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迷途(3)
一聲脆響,杯子跌落在地,驚醒了恩思迷離良久的神思。她看了眼表,再望了眼撒濺於桌面和電腦上的黏漬,這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出神了半鍾之久。
她坐在咖啡店的一角,望著窗外。紐約的冬天一樣惱人,清寒襲襲毫無生氣,甚至更為冷漠。兩名侍者圍在恩思身邊清掃打轉,攪得恩思不得寬心,乾脆連笑臉和歉語都省了,恩思一手握著另一手的指尖,消解其上的冰涼,感覺到那裡有些微的跳動,一時分不清到底是脈搏的傳遞,抑或是錯覺。
錯覺,一整天她都覺得自己沉浸在錯覺間,可是只要望一眼窗外,心就會由里往外的發涼--外面飄雪連連,霓虹閃爍,流動的人群和光點的閃耀每一刻都在變化,提醒著她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她又要了杯咖啡,這已是第五杯了,然後她又打開電腦,但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
屏幕很空,幾個圖標而已,但上面有一個壓縮文件,縮在屏幕的另一端,恩思猶豫著要不要打開。裡面的東西她看過,是一些駱冰和陳宇在一起的照片,最終心一疼還是打開了,屏幕上排列出幾十張,她逐一看過,最後她目光牢牢地定在一副畫面上---陳宇雙手交纏摟著駱冰的脖子,兩人立於街上。照片拍得很美很具有專業水準,恩思苦笑一聲,感覺心底空空的夠不到著落。
與駱冰相愛至今,這感覺有過,但從不像此刻這麼強烈。
駱冰,我還看得清你嗎
再過一會平安夜就要降臨了。
恩思無心過這個節日。談阿姨那邊,她隨意找了個借口,推掉了她舉家之邀。昨日畫展臨末,談阿姨的助手舒乙凡向她發出邀請,要恩思陪他一同參加今日的同學聚會,也被她委婉拒絕。說到這個舒乙凡,其人可謂不俗。此人家道背景頗深,本家三代華僑,以投資銀行為業,於中美兩地游刃,近年斬獲頗豐,是以他被談阿姨冠之以資本公子常常戲之,但其本人並未參與家族經濟,和大多美國的年輕人一樣,這個舒乙凡性格獨立,思維敏捷,有獨特的價值取向和理想追求。他也是自幼習畫,專業也是專攻油彩和西方藝術,?大畢業后留校任教,給談阿姨做了助手。這段日子是他一直在幫恩思打理畫展事宜,順帶著包括了安排恩思的生活起居,可以說這次美國之行,都是在這個男人協助之下才得以順利。
看得出,這個男人對恩思頗有好感。恩思瞭然,在西方,感情的事從不像東方處理的那樣微妙委婉,有時一句話一個動作眼神,就把心跡袒露得浩蕩,純粹得一塵不染。
只是恩思淡然。舒乙凡不懂,恩思的『淡然』是另一種拒絕,也許他覺得東方來的女子,在表達回應時慣以隱晦和掩飾,不喜表露直接,這更增添了他對恩思感情的執著和她內心世界的嚮往,何況他對自己又是超乎尋常的自信。
潛意識裡他認為這個女人就是上帝派給他的愛情天使,從第一次見到恩思,他就認定這是他生命中要找的女人,而且,他認定憑著自己的諸般條件,這個女人也沒有理由不會愛上他。
他的西方觀念里承載了一個樸實無華的東方愛情之夢。
現在,他悄無聲息地坐到了恩思的對面。
恩思看著舒乙凡,奇怪的是她面無表情。忽然手機鈴聲響動,恩思盯著舒乙凡的臉,木然地接通電話,一分鐘后她黯然地閉上了雙眼。
恩思垂下頭,手支著額頭,又聽了一會,打斷了對方的話:「好了,余浩,你不要往下說了。我在紐約還有很多事要做,我無暇分神還有,無論你說什麼,或是給我看什麼,你記著,我信任他,除非他親口向我承認,否則我不會相信任何道聽途說,因為我愛他!」
放下手機,恩思的面色蒼白,眼神散落。
舒乙凡輕輕握住恩思的手:「恩思,你沒事吧?」
恩思抬起頭笑笑:「沒事,謝謝你。」抽出手,恩思神態恢復了平靜,她問:「湯姆,你怎麼來了?聚會結束了嗎?」
舒乙凡垂視著恩思的手,緩緩道:「還沒結束我就離開了,不放心你一個人。」他的華語說得生澀,但不欠準確,聽起來舒緩,有些娓娓道來的感覺。
「你好像在和一個人爭吵,而且是為了另一個人。」舒乙凡揚起頭,目光中煥著一絲傷感:「恩思,是不是你有一個愛人,但他做了什麼讓你傷心的事?」
恩思搖搖頭,欲言又止。好久,她目中泛淚,笑道:「是,我有一個愛人。他霸道、任性,有時候還很淘氣像個孩子,只是我不相信他會讓我傷心。」
「不相信不代表事情不會發生!」舒乙凡唐突地說了一句,定住后連他自己都覺得說得有些過火。他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但懊惱中他發現恩思的眼神飄在別處,根本就沒留意他的這番舉止,一時又不免失落。
良久,恩思轉向他道:「他或許會迷亂,偶爾會花心,可是你相信嗎,我就是不相信他不愛我。」
「湯姆。」恩思指著窗外,「你看天都黑了,平安夜到了,你該回家了。」
「不,我留下來陪你,年年都過平安夜,沒什麼新奇的了,回家也一樣。再說我的家在新澤西,在紐約我跟你一樣,也是個孤獨的人。」
恩思側著頭,露出一個略顯調皮的表情,卻只維持了半秒鐘。她忽然說:「湯姆,我想我該回家了。」
「至少我不孤獨,」恩思微笑著,目中又泛淚,「我是有愛的人,我怎麼可能孤獨呢?」
數度華彩綻放於夜空,照亮了入夜的天空,隨之一聲聲乍響於天地間迸發。禮花繽紛,又一個平安夜降臨在北美大地。在這個幸福的時刻,舒乙凡在恩思的面龐上,找不到一點她平常時的優雅從容,更談不上快樂。她淡然的眉宇間凝著一層憂鬱,嘴唇微動,似乎總有未盡的言語遺留在唇際欲吐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