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演講
「人類,骯髒而卑鄙。」
在生日這天死去,或許是光主任一生中最後一件不被他自己察覺的有趣的事情。他沒能洞見這個宇宙的奧秘,甚至連太陽系有幾顆行星他都含混不清,他一生的時光幾乎都耗在了地球那點事上。九十九個春秋,到最後他不爭氣的大腦讓他忘記了所有事情,歷經世間百態、愛恨情仇,臨死前他只記得這句話:人類,骯髒而卑鄙。
關於「人類」二字後面的那個停頓,光主任琢磨了半輩子。他覺得那恐怕是所有來自天堂的、人間的、地獄的語言停頓里最妙的一個,絕無僅有。那個停頓銜接了一個種族和兩個特徵,更確切地說,它銜接了一個文明和一個形象。究竟停頓多長時間才適合用來表達這種簡潔但是廣而深至太初的犀利陳述?沒人知道答案,光主任最終也不知道那個令他艱難呼吸了半個世紀的停頓究竟是多長時間。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在他的記憶里,剩下的只是一種感覺,一種頭頂希望卻只能跪在枷鎖下苦苦掙扎的甜蜜恐懼感,那是一種絕望之下的強顏歡笑。隨著他的離去,人類文明的笨重方舟又往前艱難地挪動了一點。
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手裡拿著和別人一樣的號角,卻吹出永不一樣的旋律。他在旗杆下看到了偉大文明行進的必經之路,這條路充滿了虛偽的笑容和腥臭的體味,他想把自己成全為一個詩人般柔軟的戰士,用沉默去念出宣言,用冷靜去鍛造武器。毫無疑問,他想要一場革命。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是也不得不信,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就是這樣平淡,就是這樣尋常。這是一所再普通不過的中學,和北京海淀區的其它中學比起來,除了風景優異,浣林中學再沒有什麼特別突出的地方。不過,多年以後,當無數鏡頭對準了它的大門時,它在諸多同伴中卻是有了一圈神秘而絢麗的光環。只是在今天,我們的客人還老老實實地呆在主人家裡,太陽每天照常升起,月亮每天照常落下,一切都很平常,沒什麼特別的。
從浣林中學的正門進去,你會看到一條很長的幹道,道路兩旁密集地種植著銀杏樹和桂花樹,初春時這裡會有令人心醉的綠色。樹的後面是青灰色的教學樓,右邊那棟教學樓後面是一塊田徑場,光主任對田徑場的草地有著近乎偏執的保護欲,雖然它本不該被一個政教處主任管理,但是光主任基因深處的某些奇妙構造讓他眼裡容不下草地受到傷害的樣子。平日里誰要是糟蹋了那塊天然地毯,就等著挨罵甚至挨罰吧。由於光主任過分的嚴厲,搞得校足球隊訓練的時間都得嚴格安排,體育老師們都敢怒不敢言。
沿著幹道一直走,過了兩棟副教學樓,正對著幹道的那棟就是主教學樓,它被左邊的演播廳、右邊的食堂和後面的小花園包圍著,是學校的核心,學校各級領導的辦公室都設在裡面。在它的前面,有一小塊石板場地,它原本是用來在周一時舉行校會的,後來田徑場新建了主席台,學校就把舉行校會的場地換到了田徑場上,光主任為此跟王校長展開了一場持續近三個月的冷戰,因為他堅決不同意讓全校師生在每周一一動不動地在那塊草地上站十多分鐘,他認為這些重量足以扼殺成千上萬根正在搖籃里酣睡的嫩芽。最終他的荒唐言論和偏執想法遭到了校領導會議的否定。他們向他作出的唯一一點讓步,就是答應他每次校會的時長不超過二十分鐘——光主任無意間為學生們做了一點好事。
浣林中學雖然建築格局很簡單,但是它優美的風景實在為它的身姿點上了曼妙的一筆。兩旁栽著鮮花、種著矮樹的碎石小道在校園的建築空隙里畫出了許多縱橫交錯的優雅線條;小橋流水、人工湖、小樹林的景緻被合理布置在校園各處,若是把一個不知情的人放在這裡,他的第一感覺定是像在生態公園裡。校園裡的植物種類很豐富,就像一個露天的植物園,它們色彩繁多,無論在哪個季節,都像是造物主打翻了一個調色盤在這裡。每逢秋天,那沁人心脾的桂花香,不知會香醉多少枝頭喜鵲。雖然到了冬天,北方極冷的天氣會讓這些不走路的生靈在冰雪中垂頭喪氣,但色彩繽紛的衣服依然會倔強地披在它們身上。現在這裡正值夏季,校園裡蜂蝶成群舞,清流繞石歡,一派欣欣向榮。
歷史會重演,但從來不會吻合。不是別的任何一個時刻,就是在地球的這年夏天,在北半球的某處位置,万俟靜從容不迫地說出了那句永遠無法被複制的話:人類,骯髒而卑鄙。
這是万俟靜第一次在學校的演播廳演講,也是最後一次。
「接下來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下一位演講者:高二四班的万俟靜同學!」光主任的聲音凡是提及與万俟靜相關的東西,總會變得刻薄而刺耳。
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万俟靜在他的年級里是一個風雲人物,因為他經常做一些別人意想不到、違反校規的事,但是他的成績卻是非常優秀的。這對其他人來說是怪事一樁,但是一向嚴肅寡語的他不太容易讓人接近,所以他身上總是瀰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息。因為好奇心,所以人們總會不自覺地去關注度他,他每鬧騰一次,旁觀者們的熱情就會上去一點。
掌聲過後,万俟靜沉著自信地走上了講台,他懷著雕刻大師般謹慎的匠人氣質悠緩地對著講台下的老師和同學們恭敬地鞠了一躬。這是一個具有催眠效力的行禮,有同學因為他的這個動作而感到放鬆和愜意,以至於他接下來的話在寂靜的空氣中消散了幾秒種後人們才有所反應:
「人類,骯髒而卑鄙。」
這句話語出之快,在他還未完全直起身子的時候便已脫口而出。他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深邃的眼神里滿是自信。
直到有同學開始面面相覷,他才在幾近躁動的氛圍中開始了真正的演講: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下午好!今天我為大家演講的題目是:『觀眾與演員』……」
「等一下!」光主任忙不迭地從評委席站了起來,又尷尬地坐下去,他在全校師生的目光中緊握著話筒,用慌張的聲音問万俟靜:「你剛才說什麼?人類骯髒而卑鄙?」
「是的。」万俟靜淡然地看著他,柔和的語氣里毫無挑釁之意,但那份散發自骨子裡的堅定讓光主任很不舒服,他覺得自己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遇到了一個粘在地上的易拉罐,無論怎樣踢打它,它都紋絲不動地粘在那裡。
乾燥的舌頭在紫紅色的嘴唇上無規律地抿了幾下之後,光主任鬆開了握著話筒的手,他看向低處,擺了擺手,示意万俟靜可以繼續演講。
「這次他又想搞什麼鬼。」台下幾個平時看不慣沒万俟靜的同學咬牙切齒地看著他。
「首先我問大家一個問題,世界上是先有了觀眾,還是先有了演員?」万俟靜完全不像之前那些演講者,用激昂的語調來感染台下的人,而是不慌不忙地用他那冷靜而富有力量的語調陳說著。
問題一問,台下有的同學開始小聲議論起來,評委們也互相小聲細語,他們沒想到今天會出現這樣的演講,因為其他選手的題目要麼是愛國,要麼是談理想。
万俟靜的好兄弟霍凡對他的這個演講題目也感到詫異,之前他問到他的時候,他只是笑著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霍凡雖然有過很多猜想,但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奇怪的題目,這時他旁邊的那幾位同學正在討論說這是一個愚蠢又無聊的問題,光主任的臉上則充滿了不屑。實際上現在大家的心裡或多或少都還在琢磨著万俟靜一開始說的那句話:人類,骯髒和卑鄙。為什麼他要在演講前說這麼一句話?唐突而莫名其妙,它的突然出現就像降下了一道詛咒在演播廳里,凡是聽到它的人都會被一縷黑色煙霧纏繞住心臟。
「先出現了演員!」
一個女生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霍凡跟著大家一起回頭看,是他們班的葛賢月。她的眼睛里洋溢著微笑,白皙的臉頰泛起了紅暈,幾根纖細的手指緊張地摳著前排的椅背邊沿。
「非常好!你可以再講詳細點嗎?」万俟靜自如地在講台上走了兩步,從他的神色和語氣里絲毫察覺不出他與葛賢月是同班同學。
「因為沒有演員的話,就沒有表演,也就不會有觀眾了。」
「嗯,說得很有道理,請坐吧……」万俟靜拄著講台隨性地掃視了一眼大廳,然後提高了音量,「她說得對,演員,也就是表演者,是觀眾出現的必要條件,它扮演著提供觀眾觀看內容的角色,『表演』就是讓觀眾之所以稱得上是觀眾的東西,沒有表演的話,觀眾看什麼呢?對吧?那麼……如果沒有觀眾的話,表演還有沒有意義?」万俟靜語氣平和,緩慢地小步在講台上徘徊,那種看似心不在焉的自由氣質讓光主任很不舒服,他拉了拉領帶,不耐煩地撇頭與校長說著什麼。
「故弄玄虛……」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沒準備好就下台算了……」
……
這時觀眾席出現了一些否定万俟靜演講內容的聲音,不少同學甚至老師都開始不看好他的這次演講,因為他們不理解万俟靜到底想要說什麼。
「其實要是沒有觀眾的話,表演也會喪失掉它絕大部分的魅力,表演是要靠觀眾來支撐的,也就是說,演員需要觀眾。」他拄著講台,憂鬱的眼神飽含著溫柔的威懾力。台下的竊竊私語漸漸逃入了真空。
「世界上是先有了觀眾還是先有了演員?兩種回答都正確,甚至說它們是同時出現的,也沒錯。當一部分人開始觀看,無論他們在觀看什麼,被他們看到的東西就有了表演者這個身份,即使被看到的是一處風景,那也是大自然的表演。
「今天我所說的觀眾,不僅僅是指像你們現在一樣在觀看某種表演的人;演員,也不僅僅是指像我現在一樣在做某種表演的人。我想要說的,是我們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微妙的關係,在生活中,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觀眾,也都是演員,而生活,就是我們的舞台。」此時台下竟稀稀落落的出現了幾處掌聲,逐漸帶動起了同學們為万俟靜的演講送上了第一次掌聲,光主任莫名其妙地四下轉頭瞪了瞪身後的學生。
「我們每個人從生下來就開始了各種行為。小時候的蹦蹦跳跳,稍微長大一些了,開始調皮搗蛋,然後上學,接著是工作,結婚,生子,養育下一代,然後老去,最後走向生命終點。在這些宏觀的行為中,我們又會做出數不清的相對較微觀的行為,比如說你上學時逃課了、戀愛了,或者是獲得了優秀學生的稱號,或者你把誰給揍了,亦或者你被別人揍了等等;還有工作中、婚姻中的眾多微觀行為,這些行為看似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但是……其實這些行為都能算作是一種表演,並且這些表演需要別人來觀看,需要觀眾。
「人類,骯髒而卑鄙。」万俟靜又一次說了這句話,它就像呼應著詛咒一樣讓人們心頭一緊。「我們以不和諧來構建和諧,我們以不規矩來制定規矩。單純的黑暗總在陽光消失后在夜裡肆意地大搖大擺,因為漆黑的環境能給它們提供一張溫床,至少,我們還能這樣感受到它們。但是不單純的黑暗,那些隱藏在我們內心深處的卑劣品性,即便在最黑暗的黑夜也看不到它們的蹤影,因為它們的醜陋不是黑夜所能遮蔽的,所以它們不會逃遁在黑夜裡,而是躲在比黑夜更黑、比無底洞更深的地方,對它們來說,甚至月光與陽光是無異的,都是太過刺眼的光明。我們用友好的言語和甜蜜的笑容勾勒出一副祥和的畫卷,我們都戴著面具在生活,我們看似都在平靜地觀看別人表演,內心卻躁動不安。我們用問候去嘲笑,用關懷去攀比,用永遠喂不飽的肉囊把心嚴實地包裹起來,再用無數浮華的衣飾裝點這具站在最高的位置卻綴著最低劣的品行的肉囊。我們,早已不再純善。」漫不經心地撓了撓頭,他又緊跟著附上一句:「或許,我們從未純善過。」
這時台下爆發性地響起了議論聲,老師們也忍不住眾說紛紜。光主任十分生氣,他一生氣時那顆光頭就會發紅,他站起來指向万俟靜,大叫道:「夠了!這簡直是胡說八道!」這句話讓演播廳里頓然安靜了下來。
万俟靜依然沉著地站在那裡,自如地用最舒服的姿勢拄著講台,他用眼神里用耐人尋味的笑意安慰著光主任。
「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一個毛頭小子,有什麼資格來詆毀全人類?你說的那些……那些是表演嗎?嗯?難道我們做老師的也是在表演嗎?我們需要你們來當觀眾嗎?」光主任十分激動,他強硬的語氣嚇壞了一些女同學。
万俟靜不慌不忙還略帶微笑地回答他:「是的光主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您每天的工作確實是在表演。」台下一片嘩然,場面陷入了混亂。
這簡直氣壞了光主任,他氣急敗壞地從教師席上衝下來,用氣得發抖的手指指著万俟靜罵道:「你這個渾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還沒等光主任說完,万俟靜就淡淡地說:「要是光主任您現在馬上就能告訴我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立刻向您道歉。」他的反駁惹得台下響起了陣陣嬉笑聲,這笑聲無疑是為光主任的怒火添了柴薪。霍凡在下面很緊張,他怕万俟靜和光主任當著全校人的面吵鬧起來。事實上現在的情況已經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了,評委席上的幾個老師先後站起了身,但又都不知所措地坐了下去。在接下來一段時間裡,這件事勢必會成為師生們茶餘飯後議論的熱點。
「不準笑!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光主任憤怒地制止了同學們的笑聲,又轉向万俟靜:「你!你……」
「好了,光主任,讓他繼續說下去吧。」此時校長說話了,他顯然是偏向万俟靜這一邊的。其實校長已經調解過很多次万俟靜和光主任之間的矛盾了,他很喜歡万俟靜,雖然万俟靜時常做出一些讓人瞠目結舌的事,但校長從沒有為難過他,而且作為一名數學老師,校長很喜歡數學成績優異的同學,雖然沒有直接教授万俟靜,但是万俟靜一貫出色的數學成績早已引起他的注意。這樣的偏護難免會招來一些閑言,但是校長從不把這當回事,似乎有一個絕對的、堅定的理由讓他對万俟靜在世俗的規矩下犯下的種種錯誤無限地寬恕。
「王校長,這你也能縱容他嗎?你聽聽他都說了些什麼?這叫演講嗎?這叫胡言亂語!」光主任十分無奈。
校長冷冷地說:「讓他繼續說下去,我想繼續聽,這樣的演講倒是很新奇。」
「這……這……唉……」光主任的光頭又漲得通紅,他狠狠地嘆了口氣,然後憤怒地背著手離開了演播廳。
「好了,万俟靜,繼續你的演講。」校長的臉上閃過一個短暫而勉強的笑容。
同學們和老師們都很驚訝校長竟然這麼袒護万俟靜,這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替万俟靜解圍。万俟靜的班主任李老師自然也驚訝萬分。噪雜的觀眾席逐漸恢復了秩序,評委席上的幾個水杯不知不覺淺了一截。
万俟靜向校長微微頷首道謝。
王校長臉上看似風平浪靜,實際上但凡有點洞察力的人都能看出來,此時他的內心是波瀾起伏的,一根緊繃的弦置於他的骨髓深處,如果這根弦鬆了,他便不能保護万俟靜,如果這根弦斷了,後果將更嚴重。
万俟靜嘴角掛著一絲靜謐的微笑,眼神里卻儘是冷峻,他以沉著的姿態站在講台後面,雙臂自如地放在檯面上,那種樣子頗有幾分心不在焉的嫌疑,但他接下來的語氣卻讓人感到一種來自深空的威懾力。
「人心總有僥倖,無非是想多得到些利益。有一種尤其卑劣的人,或許是遺傳因素所致,他們生下來便心懷鬼胎,從小就會投機取巧、阿諛奉承。對他們來說,交朋友最重要的是利益,是那個人對他們的價值,他們在人生道路上以自己偏執而狹隘的思想為信條,一再篩選他人,一再利用他人,當他們足夠老練和足夠有底氣以後,甚至面具對他們來說都是多餘的,他們已經不再需要任何偽裝,他們在陽光下表演,在大眾面前脫光衣服,誰人都已經知曉了他們的嘴臉,但依舊擺脫不了他們。這就是交際的不公平、群體生活的不公平,秩序時常被這樣的人攪亂。
「原本一碗草莓有二十顆,剛好夠二十個人一人一顆,結果有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生怕別人與他爭搶,就多拿了幾顆,競爭由此開始,善良在這一刻變成了最底層、最可憐的東西,因為這樣的人存在,我們不得不心存戒備,我們也學著他們去為自己爭奪利益,原來足夠的資源便不再足夠,永遠不再足夠!這樣的品性是最直白的表演,是最無所畏懼的表演,他們知道觀眾無奈,但他們也知道觀眾無可奈何!
「弱肉強食從何而來?這一古老的生存法則從未改變過,即便在今天,我們也還使用著原始人的大腦,我們的骨子裡依然帶著血腥的爭奪欲,我們自私的基因依舊牢牢地依附在靈魂深處。但是歷經上萬年的演化,我們怎能還像先祖們那樣野蠻?當一個人的表演挑起了其他人的比較心理,一種競爭的慾望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於是我們在心裡準備好了刀槍火炮,但礙於那脆弱的道德良知,我們還必須笑嘻嘻地去迎合已經討厭的人,我們在友好和諧的餐桌上抑制著蠢蠢欲動的戰爭野獸,我們都在看別人表演,自己同時也在如履薄冰地呵護著臉上那張面具。
「人性已然醜陋至極,我們雖然脫去了原始人的長毛,但卻用幼稚的演技在遮掩那些根深蒂固的卑劣品性。雖然我們更文明了、意識更加積極了,但是這些品性卻沒有從根本上得到凈化,所以我們的掩飾就顯得很虛偽。無數荒誕不經的偽善和一觸即碎的和諧關係肆意橫行在我們的生活里。一樁看似達到了非零和遊戲狀態的生意,即便實現了雙贏,參與的雙方還是會在心裡嫉妒對方,這種啃食骨頭的野性長久以來被壓制在浮華的平靜外表下。
「我們一隻眼睛在不停流淚,它同情那些因疾病、災難、戰爭而受苦甚至逝去的人,我們用哭聲來證明自己的善良,用捐款、捐物等舉動來深化自己的天使形象;但我們的另一隻眼睛在笑,它在慶幸我們不是那些身處苦難中的人,它因我們的哭泣聲和捐款數額而感到驕傲。最卑鄙的莫過於我們能妥善處理雙眼的一哭一笑,我們總能以最精確的神情去表達脆弱的道德底線以上的『被需求狀態』,我們都看破不說破,我們都演得恰到好處。謝謝大家,我的演講完了。」
語畢,万俟靜紳士地向台下鞠了一躬,然後從容地走回了參賽者的席位上。
此時台下鴉雀無聲。
万俟靜泰然自若的氣質和偶爾漫不經心的語氣讓大家對演講的內容無法快速做出反應,就像在甜蜜的蛋糕里藏下了一劑慢性毒藥,等平常的一切過後,饞嘴的食客已經無力回天。
少數同學像吃了虧的啞巴一樣張著嘴瞪大了眼,還捎帶一點肢體動作,但就是無法言語。有的同學甚至不敢相信演講已經結束,還在若無其事地保持聽眾姿態。
片刻之後,台下才響起了零落的議論聲,沸沸揚揚的爭論尾隨爆發,整個演播廳剎時變成了菜市場。評委們在奮力地討論著該怎樣評分,有的不時點頭表示認可,也有的一個勁搖頭。
幾分鐘后校長起身停息了喧嘩:「好了,好了,請大家安靜下來。本次演講比賽進行得非常成功,感謝十二位選手、十位評委,還有其他同學和老師們的參與。演講的成績將會在下周一的校會上公布。現在請大家按照班級順序退場。」說完最後一句話后,校長才愕然地發現自己忘了準備多時的總結性點評,他把手伸進口袋,攥緊了發言稿,隨後又伴隨著嘆息鬆開了手,他覺得渾身燥熱。
「霍凡,這邊!」
霍凡剛走出報告廳就聽到万俟靜在喊他,他已經在小橋那裡了。霍凡走過去把水遞給了他。他邊喝邊問:
「怎麼不和咱們班的同學坐在一起?」
「還不是為了幫你買水,我來的時候其他座位都已經滿了。」
「都怪學校不為選手們提供水。」
「感覺怎麼樣?」
還沒來得及回答霍凡的問題,万俟靜就被身後傳來的班主任的聲音吸引了過去。
「万俟靜,講得不錯啊!陳述很犀利,但是你真不該讓光主任那樣難堪,全校人都看著吶,人家一個堂堂的政教處主任,就這麼讓你給氣走了,你最好去政教處親自道個歉。」
他們的班主任是位語文老師,姓李,叫李思蓮。她為人友善,和藹可親,爽朗的笑聲是她的標誌。年級里的學生無論是不是她所教授的,都很尊敬她,雖已年近四十,但她看起來依然很年輕。她和校長一樣,也非常喜歡万俟靜,有時對待他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確實是我不對,下星期我去吧,我親自去政教處道歉。」万俟靜溫和地說。
等李老師走後,他跟霍凡邊走邊說:「我想到會有人反駁我的演講,但是沒有想到會是光主任,更沒想到他會走下教師席沖著我嚷嚷。」
「你當時緊不緊張?」
「緊張倒是沒有,只是我估計我的演講就這麼完了,沒想到校長會出來幫我解圍。」
「校長對你那是真的好,你看他曾經幫過你多少次,你這樣要是在別的學校,恐怕早被開除了。」霍凡用略帶玩笑的語氣笑著說。
「是啊,校長真好。」万俟靜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過你的演講……真的太古怪了,我從沒見過學生做過這種演講……」
「我當初也覺得有些不妥,但我還是想把這些話說出來,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嗯,」霍凡皺了皺眉,又笑了起來,「當然了解,可是……這樣還能得獎嗎?」
「無所謂,我本來也不是沖著得獎去的。」
沉默了一會兒,霍凡又問万俟靜:「哎,万俟靜,你今天那樣頂撞光主任是不是也算一種表演啊?要是沒有台下我們這些觀眾,你還會反問他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嗎?」
万俟靜拍著霍凡的肩笑了起來,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