明的痛楚,準確無誤的尋到這裡。可他們看到了什麼?
那是他們的父親,為君為父的三界帝王。站在血泊中,湮滅無數生機。
予安一把將白茶摟在懷裡,緊緊遮擋住她的眼睛,可他亦是不住顫抖,心神驚駭。
兄長緊緊抱她在懷,又擋住了她的眼睛,可他擋不住這漫天血腥氣,也驅不散那悚然聲音。
那是他們至親的父親,在說,他要將這一族屠殺殆盡,也可將這眾生屠殺殆盡。他說他可以殺到最後一人,他不懼孤獨。
小小姑娘在初初見到那個神仙的時候就知道他一定是自己的父親,因為他們有相同的血脈。這樣熾烈的血,她時刻能感受到。可如今她怕了,一生最恐慌。
小染只慢了一步,它緊跟著帶了白墨和遲晚晚趕來。一步跨出虛空,遲晚晚眉頭緊皺著將予安和白茶拉到身後,又一把推到小染身邊。
「帶他們走!」
蛇瞳閃爍間小染沒去理會予安的掙扎,墨色道紋一亮便帶著這兩個孩子遠遠離去。
誰也沒有想到短短片刻,這裡就已是這般情狀,白墨皺著眉剛欲上前便被遲晚晚死死拽住:「他瘋了你也瘋了?這個時候你以為你能勸得了他?」
他看到那密林深處的風暴還在繼續,越發厚重的血腥氣仿若就要凝成實質般。白墨捏著眉心,冷靜片刻:「林夕,只有林夕能攔他。」
遲晚晚手掌捏緊:「林夕不會來這裡的。」
「為什麼?」白墨仰起頭,「難道真的要看他走到那一步?」
可遲晚晚還是這樣告訴他:「林夕不會來這裡。再也不會了。」
「即便是發生這樣的事?」
「即便是發生這樣的事。」
他看到遲晚晚眼中的堅定,頭痛欲裂。
是哪個環節的錯漏?是哪場變數的失控?以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場面。
真正的決心從來不需要質疑和驗證。
密林中的天帝一念間掌控時空,也自然親耳聽到女兒驚駭的叫聲和這場對話。他沒有半分觸動。他帶著一地鮮血看著造化漸漸狠厲起來的目光,掌心翻覆間又是血與魂的收割。
無塵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見到他雙唇終於微顫,卻還是不肯將秘密吐露出來。
他扶著額笑了。
一地狼藉,漫天血火。方圓百里,殺無可殺。
他扶著額,怒極反笑,笑的無奈,也真覺著實可笑。他這一生都沒有殺過那麼多人,或者說他這一生其實都沒有殺過幾個人。今日這般做了,然後他才發現,殺一人與殺百人,殺百人與殺萬人,其實都是一樣的。
都不能叫他在意半分。
他笑完了,然後那神力終於徹徹底底釋放開來,比過清微天一戰更加浩蕩的鋪散開來。從千秘林以前,到萬花谷以後,從三清天的飛仙木到黃泉路的彼岸花,直至覆蓋住這三界的每一品花木。
那都是始祖的生機衍化。
造化面色急變:「你這樣濫殺無辜,不僅永無可能將她救回,你自己的一切乃至你的後代子女都必遭永世天譴!」
他怎麼還是不明白呢?無塵差點又笑出聲。他不去這樣,得不到救回她的方法,那麼同樣也是一場生不如死的天譴。既如此,哪怕蒼生覆滅,仍舊換不回天道一憐,那麼至少,有好多好多陪葬的人。
他這麼想,又最後一次對造化解釋:「我只求一個救回她的方法。」
這一回造化不得不捏緊著拳頭告訴他:「你今日就是滅我全族,我也不會告訴你半點重生之法!莫說神死復生乃是違逆天道,單是她早已這般修成了魔焰之身,我便寧肯死,也不可能再將這樣的禍亂帶回三界!」
無塵說的是真的,造化說的也是真的。
一個是真的敢屠盡天下,一個是真的寧死也不屈。
因為每個人都不能完全了解旁人的過往。
因為哪怕是白染自己,她都前事不記。不記得作為禁器的過往,那顆石頭是如何懸在世人頭上,傾灑出滔天的火焰,一分分燃燒著遠古仙人們的血肉,將那些生機榨取出來,全為成就一個魔頭的長生。
她自己都不記得,往昔如何逆了眾生,焚了天道。
那都太久遠。久遠到人皇尚且困於輪迴之中,久遠到時至今日轉世歸來的浮生也都放下前塵。
而真正記得的,只有造化。
每一分屠殺,每一場焚燒,他都記得。
記憶最長久的人,總是要這樣背負更多的詛咒。
但這樣的義無反顧里,還是有恃無恐。
輕輕撣去袖上的落灰,無塵瞭然一笑:「我記得了。他告訴過我。只要木族未滅,你便不死,同樣的,你若不死,木族也永遠不會真正泯滅。原是如此。」
他聲音緩緩落下,哀的彷彿蒼穹一聲嘆。
而後三界萬域,宇宙穹蒼。是與天割捨,是與死較量。
而凡人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只看到掌心的花和手邊的樹,瞬息之間,盡化飛灰。
這麼某一時的某一刻,浩瀚三界,茫茫穹蒼,浪潮一般就失了顏色。
甚至是萬荒宮裡的不死樹,甚至是黃泉路上的彼岸花。
這是神罰一樣的泯滅。在這場未有半分遲疑的泯滅前,造化或許始終心裡頭帶著點懷疑。而泯滅之後,他恍若失了半數性命,才踉蹌一步。原來那位陷入執念的天帝,他真的有這樣的能力。
所有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所有生活在木族本脈的和遍布三界之中的,洋洋洒洒,或是談笑間或是盛放時,全都不可預料的迎來一場死亡。
而帶來這樣一場死亡的,正是秉承著天道,誓要布天之德濟度群生的天帝。
一場場飛灰之中,天帝說到做到了。他壓抑住這般全力一擊下的元神劇痛,看著目光恍惚起來的造化,慢慢散去指尖光芒:「我也不必搜你的魂,且看今日這一族性命盡失,而你尊為他們的始祖,救是不救?」
他只需親眼見著造化出手,親眼看一看他是如何救回這樣數以億萬計的同族性命。
正如他不認識造化的心。
此刻遙遙天邊,白墨和遲晚晚不可置信的經歷著這一幕,也同樣不認識無塵的心。
他這樣一顆心的神仙。有朝一日,竟真能走到這樣一步。真能做出一念間滅門滅族的孽事。
白墨一隻手緊緊撐在遲晚晚臂上,他知道自己作為浮生的轉世,上一世應當做了許多比過無塵十倍不止的禍事,可他到底忘卻大半。而今生曾作為仙家大族裡長成的神仙,他滿腔血冷。
他撐在遲晚晚那裡,可遲晚晚是比他更多的驚駭和愕然。
他是見過當年些許禍事的,他在浮生身邊九萬年,聽也聽過太多。可他看到今日這樣逆天殺戮的是無塵,那個總是冷冷清清,卻始終心懷善意的無塵。
絕對的力量,不可阻擋。
白墨當初可以止戰,如今眼見這一切發生,卻沒有半點手段。
他蒼白著面孔偏過頭去看遲晚晚,十分艱難:「或許…或許我…我們…」
遲晚晚緊緊的盯著下方,僵硬的搖著頭。那裡原是一片密林,如今千里萬里,只余厚重塵埃。
厚重塵埃中,一點光明,一點幽綠。還有兩處將死的心。
誰都不曾懂得誰的心。
故而走到這樣一步,遲晚晚篤定的此生不會再踏入千秘林的林夕,他來了。
為了誰?
他也不知道。
但月落湖邊同是一片死寂。這樣大的一場浩劫,他只能撕裂虛空,一步兩界的來。
誰都沒有注意到他。
而他趕來時,看到怎樣一副場景?
他看到那個仙人,他往日的師尊,又一次發出冷淡到讓人生惡的笑:「遠古之前,也本無木族。這一眾生靈,只不過我些許生機衍化。沒了,也就沒了。這天地間,少了誰又不行?我不會救,你死心吧。」
一族始祖,草木之神。原是通透至此。
真不愧是遠古飛升,天道洗禮。
這片時空里的所有人在他這句話下安靜了一會兒。只有劫后灰塵,在風中不知停歇的飄舞。
無塵怔了一怔,滿身的疼痛不可遏制的爆發開來,這樣滅世般的手段,他只稍許卸去胸中這口氣,便是天帝也同樣要倒下。他看著說出這番通透話的神明,在絕望里幾乎要生出敬佩來,也在敬佩里頃刻間就要心死。
倘心死之後,又當如何?果真還要屠盡眾生?
昔年千秘林中,有人見證。也正是因為見證,所以無時不煎熬。
人皇方落到這片天地,就聽到這番話。此刻倘若不計較前因後果,他險些不能壓抑,險些同是拔劍。可他拔劍又能對準誰?對準了又真能下手嗎?
人皇不用劍。他只有一座碑。
他的碑感知著他每一分心意,依舊鎮壓在蒼穹,分毫不動。
這樣的死寂中,無塵聽到自己血液沸騰的聲音。不生,便死。那些不被注意到的,他都注意到。但無所退。
造化終是要贏在最後的。只要他肯捨得。
即便他將木族全族性命捨出去,他換來人皇駕臨,以為至此便可攔他。
無塵閉了閉眼睛,誰都不能攔他。
然就在這驚變一瞬,他眼前黑暗,卻聽到這樣一道虛弱的傳音。
「你殺了木族全族無用,你得殺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