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深宮倦皇
崇禎十六年八月初五,烏雲滿天。紫禁城更漏已殘,警鈴不響,幾處燈籠黯淡昏昧。唯有一處燈燭明亮,那就是乾清宮東暖閣。燭光下,崇禎皇帝正在辛勤地批閱奏章。
他才三十齣頭,兩鬢卻已可以看到几絲白髮;面容憔悴,卻時刻保持著威嚴剛毅;只是在忙碌之中,他不時地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喟嘆,讓侍立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為之心悸。
今夜,崇禎又像平時每一個夜晚一樣,坐在案前,眉頭緊皺,時而俯首閱讀,時而揮毫批字,時而查閱地圖,時而閉目苦思,時而抬起頭來,對王承恩說幾句話。
「糧餉,糧餉,到處都在催發糧餉,可是府庫一空,民不堪命,到哪裡去搜尋糧餉呢?」崇禎低聲的自言自語,在王承恩聽來就像是痛苦的呻吟。
崇禎忽然打開一封急報,說:「這個左良玉,捷報倒是不少,八月初一收復武昌、漢陽,控制了長江中游,南都、廬州、鳳陽無憂了。只是那獻賊並未受到重創,從容西去,終究是禍患未除。左良玉卻連續上奏,說『勢如破竹』『殺敵無算』『余賊倉皇豕突』,當朕是不諳世事的童子嗎?」
王承恩靜靜聆聽,並不發言。
崇禎發作了一下,語調又低了下去:「雖然如此,他畢竟還能聽從調令,比前番虛言推諉要好。這裡還有好幾封奏章,都彈劾他縱兵劫掠、虐毒良民,所過之處一片殘破;朕恨不能將其即刻鎖拿,以正國法。然而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也只能壓下。」
王承恩聽出了皇帝的無奈,只是道了一句:「皇爺聖明。」
崇禎喃喃地說:「這獻賊到底要往哪裡去呢?」
「獻賊逆流而上,只怕要與闖賊再次合兵一處。」王承恩猜測著說。
崇禎搖頭:「這個倒不必過憂。獻賊兩個月前在武昌僭稱王號,闖賊則在襄陽偽立京都,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兩賊各有逆謀,不會再像以前一樣聯兵作戰了。」
說著以手扶額,道:「左良玉步步進逼,獻賊西竄,形勢倒也不錯。只是闖賊才是腹心之患,不能任由其在立足荊襄,盤踞豫南,從容壯大。左良玉已經發動,孫傳庭也該出關進剿了啊!」說著,又翻了幾本奏章。
「可惡!」他不知道讀著誰的奏章,怒氣勃發:「這個孫傳庭,朕命他兼督河南、四川軍務,又封他為兵部尚書,改稱督師,加督山西、湖廣、貴州及江南、北軍務,並賜予尚方寶劍,只希望他一鼓作氣,全力進剿,儘快剿滅闖賊,紓解我民困苦。他卻推三阻四,究竟意欲何為!」
抬起頭來,對著王承恩道:「大伴,你說,他想幹什麼?」
王承恩猶豫了一下,道:「老奴愚鈍,不敢妄言。」
崇禎皺了皺眉頭,說:「大伴,你是藩邸老人,朕的心腹,有什麼不敢說的,只管說來!」
王承恩遲疑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說:「孫督師嫻於戰陣,曾於崇禎九年擒斬闖賊頭領高迎祥,又於崇禎十一年平定商雒,幾乎將李自成賊軍剿殺殆盡;當時若非東虜入寇,不得不調兵勤王,恐怕李賊之首早已懸於西市了。他可謂用兵老矣——」
說到這裡,他停住不言。
崇禎凝視著他,說:「如今已經不比往日。他自從起複以來,寸功未立,去年襄城大敗,朕一再優容,令其於陝西籌餉練兵,及時進剿,已經恩寬至此!而他呢?顯然已是氣虛膽弱,拖延時日,任由中原糜爛!他就如此報恩?他的心裡,還有君父嗎?還有這大明江山嗎!」
說著,聲音就不知不覺提高了。
王承恩的聲音則低沉了:「皇爺仁德如此,孫督師想必不敢不思盡忠以報。只是他率新練之兵,糧餉不足,而賊軍勢大,不能不慎……」
崇禎擺擺手:「好了,你說的和馮元飆說的差不多。」隨手翻出兩封奏章,向王承恩舉了舉,道:「看看陝西巡撫馮師孔的奏報,孫傳庭在秦地搜餉練兵,實際是『玩師糜餉』,而秦地縉紳已經『苦孫久矣』,都道『秦人日在火中』,如此下去,闖賊未除,而秦中又反,局勢如何收拾!」
說到此處,崇禎的聲音已經非常響亮,王承恩就不敢再說話了。
崇禎手一揮:「曉諭兵部,繼續催孫傳庭出兵,會同各路精兵,齊心進剿,不得任由闖賊坐大!」
王承恩立即起草諭旨,一揮而就。
崇禎看著草擬好的諭旨,沉默片刻,道:「兵部也是怯懦不堪驅使了。馮元飆身為兵部尚書,竟然為孫傳庭說話,說甚麼『賊軍勢大,不可輕戰』;廷臣都說『不戰則賊勢更加囂張,兵久易懦』,他卻說『將士習懦,未經戰陣,宜致賊而不宜致於賊』,真真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究竟是何心腸?」
王承恩囁嚅了一下,道:「皇爺聖明,馮元飆的見識,自然不及皇爺萬一。不過此人乃天子門生,多年來忠心耿耿,縱然謹慎過度,大節上應是可靠的。」
崇禎點點頭:「謹慎也不壞,只怕過猶不及,近乎怯懦——要說他怯懦,好像也不對——朝堂之上,他竟然和朕打賭,情願立即下獄,候孫傳庭打了勝仗,直接斬了他。他是不是看戲看多了?這軍國大事,可以如此賭勝兒戲嗎?」
王承恩回應道:「皇爺明見萬里,自可以乾綱獨斷。」
崇禎的面容在燭光里變得十分堅毅:「除了要曉諭兵部催兵,朕也要警飭孫傳庭,不要再逡巡不進、貽誤戰機!對了,還要諭告陝西巡撫馮師孔,加緊籌集糧餉軍需,以便秦軍出關作戰。」說罷提筆蘸墨,準備親擬諭旨。
這時,一道閃電在殿外閃過,瞬間照徹暖閣窗欞帷幕;同時一聲驚天動地的響雷在大殿上空炸響,震得兩人耳朵嗡嗡作響。整個大殿,似乎也在輕輕震顫。
崇禎手中的筆差點掉了下來,王承恩則雙肩一縮,屏住呼吸,半晌才放鬆。兩人相顧驚疑。王承恩強自鎮定,上前扶住崇禎,道:「皇爺安心,不過是閃電打雷,可能要下雨了。」
崇禎回過神來,坐正身子,微微吸了口涼氣道:「這雷聲也太響了點……白天還是大晴天,這晚上怎麼就要下雨了?」說著語氣又充滿憂慮:「這雷電如此之近,會不會又有房子遭擊著火?先帝之時,建極殿遭雷擊起火,大殿焚毀。為重修殿宇,耗費多少金銀!如今帑藏空虛,倘若起火,哪來的金銀修繕殿宇!」
話還沒說完,聽見殿外遠處隱約傳來嘈雜之聲。
崇禎側耳傾聽,兩條眉頭擰成一堆;王承恩轉身出了東暖閣,吩咐外面當值太監出殿探看。過了一會兒,當值太監進來回話:
「端本宮遭受雷擊,太子受驚!」