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5章

第895章

見自己成功轉移了話題,我鬆了口氣,擔心小楠看出破綻,保持面不改色,用力點頭。

小楠蹙著眉頭,沉吟了十幾秒鐘。講述起了本不應為外人道也的家事:父母在大學相識,畢業后即結婚,恩愛有加,不久就有了小楠這第一位愛女。與現在不同,當年的大學生都是有著驕人的學識與寬闊的眼界,並且因為在教育系統工作,小楠的父母比起其他家庭來說都要通情達理、開明守信,所以小楠的童年在同齡人中相對來說是非常幸福的。

「當時作為家中唯一的孩子,全家人包括親戚朋友都對我寵愛有加——不要臉的說,在五歲以前的我心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為掩飾羞澀,小楠輕笑兩聲,停頓了兩三秒。

「然而很快一切就改變了。前一天全家人還在為我過第五個生日,第二天就全都離開了,家中只留下我一個人,」小楠夢囈一般低聲回憶道,「因為預產期臨近,媽媽住進了醫院。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爸爸和其他許許多多我連聽都沒聽說過長輩們都去看望媽媽,迎接這個只不過比我遲來了幾年的小妹妹。我承認,當時的我十分嫉妒她,很可笑吧,當初父母詢問我的建議的時候,我還滿口答應,儘管知道妹妹出生后,慈祥善良父母也不會冷落我,而今嘴上說著自己能夠自理不需要照顧,卻仍然躲進父母的衣櫃里,聞著他們的問道偷偷哭泣,在羨煞旁人的美好家庭中成長起來的年僅五歲的女孩,心中本應充滿了粉紅色的希望與夢想,卻在最美好的年華中沒日沒夜的對這個奪取了我全部光彩的生命充滿了妒忌之情——不覺得很可怕嗎?明明還沒出生,就已經遭到了名為歸宿的世界中最純粹的嫉恨,還是本應是她最親密之人的親姐姐;而她卻毫不知情,不遺餘力地向著她睡夢中勾勒出的美好未來進發,卻不知現實的醜惡。現在的我雖然很少想及當時的事情,但是每次想起都會驚悸不已,無法想象年幼的自己居然那麼——壞,融入骨子裡的壞。如此純粹的並非後天養成的自私與邪惡,居然源自我自己本身並且可能至今仍存在在自己身上某處臭水溝一樣的骯髒地方,我就害怕的睡不著覺……

好在這種偏激的感情並沒有如當年幼稚的我所恐懼的那樣保持長久,就像青春痘一樣。我在爸爸的幫助下,我在父母之後第一個抱起了剛出生的妹妹,襁褓中的她雖然未來會出落成美麗的姑娘但是當時還是只會睡覺哭鬧不時失禁的皺巴巴的小嬰兒,感受著她與我同宗同源的體溫,望著她睡夢中微微抽動的長長睫毛,我的心像被破冰船粉碎的極地寒冰,一下子就融化了。曾經那份莫名出現的險惡感情也煙消雲散。並且再也沒有出現過。

之後我和妹妹就像所有家庭中的姐妹一樣了。小時候總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小東西爭搶吵鬧,甚至大打出手——這其實很正常,我想你也見識過——但沒有真正的反目成仇過。父母雖然儘力在保持公平公正,但是仍會在潛意識裡偏向年幼而且長得嬌小可人的妹妹——這也很正常,因為我也是如此——冷靜下來之後,每次我都會主動讓步,從沒有過強迫或耍賴的情況。我們姐妹很好區分,妹妹從小身材弱小性格柔弱,而我的體質更好一些。雖然參加同樣的特長班,但是我在體育方面更有天賦,小學初中的時候身高都要遠高於同班男生幾乎與一些年輕的女老師平齊。幼年期的男人們都是群大傻蛋,明明喜歡我妹妹,卻總是欺負作弄她,脾氣暴躁的我學生時代連高年級男生都敢打,根本看不上這幫蠢貨,每次我都會替她出頭——可能也摻雜有為曾經的自己贖罪的想法。妹妹上初中以後情況有了變化,身邊的不再是欠扁的小鬼,而是一幫更加噁心的不要臉的混蛋,我就想公主身邊的騎士一樣,將這群傢伙統統擋在了門外。中考結束之後的暑假裡,晚熟的妹妹突然之間進入了叛逆期,對父母和我這個姐姐的囑咐不再言聽計從。我們都很傷心。不過因為自己也曾經處在同樣的位置上,所以很快就釋然了。從那以後我和妹妹的關係雖然沒有之前無話不談的親密,但畢竟血濃於水,從小一起長大,關係依然密切。

如今她也大學畢業開始工作了,我們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來往的較以前要少許多,有時候甚至幾個月才聯繫一次,儘管如此,我們之間的羈絆仍然比一般的姐妹要深厚。現在想來,也許當時五歲的我之所以會那麼瘋狂的極度憤恨,乃至於做出偷出父母藏好的菜刀,為了隱蔽劃破右腳腳底把自己的血蹭在他們床褥子的背面,還要裝成平常的樣子忍痛活蹦亂跳這種詭異駭人的自殘舉動——因為不懂得處理,傷口很快發炎潰爛,險些截肢——可能就是因為我通過某種手段把這一生對妹妹的不滿與嫉妒等多種負面情緒組成的因素通通聚集到了那一段時間裡。」

「誰會這麼做呢?」

「誰知道呢?可能是未來的我,平行世界的某人——外星人也不是不可能。」

「為什麼這麼做呢?」

「目的當然是讓當時年幼無知並不會闖出滔天大禍的自己及早的消化這些因子,防止未來發生不可挽回的災難——也許就是今天!」小楠越說越興奮,重重地拍了下方向盤。

「今天?」

「對,今天。頂替妹妹出面相親的我因為在你身上遭受到的屈辱,以此為導火索,將平日里對妹妹的怒火一股腦發泄而出——」

「這有什麼值得外星生命體關注的?——除非外星人在母性上是居委會出身……」

「萬一我也能像滅霸一樣打個響指就回家種田呢?」

「計生委一定會贈送你錦旗……」

「說正經的呢!」小楠慍怒道。

「好吧。你說倒是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如果承認你說的是對的話,那幾乎所有的陰謀論都成為了現實,我甚至可以說這個世界是在我說這句話的同時才誕生的,畢竟給人類大腦中灌輸虛假記憶這種事,電影里早就出現過了。」

「你是說我在胡說八道咯?」

「並不是,不如說我更希望你說的是真的。因為太便利了,能夠把一生中所要面對的負面的因素通通聚集到某一特定的不具有太大威脅的時刻,將其消解殆盡,之後的人生就是一片通途。簡直就是武俠小說中的經典套路,主角短期內受盡屈辱,挺過來之後就會獲得蓋世神功,笑傲江湖——真要有這種技術的話,我第一個報名參加!」

「你不可能是第一個,我已經接受過了。」小楠反駁道。

「好吧。」我抓抓下巴頦,無奈道。

望著擋風玻璃前方現實的不能再真實的普通城市街景,我猛然間緩過神來:自己這麼半天里究竟在和小楠聊些什麼?

「謝謝你。」小楠輕聲說道。

「謝謝我?」我回頭看她,愁眉苦臉,不明其意。

「跟你說了這麼多,我心裡敞亮多了。」

我反倒是如墜五里霧中。

「不管你是處於什麼目的和我聊了這麼多——儘管基本上都是我在說話——都讓我想起了許多曾經美好的往事,心情也好了許多。雖然我沒什麼感激你的方法,但起碼會在心裡為你祈福,希望你下次和我妹妹約會的時候,能夠順利……」

「Stop!」趕在小楠情緒再度低落之前,我連忙打斷了他,「你怎麼又開始學我自暴自棄了?——再說你也學得不像,我這麼做的時候基本都是知道自己肯定沒有機會才用這招裝可憐吸引高高在上的注意力……」

小楠回看了我一眼,一臉莫名其妙。——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胡說什麼……

「總之就是那個,我並不知道、不認識你妹妹是誰。小琪和老劉他們串通了你妹妹變了這麼個『不得不讓你頂替』的瞎話把你誆來的!」——都不算是編瞎話,根本是「道德綁架」來的。

「你怎麼知道?」小楠訝然問道。

「是嗎?這麼說我還吃虧了。車子報廢之後,我聯繫二手店店主賣了出去,只換來了不到一半的價錢。」小楠不無遺憾地說道。

「你用了多久?」

「一年多吧。因為平時上學,假期還要打工,頭半年基本就沒怎麼動過。公里數加起來可能還不到一萬。」

「就報廢了?」

「就報廢了。」

雖然我不太懂二手車市場的規矩,但是一年不到一萬公里就報廢的老車,能賣上價格其實已經不錯了。

前方緊隨著的路虎的尾燈閃爍,二十分鐘內第三次被僅剩一秒的紅綠燈擋在路口。在周圍十多輛私家車居高臨下的包圍中,我們顯得尤為渺小。

我回首看向小楠背光陰翳下的朦朧側臉,感嘆道:「你能開一年多也不容易啊。」

小楠胳膊肘搭在門框上,小臂回彎,左手支在緊緻白皙的左頸上,右手把著方向盤,動作十分愜意瀟洒,然而本人精緻的臉蛋上焦點渙散的雙眼遙望的空洞遠方卻述說著淡淡的憂思。

「為什麼這麼說?」

「不是說車上有味道嗎?」

「除掉了。」

「除掉了?厲害啊,怎麼做到的?」

小楠寂寞地搖了搖頭。「我到寧可他一直存在。並不是說我有什麼怪癖,而是不希望他就這麼永遠地消失不見了——你懂我的意思嗎?」她轉過頭,整張臉都沒有了陽光的色彩,十分的陰鬱。

我點點頭。「他(原車主)死後,身後就剩的只有那輛舊車和每個人都會產生的難聞味道。車子這一象徵被你買下了,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意義,並隨著報廢拆卸變成廢鐵而進入另外的循環;無論難聞還是美好,作為他生命最後時刻僅存的象徵,屬於其本人的獨特的味道,都留下了他的痕迹,除掉之後,他整個人生軌跡與生命意義都消失殆盡,不復存在。」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呢?把車賣掉,揣著薄薄的幾張紙幣走回學校的路上,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雖然對原來的車主幾乎是毫無了解,但是我在買下車子的時候,能夠感覺到類似能量的東西留在了上面。」

「和味道一起。」

「和難聞的味道一起,」小楠彷彿在「得速來」確認訂單一樣認真地點頭,「可是這種不可靠的能量早晚會被地球的磁場、手機信號其他其他的物理輻射混雜、消泯,根本沒把法作為人類存活過的跡象保留下去。

我想他本人真正想要留下來的,是那枚據說在中途丟失了的樸實無華的婚戒。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把戒指抱在了懷裡,希望有人能夠看到,撿起來交到它本應留存的地方,作為他人生中最為看重的愛的象徵流傳下去。然而事與願違。我不知道他當初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被妻子掃地出門,也許是他出軌自己搞砸了婚姻,也可能是妻子移情拋棄了他。無論哪一種,我都不在乎,也不同情或者鄙視任何人,生命已然逝去,代價業已償還,沒有人在有資格去指手畫腳。我更不想對死去的連長相都不知道的男人品頭論足。但是我相信,在他意識到自己即將失去的那一刻,對前妻與家庭的愛,在他心中重獲新生,可惜為時已晚,他只能用自己最後一絲力氣將滿腔愛意留存在代表著曾經美好愛情的婚戒中,卻不得善終。即便是他的父母找回了他的屍體好好安葬,也無法傳達這份註定沒有結果的感情。就像盛夏的小雨,帶不來絲毫涼爽,很快消失痕迹,沒有人會記得。什麼也留不下……」

「並不是這樣,雖然小雨不足以解江河之渴,卻會給乾涸小溪中的魚兒帶來生機——我想他的主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破車被你這樣的美女買下,並且連難聞的味道都一併手下,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你確定?」

「只要他是和我一樣的正常男人。」

「你正常嗎?」小楠笑道。

「你要確認一下嗎?」——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我並沒有任何意味深長的想法,然而我看到小楠大驚失色的表現——前車已經駛出幾十米卻沒有發動車子——之後,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趕忙指著前方,提醒小楠。在後車黑雲壓城般玩命按喇叭催促下,小楠從我身上移開了灼人的視線,發動車子。

「總之,這份愛傳遞給了你,並永遠留在了你心底——不是嗎?這,我想,就足夠了。」我故意裝出高深莫測的樣子,壓低語氣,故作深沉道。

小楠瞟了我一眼,一副「你別以為剛才的事情就過去了」的嚴厲表情,沒有說話。我更是噤若寒蟬,此時身體上的疲憊傷痛彷彿熱戀期找自己借錢的不成器的小舅子似的趁機發作,我只得靠酸脹的雙臂支撐起身子不斷變換姿勢。終於找到了舒服的位置,我側頭朝外,躺在後仰的椅背上,遠處千篇一律過眼雲煙般的景色已經看膩了。聽著車上某處不影響爭產行駛的故障零件隨動發出的規律聲響,找尋那似有似無的節奏。

「你剛才說的話,是真心的嗎?」腦後傳來小楠若有若無的聲音。

「大概吧。」心情和家貓一樣,一但丟失,再找回來也不會再與原初一模一樣。即使表面上看不出來。

「是嗎?」小楠微不可聞地自言自語了一會,又沖我說道,「其實我聽過和你差不多的論調。」

「是嗎?」猶如頭腦和身子分離了一半,我先轉過腦袋,再費力調轉沉重的身體。期間後頸、后腰、腿骨膝蓋響了六聲。誰多誰少我就記不得了。我歪頭,用不太禮貌地姿勢盯著她,反唇相譏。

「是的。」小楠堅定地點頭——不到五分鐘里陸續點了近十次頭,如此高頻率,我只在課堂上為吸引老師注意力拚命顯示自己認真聽講或打瞌睡的人身上見過。開車不熟練的她只能做些簡單的表情動作以回應。

「和我前男友說的一樣。」小楠淡如東流春水,薄如深秋蟬翼的語氣,把我嚇了一跳。

小楠看懂了我的驚訝。「不是那個欺辱學生的變態——在他之前,我的初戀男友。」

我安心的舒了口氣。「你的初戀?是大學同學嗎?」

「大學才談的人生中第一次戀愛,有些丟人是吧?」

這次換我沉默了。

「在我買車之後半年,一次全市校際運動會上認識的他。他是XX大學(重點大學)體育班的學生。長相併不突出,成績也屬於中流,但是不知為何深深吸引住了我,也許就是命運吧。他同樣喜歡上了我。我們自那之後,就經常見面,相約出行,每次開的都是那輛舊車。不像我認識的其他人,他並不在乎車上那股難聞的味道,還經常親自開車帶我到處去兜風遊玩。大三那一整年幾乎都是這麼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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